這藥碗不算上等瓷器,但是他手指玉白,這樣端著碗,竟將藥碗都襯出幾分玉樣質地來。


    楊錯聲音低低,輕哄道,“已晾了好一會兒,不燙,快喝,不然就涼了。”


    趙常樂卻身體後仰,捏住鼻子,


    “別別別……別把碗湊過來,聞著就夠苦的。”


    伸手就去推楊錯,“我不想喝什麽調理的藥。”


    楊錯怕她將藥碗推灑,忙換了隻手,將碗高高擎起,好歹才沒灑了。


    楊錯無奈。


    知道她怕苦,從前就是喝藥的時候,千方百計用盡心機都要將藥倒掉。


    這碗藥,已是他特意叮囑大夫多加甘草增甜熬出來的,但藥畢竟是藥,哪兒有不苦的。


    這哄她喝藥,當真是費腦子的活。


    趙常樂捂住口鼻,縮在床一角,一副堅貞不屈、誓不服從的模樣,“我不喝!你不要過來!”


    楊錯忍不住笑了一聲。


    怎麽這情景看起來像他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修長食指摩挲著碗壁,楊錯真恨不得自己喝一口,然後親口給她喂過去,但這念頭隻能想想,若真做了,怕是她一巴掌就要扇過來。


    楊錯溫聲細語的勸道,“大夫方才給你診脈,說你體虛多眠,需要喝藥調理,對身體好。”


    趙常樂聞言睜大眼,卻完全關注的是另一層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以後的每、一、天,每、一、頓、飯,我都要喝這種苦藥?!”


    趙常樂梗著脖子,“那我還不如病死的好!”


    誰知這話一出,楊錯臉色頓時冷了,一把拉過趙常樂,將她扯在身前。


    他的臉湊近了,盯著她,淺色眼眸裏似有怒火,“不許咒自己!”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捏緊了藥碗,手指泛起青白,肅穆的像是在發誓,“這輩子你會活得好好的,我會照顧你,保護你,讓你長命百歲,平安喜樂,再無風波!”


    趙常樂被他扯到身前,胳膊被抓的疼,卻忘了反抗。


    楊錯的神色是如此認真,語氣嚴肅若誓言。


    他看著她,仿佛她是什麽失而複得的天下至寶。


    “我與你從前情誼甚篤……”趙常樂忽然想起楊錯的這句話。


    方才她是不信的,可這會兒看到他這樣神情,心中卻不可避免的有一點信了。


    二人這樣對視著,還是楊錯最先回過神來,鬆開了趙常樂的胳膊。


    方才他失態了,一時沒控製住自己。


    她死在他麵前,這是一道深入骨髓的傷疤,如禁忌,如逆鱗,碰不得。


    隨著她死而複生,這傷疤漸漸被治療,正在痊愈。


    但如果她又死了……如果是這樣……


    不會有這種如果!


    楊錯捏緊了手,卻險些將藥碗捏碎,忙收了手勁,重新將藥碗遞到趙常樂麵前,隻是這一回神色嚴肅認真,不容趙常樂拒絕。


    “喝藥。”


    她會健康長壽,會長命百歲。


    趙常樂覷了楊錯一眼,看他神色如此嚴肅,沒好意思再喊苦。


    不就是喝藥麽,之前在公子息身邊時,不也是天天喝。


    隻是不知為何,麵對楊錯,她天生似要作一下。


    但他此時如此嚴肅,反讓她不好作了。


    趙常樂接過碗,皺緊眉,把藥一口氣灌了下去。


    從舌頭沿著食道,一路苦到了胃裏。


    苦到極點,讓人忍不住想吐出來。


    是真的很難喝!


    趙常樂正苦得厲害,腦子裏像有一千個小人齊聲喊叫“好苦好苦”,來不及反應,手裏的碗就被楊錯接了回去,然後有手指在她唇邊抹過,將唇角藥漬擦淨,還不罷休,伸手似是無意,輕揉了揉她的臉頰,像是誇小孩子一樣,誇了一句,“嗯,笑兒把藥喝完了,真棒。”


    趙常樂“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楊錯也不惱,從一旁小碟上撚出一塊蜜餞來,遞給趙常樂。


    趙常樂正苦的厲害,當下也沒多想,張嘴就將蜜餞銜進了嘴裏,她的唇與他的手指短暫觸碰,舌柔軟濕潤,一股麻意從指尖沿著胳膊向上蔓延,從脊梁竄到尾椎骨。


    楊錯的腦子裏,瞬間充滿了各種不可言說的思緒。


    觸電一般,他忙將手收回來。


    趙常樂沒注意到楊錯的異常,蜜餞入口,非常甘甜,壓下了些許苦味。


    趙常樂吃著吃著,卻忽然覺得不對。


    這是橘皮醃漬而成的蜜餞,並不常見,一般人也不愛吃,因橘皮就算被蜂蜜醃漬,卻仍有一股淡淡的古怪味道,並不如杏、棗之類醃漬而成的蜜餞是純粹的甜。


    但趙常樂很喜歡橘皮的味道,清冽,淡苦而泛甘。


    這一枚小小蜜餞,不過是個不值當注意的小細節,但表露出來內涵卻讓趙常樂忍不住開始深思。


    這說明自己不僅以前認識他,而且是真的與他非常非常熟識,熟識到超越普通朋友的地步。


    或許楊錯說的是對的,她與他曾經……有過一段感情。


    趙常樂忽然直起身子,看著麵前的人。


    楊錯好容易將手指上殘留的溫軟感觸壓了下去,就見趙常樂認真的盯著他瞧。


    楊錯不解,“怎麽了?還苦麽?”


    將碟子端過來,“再吃些?”


    趙常樂接過小碟子,捧在懷裏,卻不吃,隻是問楊錯,“我與你是如何認識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如果照實回答,可以追溯到楊錯十五歲、趙常樂十二歲那年,趙王宮初冬的湖泊上,從小定親的男女第一次見麵,湖上泛舟。


    但楊錯的思緒卻飄了很遠,飄到自己的上一世去。


    姬錯第一次與中山公主見麵,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


    難以言說的過去,麵對著一張白紙的趙常樂,忽然之間,楊錯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你想知道?”


    趙常樂自然點頭,“當然。”


    隻要是跟她過去有關的事情,她都想知道。


    “嗯,事情說來其實也挺簡單。”


    楊錯一邊回憶,一邊講述,


    “有一年你在山林打獵,卻丟失方向,獨自一人徘徊,及至天黑,猛獸出沒,你險些被猛獸所傷,我那時也在山林中,便殺了猛獸,順手救了你。”


    那時姬錯第一次刺殺趙王未果,被全國通緝,為逃避追捕,吞炭漆身,麵貌醜陋,躲在山林中養傷。


    驕縱少女馳馬山林,笑聲灑了一路。姬錯在暗中看著少女,想,她怎麽會這麽快活,好像這輩子沒有遇到過苦難似的。


    所以少女落單遇難時,下意識的,姬錯就出手救了她。


    彼時他並不知他救下的人,原來是他心心念念要殺的趙王的女兒。


    姬錯本就身上帶傷,又在猛獸口中救下趙常樂,傷上加傷,一時竟脫了力,半天站不起來。


    姬錯麵貌醜陋,而趙常樂皎皎如月。他以為她會嫌惡的直接走開,誰知她看著他疤痕遍布的臉,猶豫了片刻,竟走了過來,將他攙扶起來。


    “你傷的厲害嗎?”這是她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夜間山洞裏,火堆點起,少女麵容明媚,跪在他身側,伸手欲揭開他背上的衣服,給他上藥。


    姬錯吞炭過後,不可發聲,隻能像啞巴一樣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嗚咽,意思是拒絕。


    他渾身上下皆塗過生漆,生漆抹在皮膚上,會讓皮膚潰爛生瘡,惡臭至極,就連他自己,都不願多看自己一眼。


    但趙常樂卻非常堅持,強行將他背上衣服扯開,然後便愣住了。


    姬錯背過身,聽到身後半晌沒有動靜,想,她被他嚇到了。


    明明如月的少女,他的存在,就是對她的褻瀆。


    他不敢轉過身去,怕看到她眼中的嫌惡,隻好默默背過手去,想將背上衣服拉起來。


    誰知一雙柔軟的手卻按在他背上,“對不起呀,你身上傷這麽嚴重,方才為了救我,還被野獸抓了一爪子。一定很疼吧。”


    她聲音有些許顫抖,應當是有些怕的,但是雙手卻很堅定的,替他清洗身上的傷。


    除了野獸的抓傷之外,他背上平日難以被清洗到的爛瘡,都被她仔細清洗。


    其實她清洗傷口的動作很不專業,常將姬錯弄的更疼,但姬錯咬牙忍著,不知為何,覺得疼都是歡喜。


    他活了許多年,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善意的對待,仿佛他這樣醜陋的怪物,也配得到關懷。


    背上傷口被清理幹淨後,姬錯轉過身來,看到少女微偏著頭,鳳眼一彎,燦然一笑,“好啦,傷口被我處理好了!”


    姬錯低頭,看到自己肩上歪歪扭扭,綁了一塊繡花的手帕。


    他的心,毫無征兆的劇烈跳動起來。


    他想,他喜歡她。


    趙常樂等了半天,結果楊錯就說了那一段話,然後就不說了。


    她忍不住催道,“然後呢?就沒了?你在林間救了我,我們就認識了?然後呢?”


    楊錯笑了笑,“是啊,然後我們就認識了,成了朋友。再然後,你就失憶了。故事就是這樣子。”


    趙常樂覺得無聊,撇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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