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白尹落落大方,說起這樣的話,也並無扭捏之意。


    “所以我見到你身邊又多了一個女婢,且還是與中山公主頗為相似的女婢之時,我就慌了手腳,一時之間起了心魔,做了這樣的事情,誣陷了一個無辜女子。”


    暗夜好似盔甲,能讓人堅強起來,可胥白尹回顧往事,卻還是覺出心酸。


    喜歡一個人卻不被回應,是最苦的事情了。


    她竟一時無法繼續說下去,“我——”


    “白尹,”楊錯忽然開口,黑暗讓胥白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得他有一種陌生的神秘。


    “你喜歡我什麽呢?”他問。


    胥白尹怔了怔,此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乍然被楊錯一問,陷入了深思。


    喜歡他什麽呢?


    就像是喜歡林間吹過的風,山巔巍峨的鬆,又或是喜歡一句“既見君子,雲狐不喜”,哪有什麽理由。


    楊錯見胥白尹怔住,輕輕道了一句,


    “你喜歡的,不過是我的表象而已,你從不知真正的我是什麽模樣。”


    胥白尹真正喜歡的那個謙和而溫良的楊錯,死在多年前的初冬,這麽多年來,他不過是偽裝出了一副皮相而已。


    真正的他,真正的靈魂,被他釘上釘子,壓進棺材裏,埋在不見天地的地底下。


    他是陰暗的,醜陋的,蟄伏在暗中的一條蛇。


    別人對他的喜歡都是虛假的,他們喜歡的是楊錯,而不是姬錯。


    就連中山公主……就連她喜歡的也不是真正的他,她越是追逐他,越是癡纏他,他就越是想逃避,可卻又貪戀她給的感情。


    像是雪天裏的太陽,知道那陽光是暖的,所以天生想靠近;可卻又知道自己不配,所以注定要化成雪水。


    不知怎的,楊錯忽然想起了那個名叫阿樂的女婢。


    其實做了這麽多年“楊錯”,他對自己的脾性已控製的極好,甚至完美到他自己也時常以為他就是這位謙謙君子的楊錯。


    可自從他遇到那個名叫阿樂的女婢之後,卻好像屢次三番控製不住自己的偽裝。


    他壓抑的陰鷙與惡毒,多次在她麵前展露出來,她那雙鳳眼看著他,好似已故的中山公主在看著他。


    若人真有魂靈,中山公主看到他真正的模樣,會是什麽感受呢?


    一定會嫌惡到恨不得立刻離開吧。


    楊錯收回心思,極為認真,


    “白尹,你所了解的,隻是我的一麵而已,你隻因為這一麵而喜歡上我,卻很有可能因我的另一麵而厭惡於我。天地之大,有許多大川大河,我也不過是行經路上的一個小小土窪而已,不要在我身上耽誤你。”


    這算是非常明確的拒絕了。


    胥白尹自然聽懂了,她該及時退後,讓二人保持師兄妹的狀態,不然,若是她再糾纏,怕是以後連師兄妹都做不了了。


    自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其實又早有預感。


    胥白尹忍住心中酸澀,故作爽朗地笑道,“你將我形容成大川大河——”


    她笑,“你們一個兩個,對我的期望怎麽這麽高啊。阿樂說我是該翱翔天際的鷹,不能自斷翅膀,像鳥雀一樣局限在枝頭;你又將我比作大川大河,不該流連一汪水窪。我從前天天被我爹罵做憊懶,你們就該在我爹墳頭將方才的話給他說一遍。”


    胥白尹開玩笑,誰知楊錯聞言卻是一怔,忽然反問,“鷹?那女婢是這樣形容你的?”


    好熟悉的話。


    中山公主這樣形容過胥白尹。


    她說胥白尹是翱翔天際的鷹,她卻隻是被供養在金色籠子的鳥雀,雖然有榮華富貴,卻沒有自由。


    她天性活潑,可偏偏被公主身份束縛,除了國都,她沒有去過任何地方。


    楊錯偶爾去遊學,她就一臉豔羨,要他寫許多信給她,好似能透過那些信看到此生都看不見的山川湖海。


    那時楊錯鬼使神差,許諾她成婚之後,他不會束縛她,會尋許多理由帶她出去玩。她雙眼一下子就亮起來,激動的恨不得立刻嫁給他。


    這女婢……好像啊……


    楊錯竟有一瞬間晃神,閉上眼,仿佛那女婢的眉眼與中山公主重疊了起來……


    他捂住額頭,忽然覺得頭痛萬分。


    第28章


    胥白尹見楊錯忽然頭痛,忙問,“師兄,你怎麽了?”


    胥白尹的驚呼讓楊錯回過神來,他神態頗是狼狽,聲音有些虛弱,


    “沒……沒什麽,我沒什麽。”


    她已經死了,便是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她死在他麵前,帶著化不開的恨意。


    楊錯狠狠按住眉心,冷靜下來,知道自己要處理眼前的事。


    阿樂無罪,卻白白被他遷怒,是他的過錯,要好好補償;


    至於寧葭……寧葭……


    楊錯一開始就不想留寧葭在身邊,奈何她是寧伯獨女,寧伯又是楊父的老仆,礙於情麵才不得不如此。


    “飛白。”


    聽到楊錯在叫,飛白忙進了書房,躬身立著,聽楊錯吩咐道,“把寧伯和寧葭叫過來——”


    但話音剛落,卻聽書房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雄渾嗓音響了起來,“祭酒。”


    一聽這聲音,楊錯立刻將其他事情暫時擱置,命他進來。


    來人是一個黑衣精壯男子,話不多,開門見山道,“祭酒,查到了一條線索。”


    楊錯猛然前行一步,神色是胥白尹從未見過的嚴肅,


    “備馬!”


    說罷便往外走,一刻都不留。


    **


    □□駿馬長鳴,離弦之箭一般射出城門,行過郊區,便是寬闊田野。


    此時已徹底入夜。


    行進方向,是國都西麵的一座小城西崗,西崗下轄有一個小鄉村,在山坳裏,頗是荒僻。


    縱不眠不休趕過去,也要花一日半。


    緊跟著楊錯的黑衣男子提議,“祭酒,夜深不好趕路,要不歇一歇?”


    楊錯卻猛然揚鞭,馬兒吃痛,又狠狠往前一竄。


    多年調查,眼看真相就在眼前,他一刻都不願耽誤。


    三年前,到底是誰屠戮趙王宮廷?


    那一批屠宮之人如此詭秘,行動迅速,殺盡趙國宗室,又一把火燒了所有罪證,然後幹幹淨淨的撤離。


    若非此事……若非此事,她怎會憤恨撞階自盡?


    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三年,費盡心思追查當年真相,可被他查到的人一一暴斃。


    如今好不容易又查到了相關之人,他必要親自前去審問。


    楊錯有預感,他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了!


    **


    夜,公子息府邸。


    公子息坐在案桌之後,卻明顯氣息不穩,他好似極暴怒,卻死死壓著自己的情緒,蒼白瘦削的手緊緊捏住案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息咬牙,“等不及了,三日後行事。”


    桌上並排放著兩片絲帛,絲帛上都是那種古怪的姬姓王族文字,就連筆跡都一模一樣。


    隻是一片絲帛是楊錯親筆所書,是當初趙常樂盜出來的。


    另一片卻是模仿楊錯字跡而成的偽信,絲帛上隻寥寥數語,內容卻觸目驚心——


    六月初四,國君出行狩獵,殺之。


    公子息將絲帛捏在掌心,蒼白麵容此時都是狠戾。


    “不能等了,我要他死。”


    “讓黑齒那邊開始準備。”


    **


    趙常樂是當夜被放出柴房的。


    丹河拉著她又笑又跳的,好像死裏逃生的人是她自己一樣。


    她一邊狠狠拍著趙常樂衣服上的灰,一邊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寧葭是個壞坯子!”


    罵了寧葭好幾句,又道,“快快外衣脫了洗把臉擦一擦身上,柴房髒死了,不洗幹淨不許上床!”


    趙常樂擦洗了一遍,還想問更多,比如寧葭是否受到了懲罰,她自己是否可以繼續留在楊錯身邊?


    但夜色已深,丹河明顯是困了,趙常樂擦完身子,擰身一看,丹河已經趴在炕上睡熟了。


    趙常樂將薄被給她蓋好,自己也躺了下去,很快便睡著。


    但她卻睡的並不安穩,她的夢紛亂複雜,一會兒是少年時自己同楊錯親密說笑,可轉過臉,他卻一臉陰鷙的要將她掐死;一會兒又是宮殿之前父王穿著盔甲,卻被亂軍圍攻,鮮血遍地,楊錯卻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拉著她不讓她去救父王。


    夢裏她求他放過她,可他卻無動於衷。


    就這麽一夜過去,趙常樂睜開眼時,已是陽光明媚的新一天,看天色,大概已是快午時了。


    這會兒丹河早上的灑掃活計該結束了,果然趙常樂剛這麽想著,就見她進了院子,將掃帚放在院子裏靠著牆角,然後進屋,狠狠打了個哈欠,撲在炕上。


    “我困死了,得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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