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李負代才平靜下來。溫烈丘寸步不離地陪著,想問些什麽換來的也隻有沉默,他不是第一次見李負代這樣哭,卻是頭次見他這樣的情緒。之後的幾天,李負代都很低沉,不怎麽說話,總發呆。溫烈丘嘴笨,心疼得不行,卻不知道怎麽安慰,束手無策地持續幾天,還是奶奶提議,讓他和李負代出去走走散散心。因為李負代之前提過,溫烈丘特意選去度假山莊,有李負代喜歡的山脈和森林,屋前一小片湖,身後圈出牧場,都是能讓人暫時放鬆的景物。對於出門,李負代沒有反對,但他這樣,溫烈丘更心疼,他知道,李負代不反對,不過也隻是想讓自己放心。定了時間出發,兩人到山莊的那天已經是晚上。度假山莊的位置開闊曠然,除了山頂一處大門緊閉的古舊別墅,是這裏唯一有人煙的地方。山莊主人和溫奶奶是老友,山莊雖然開放,卻隻招待相熟的人,和他們同時入住的,隻有一位剛剛回國的獨身女士。或許散心這一方法起了作用,在山莊住了幾天後,李負代的情緒確實漸漸好轉了一些。每天,兩人都會去樹林裏轉轉,到了傍晚,再在屋前坐著看日落,看落日餘光一點點消失在湖麵。有時候,那位女士也會在,坐在走廊最角落的小圓桌邊,慢慢喝一杯酒。女人氣質很特別,優雅也隨意。而她最特別在,她似乎什麽都沒在看,就像隻把目光隨意定在一點,又像什麽都進不了她的眼。日落的時間一天天提前,這天,太陽沒落完,遠處的小路上先有了動靜。從山下上山,隻有一條路,經過山莊,再直通山頂。坐在屋前等著日落,李負代看著由遠處緩緩駛來兩輛車,一輛黑色轎車,後麵跟著一輛小型箱貨。經過山莊大門,兩輛車沒有停下,接而緩緩開向山頂,目的地大概是山頂的老別墅。看著兩輛車駛離,李負代眼前忽然閃過一道光,熟悉,卻不敢辨認。沉默片刻後他悄聲起身,知道溫烈丘一定會跟上,便先開口說想自己隨便走走。出了大門,走上小路,車已經沒了蹤影,他慢慢往山頂的老別墅爬,來到別墅門前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此時,一直緊閉的外門是開的,李負代蹬上台階,毫無猶豫地進到孤靜的老樓裏。這棟建築,外表古舊,內裏卻是精致的,布置的像個博物館,正對麵的牆上懸展著一副巨大的油畫,顏色豔麗,感覺卻死氣沉沉。進入大廳,左右手各有三個房間,李負代無緣無故,就隻盯著一個門看,在他向那扇門走去時,卻被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攔下。男人嚴肅又冷漠,抬手擋住去路,表明這裏是私人住宅,請他出去。被攔住,李負代並沒什麽反應,他像被什麽抓住了心神,隻盯著那扇門不動。“沒關係。”僵持間,自樓梯上傳來一個聲音,男人從二樓下來,在樓梯末站定,吩咐黑衣男子,“你去忙吧。”看著男子離開,男人到李負代身邊,客氣又溫和地微笑,“我記得你。”李負代也記得男人,莫守的父親。隻是不知道男人的名字。“我們很有緣。”男人又說。李負代不聲不響,隻盯著門看。李負代的意向很明確,男人自然看出來,便笑著詢問,“想進去看一下嗎。”不等回複便打開門,男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側身,讓李負代先進。房間內,麵積比想象中大得多,有展廳那麽大,透著一股冰冷氣息,光也冷暗。入眼,是幾麵環牆的高木架,擺放著形狀各異的玻璃罐子,其中浸泡著一些動物標本,或器官。除去貼牆的高櫃,房間中還有許多放著軟墊的展台,深色泛著光澤的絨布上同樣擺放著玻璃器皿,比架子上的大的多,其中浸泡著的,也比蜘蛛蜥蜴大得多。單獨的一條病腿,一雙纖長的手,等等。其中最高的一個器皿中,沉浸著一副軀體。說是軀體也不準確,因為他已經沒了頭顱,雙腿雙臂都被截掉大半。他裸露著,秘密也是,他每一處肌理都是完美的,即使沒有了聲息,也好像有誘人的魔力。李負代停在這尊玻璃櫃前,不自覺抬手觸上冰冷的玻璃,心急速冰冷且下沉,跌進泥潭,窒息過後,便是無盡的懊悔掙紮。“他很美,對吧。”男人站在李負代身後,如是說。看著那副軀體,李負代的目光慢慢下移,在這人的右腿腿根處,紋著一圈銀灰和藤黃交替的圖案。從新月起,又從晦月倒著來,本來交替圓滿的一幅圖,終究是沒紋上滿月,就如同他的擁有者一樣,終究沒能走出那帷幔。男人也將目光放到玻璃櫃上,平淡的敘述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玩味,“他還很年輕,活著的時候一定更美。”身首異處的獻,猶如陷落在深海的一座雕像,被冷水中的藤蔓纏住了肢體,再也見不到光,永遠沉睡埋葬,美麗又孤獨。此時此刻,李負代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懊悔,為很多,像是一種堆積,是獻,讓這種堆積成為一種嘲諷。李負代極度後悔,後悔再見到獻那天,沒有更仔細地去分辨,屬於獻藤蔓邊的光,到底是向陽暖光,還是冷刃折射出的寒光。“他是病死的。可惜,身上留了些傷痕。”男人補充,“當然,我的這些收藏,都是合法的。希望沒有嚇到你。”獻身上的淤青,全在隱私部位,“病死”和“合法”,李負代知道並沒有拆穿的意義。側身後他緩慢走了幾步,停在一瓶器官標本前,聲音輕飄飄的,“你的收藏,很有意思。”“那或許,有些東西你也會感興趣。”說完男人先出了門上樓,在二樓最裏麵的房間外,開了門,等著李負代。李負代跟著進去,同樓下的房間一樣,這裏也展列著許多東西,多數看不出用途,但其中有一樣,讓李負代一時收不回目光。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那張符咒,被葉賀藏起來的,他哥給他做護身符的命符。作為收藏家,葉賀死後,他名下的財產和“孩子”,都會進貢給更高級別的收藏家。男人會持有葉賀的遺物,那麽他的身份,就不言而喻。李負代想,莫守真的像極了他爸,不同的是,他暫時分辨不出男人的意圖。或許,若不是今天他莫名撞上,他永遠不會再和男人有交集,又或許,這次碰麵,是安排好的。從感知到李負禮的死亡後,李負代就有了一種預感,有什麽要發生了,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也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於是他寸步不離地守著溫烈丘。而今天,冥冥之中,他來見了獻,同時也印證了他的預感。“按理說,你也該是我的。”男人口吻清淡,開了玻璃櫃,取出那張薄弱的舊紙,遞向李負代,“喜歡就拿去吧。”在心中,李負代不禁失笑,這個按理,他不知按得是什麽理。他本一直以為,他曾生活的那個世界就是混亂困惡的頂點,用了許久,他才明白,惡從來沒有頂點。那個理,可以被扭曲可以被捏造,隻要它適用,隻要它被某些人需要。“我等你。”男人又說。收好泛黃的紙符,李負代沿路回了山莊。男人沒有任何阻攔。李負代晚飯什麽都沒吃,溫烈丘輕易地發現,他的情緒又退回了穀底。晚上,躺在床上,溫烈丘慢慢靠近背對著自己的人,隻是貼著,安靜良久,聽到那人呼吸均勻了,才輕輕將手摟上他的腰。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他也知道時機沒有比現在更差的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抬起頭,靠近李負代耳邊,放低了聲音,鬼使神差地開口,“或許,你有沒有想過。”他真心地希望李負代是睡著了的,“和我結婚。”此時此刻,溫烈丘不願考慮那麽多,也不怕李負代覺得他幼稚,就隻是想把這已經成型的、呼之欲出的愛念說出來。靜默兩秒,他剛躺回枕頭,李負代也轉過身來。李負代並不說話,看了溫烈丘一陣,湊近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麵前人的神色太過複雜,溫烈丘深知不該這時候說,吻過李負代,又抱著他道歉。淩晨,兩人剛剛入睡,卻接到了溫訓的電話。言簡意賅,說讓他們盡快趕回來,奶奶出事兒了。事實上,兩人接到電話的時候,溫奶奶就已經沒了心跳。在太平間,兩人見了奶奶最後一麵。奶奶的傷在心口,一刀捅穿。據說傷她的人是精神病患者,走在街上,突然發了瘋病,搶了水果攤上的刀,大叫著要斬妖除魔,傷了三人,其中就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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