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清柏抱著他,拚命搖頭,業火越燒越旺,火舌慢慢舔到了長生的臉上,嵇清柏隻覺得自己仿佛是抱著一捧散灰。


    懷裏的人伸出手,掌心對著他。


    “不要哭,師父”燎火吞了長生一半的臉,另一半眉眼彎起。


    他笑了,說道,“你看我的命,已經很長了。”


    煙火燎盡,零星湮滅,嵇清柏在泥裏搶著不知到底是什麽的灰,他聽到遠處傳來梵音,兩隻妙音鳥銜著五彩祥瑞落了下來。


    嵇清柏遲鈍地抬頭,他看到了南無,不悲不喜地站在他的麵前。


    南無看了眼地上的刀,平靜道:“拿起來。”


    嵇清柏張了張嘴,他現在有長生給的心頭血,自然能提起鸑鸞刀。


    鳴寰躺在不遠處,他似乎還不願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怔愣著看著嵇清柏朝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來。


    “殺了他吧。”南無低頭如看螻蟻,“了結這業障,方可超脫。”


    鳴寰盯住南無,他問:“長生呢?”


    南無眉眼不動,淡淡道:“他多年前救你,曾說你所犯罪業他願自嚐孽果,盡受惡報,如今他已魂飛魄散,不再入輪回,正是托你的福。”


    鳴寰幾乎瘋了,大笑道:“你撒謊!你到底是誰?!”


    南無沒有回答,鳴寰目眥欲裂,鸑鸞插進了他的心口,嵇清柏麵無表情,又往裏送了一截。


    鳴寰吐出一口血沫子,他握住了嵇清柏的手,念了一句:“師父……”


    嵇清柏鬆開了刀柄。


    “來生不要再見了。”嵇清柏最後說,“不,還是不要有來生了。”


    南無看著金焰熾鳳消失倒是沒什麽表情,他轉頭看向嵇清柏,後者仍是一副失了神的模樣。


    南無歎了口氣:“你該回來了。”


    嵇清柏喃喃道:“回去哪兒?”


    南無:“回到我身邊。”


    嵇清柏終於有了些反應,他看見南無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錫杖,隻輕輕一敲,嵇清柏下意識回頭,發現自己的肉身倒在了地上。


    “過來。”南無伸出了手。


    嵇清柏猶豫著握住,南無似乎笑了下,他看到了對方腕子上的忘川鈴。


    “你想了我很多次。”南無說,“我都知道。”


    嵇清柏想問那你為什麽不來,卻發現張不了嘴。


    南無似乎知道他心裏所想,柔聲道:“這是你該渡的劫,我不便插手。”頓了頓,他又道,“此劫已了,你的塵緣已盡,回到佛境你就會忘了這一切。”


    嵇清柏一眼不錯的盯著他。


    南無搖了搖頭:“你也會忘了我。”


    嵇清柏:“……”


    “不過沒關係。”南無又笑了,“未來日久天長,山海不平,我都會記得。”


    第三卷 三世


    第62章 卌玖


    嵇清柏再次站在了佛境的入口,回首望去時,仿佛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夢。


    他被金焰熾鳳的往生業火帶回了千年前的那一場劫數,人間百年,彈指一瞬,緣孽皆化為虛無,曆劫歸來後他便把什麽都給忘了。


    如今重新想起來,嵇清柏隻覺那一世竟分不清楚,他與長生鳴寰三人到底是誰虧欠誰更多一些。


    還有檀章。


    嵇清柏下意識往台階下走去,幾步後,又停住,他早過了那劫,如今佛尊卻重入了六界輪回,他又要去找誰呢?


    身後梵音淙淙,祥瑞蓬始,嵇清柏轉過身,看到了恢複人身模樣的白朝。


    後者一派神清氣爽的表情,甚至還對著他笑得春風和煦。


    “清柏上神這是都想起來了?”白朝撫掌,“辛苦了辛苦。”


    嵇清柏:“……”


    既然嵇清柏都想起來了,白朝的禁口自然也就解了,兩人站在萬重門口,妙音鳥繞著嵇清柏飛來飛去。


    “佛尊騙了金焰熾鳳長生已魂飛魄散,其實早讓我安排了凡人命數,你曆劫期間他功勞甚大,佛尊愛屋及烏,便許他來世,生生世世命途安貴,壽終正寢。”


    白朝看著嵇清柏有些感慨:“沒想到你們還是有緣,佛尊下去曆劫居然也能碰上。”


    嵇清柏不知心裏什麽滋味,想問又不敢問檀章曆劫的原因,白朝倒是不甚在意,直接說了。


    “你既然恢複了記憶,就該知道佛尊為何會下去曆劫了。”白朝歎氣道,“十幾萬年的真佛,突然有天動了情,生了妄念,無量自然留不住他。”


    嵇清柏張了張嘴,聲音有些抖:“我當年曆劫歸來,紅蓮命盤為何會碎?”


    白朝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會兒,不忍道:“照理說,當日你不該死,得再活一陣子受些苦的。”


    曆劫對神仙來說,一般真沒什麽好事,嵇清柏那回又碰上聖妖輪回,該是慘上加慘,甚至都有可能過不去這劫難。


    隻可惜沒想到,這六界之外,有人先坐不住了。


    如果佛尊隻是尋常幹預下,紅蓮命盤倒也不是承不住對方的無極法印,碎了是真不至於。


    所以前頭一切都挺風平浪靜,嵇清柏也挺過了聖妖這一關,接下來再苦個三五百年,正常身死即可歸境。


    結果檀章到底是沒能忍住。


    他在佛境都呆了十幾萬年的歲月,居然等不了嵇清柏在人間的區區幾百年。


    白朝想起紅蓮命盤碎得四分五裂那天,仍是很心有餘悸,他嘖嘖兩聲,似可憐一般,道:“是佛尊殺了你在凡間的肉身。”


    嵇清柏恍然,想起那人手上的錫杖,在他麵前輕輕敲了一敲。


    他記得南無說過:“我不可以隨意殺生。”


    白朝知道他明白了什麽,淡淡道:“他不願你再受那人間苦楚,更不願在佛境等你幾百年,幹預上神命數到如此地步,紅蓮命盤哪承得住他殺生的罪過,碎得當然幹幹淨淨。”


    嵇清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茫然無措般望著白朝,後者等了一會兒,才又道:“有樣東西,我得給你。”


    嵇清柏問:“什麽?”


    白朝沒說話,他揮了揮手,繞著嵇清柏的妙音鳥盤旋起來,須臾,口裏銜著一串鈴鐺,落在了嵇清柏的掌心裏。


    “忘川鈴。”白朝說,“佛尊已入輪回,你該去接他回來了。”


    嵇清柏原本以為白朝會給自己重新排命,但仙鶴站在紅蓮命盤下,又恢複了欠揍的語氣:“自己跳下去吧。”


    嵇清柏苦笑:“我都不知道這回是變男變女,變老變少,怎麽敢跳?”


    白朝有些不耐煩:“這回你就是你,下去就知道了。”


    嵇清柏沒懂前麵一句話的意思,白朝突然嘴鳥一動,他便被紅蓮命盤卷了進去。


    “護好你的魂芯。”白朝難得有些嚴肅,語氣複雜且無奈,“別再隨便給了去啊。”


    遠古大荒,人還沒有走獸妖物來得多,群居在村落裏,遠遠離著連綿山脈。


    農耕時期幾乎家家都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修葺完房屋田園,戶戶比鄰而居。


    樵夫隻有一人,住在村頭,一日剛從山上砍柴下來,碰到有人在他旁邊搭新房子。


    他做完手頭的活兒,出來幾次,都沒看到新主人,隻聽到裏頭的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


    樵夫於是決定去幫個忙。


    他走到人家院門口探頭探腦,等了許久,裏麵的人終於出來了。


    嵇清柏還是原身相貌,隻把仙袍幻化成了這邊常見的粗布麻衣,懷裏抱著一堆廢石,看到門口站著一人時,楞了一下。


    樵夫看著他有些忐忑,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問道:“需要幫忙嗎?”


    這邊的人沒有“名字”這種東西,因為是個樵夫,村裏都喊人阿樵。


    嵇清柏沒拒絕對方的好意,畢竟他一個神仙,沒多少搭房子的經驗。


    阿樵教他如何壘牆,如何蓋頂,最後裝了窗和門,院子裏的土也需要開墾下,還得修籬笆,桌椅床櫃這種需要木匠的手藝,阿樵又幫他去喊村裏的木女。


    木女便是專門做木工的,又因為是女子,所以叫木女。


    嵇清柏變成了在旁邊隻能幹看著。


    當然,嵇清柏不知道阿樵和木女都在偷偷看他。


    這人太好看了。阿樵心想,像神仙似的。


    木女被嵇清柏盯得臉紅,她做完了床和桌子,凳子來不及,嵇清柏並不介意,笑道:“沒事,都怪我手笨,幫不上忙。”


    木女絞著手裏的辮子,不知道怎麽答話,阿樵見了,替她說道:“先生餓了吧?”


    嵇清柏自然不用吃東西,不過入鄉隨俗,他稱自己是雲遊至此的獵戶,忙道:“先生不敢當,你們就叫我……嵇玉吧。”


    嵇玉這兩個字發音不算困難,反正認不認識無所謂,也不需要會寫,能喊得明白就行。


    嵇清柏剛下來,家裏啥都沒有,連招呼頓飯都做不到,隻能去隔壁阿樵家將就一頓。


    臨走時,阿樵又給了他些菜種子。


    “明天種。”阿樵囑咐著,“春天發芽,秋天就能吃了。”


    這個時代還是最簡單的春種秋收的理論,不會像分時令那樣細,嵇清柏收好種子道了謝,回頭又看到阿樵拎著個動物屍體出來。


    嵇清柏:“……”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阿樵手裏拎著的動物身形跟豬有些像,但要比豬大很多,他指了指,認真道:“猛豹,好吃,皮厚,能當床墊子睡。”


    嵇清柏的神色複雜,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


    阿樵以為他不好意思,大方地往他手裏一遞,說:“送你的,趁新鮮吃,燉湯特別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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