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長生乖巧,整天呆在朧月堂與師父作伴也不覺得寂寞,隻是偶爾發呆的時間很長,不知在想些什麽。


    嵇清柏不是多細膩敏感的人,見過他這樣幾次後,也忍不住擔憂,終於一日午後,陽光正好,兩人在院子裏賞著春雪消融,綠芽新枝。


    “你有什麽心事,可以和師父說。”嵇清柏望著院子裏的玉蘭花樹,淡淡道,“怎麽身體好了,心思反而重起來?”


    長生笑了下,歎道:“也沒想什麽。”頓了頓,又說,“就是想師弟了。”


    嵇清柏皺了皺眉,說:“他已經不是你師弟了。”


    話雖如此講,但想到堂曾經對金焰熾鳳做過的孽,嵇清柏的臉色又好看不到哪裏去。


    長生心善,很是落寞道:“要是我當時注意些,說不定他就不會那樣了。”


    嵇清柏搖了搖頭:“作惡之人永遠都能找到作惡的理由,你當時就算注意到了,他的惡念也不會為此消散。”


    長生苦笑道:“那他會來報仇嗎?”


    嵇清柏冷道:“絕頂峰沒有那麽容易上來。”


    長生想了想,似是終於明白為何嵇清柏與堂關係已經僵硬至此,都還留在這兒,隻因絕頂峰現在是唯一能護著自己,不被金焰熾鳳打擾的地方。


    但其實嵇清柏也不是不擔心。


    他們雖然這一處現階段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但內憂也不輕,長生心頭血的問題不知還能瞞多久,時間長了,堂裏的長老總會發現蹊蹺,外頭金焰熾鳳的勢力,聖妖妖力隻會越來越強,哪一天打上這絕頂峰來,嵇清柏不擔心滅門,隻怕自己當時的修為已然對付不了金焰熾鳳。


    “要是有一天,這月清派沒了,你就跟著鳴寰走吧。”嵇清柏又看了會兒雪,突然道,“堂知道你有聖妖的心頭血斷不會輕易放過你,但鳴寰能保護你,為師要是不在了,你就和他走。”


    長生懵了半刻,驚訝道:“師父要去哪兒?飛升嗎?”


    嵇清柏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著長生道:“我此世該是飛升不了了,我的道不會原諒我教出那樣的徒弟,他既然敢來這絕頂峰上,我便不會放過他,誓要將他斬滅於此。”


    長生驚愕地睜大了眼,他搖著頭,喃喃道:“師父如果要殺他,我定是站在師父這邊,就算我死,我也不會讓師父死的!”


    “傻孩子,你有聖妖的心頭血,根本死不了。”嵇清柏伸出,摸了摸長生的腦袋,他歎了口氣,眼神溫柔,“為師隻怕你被歹人抓住,因金焰熾鳳的心頭血而受煉陣之苦,懷璧其罪,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長生眼眶通紅,他張了張嘴,又合上,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嵇清柏並不心軟,正視著他,嚴肅道:“你看著我。”


    長生抖著唇,看住他。


    嵇清柏一字一句地道:“答應師父。”


    長生還是搖頭,眼淚掉個不停。


    嵇清柏皺著眉,心想還沒到時候,是不該逼得太緊,隻能又歎息著勸道:“好了好了,為師也不一定輸給他,別哭了。”


    長生胡亂摸著臉上的淚,抽抽搭搭地說不出話來,嵇清柏實在沒太多安慰人的經驗,隻能默默陪著。


    等到愛徒終於心緒平複,嵇清柏也不敢再提這種生死的事,他提到要閉關修煉一陣,長生聽了也隻是點頭,多嘴問了一句:“南無大師呢?”


    嵇清柏被這麽一提醒,倒是有些恍然,自從回到絕頂峰後,兩人已是許久未見,修道之人年月都過得漫長糊塗,可這一回,嵇清柏卻記得非常清楚。


    他記得那人離開時落起的絨絨細雪,絕頂峰下萬年不變的風景,那時卻有了別樣風情,南無玄色的仙袍廣袖,抱著自己時,似有辛夷花的甜味。


    嵇清柏想著對方紅塵旖旎般的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道。”


    長生小心翼翼地問:“南無大師修為法力高強,如果他在絕不定有他對付鳴寰師父就不會死了。”


    嵇清柏沒有說話,他腕子上戴著南無給的那串忘川鈴,不知是什麽原因,這鈴鐺對他似乎沒什麽用,不論他思念南無,還是怨恨對方為何還不來見他,都未嚐過那玄雷之痛。


    他第一次知情愛,卻又不知情愛有多痛。


    嵇清柏坐在閉關的洞,看著掌心的忘川鈴,隻覺心下滿是悵然若失的酸楚。


    長生守在洞外的別院裏,那兒被嵇清柏設了結界,教派無人能硬闖。


    嵇清柏說是閉關,其實也就是摒除雜念,借著天地陰陽好卦出之後的天命劫數,可惜卦算了一圈,別說長生的了,他連自己的命數都看不太清楚。


    洞不見日月,嵇清柏從卦出來也不知過了幾日,他隱隱有些不安,袖擺一揮,開了山門,見到守在外頭的長生。


    “師父。”長生見他出來,似乎舒了口氣,焦急道,“前麵堂飛了四道令了,不知出了什麽事。”


    飛令一般是堂內緊急時用的咒術,堂總共有道飛令,如今突然飛了四道,絕非小事。


    嵇清柏剛想說話,突然山前傳來一聲巨響,長生霍地回頭,師徒兩都看到了那飛起的焰火。


    嵇清柏瞳孔驟縮,他一抱住長生,一挽了個花,長弓顯型,握在了他的裏。


    長生以為嵇清柏會帶著他去朧月堂,卻沒想到對方抱著他就往後山跑。


    “師父!”長生奮力掙紮,驚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嵇清柏麵無表情,他抿著唇,隻悶頭狂奔,一言不發。


    第61章 卌捌


    金焰熾鳳的妖力嵇清柏隔得這麽遠都能清楚的感知道,他麵色峻冷,估算著自己能撐下幾招,抱著長生縱身躍入繁花樹林裏。


    長生是凡人,自然不知道嵇清柏心裏所想,他以為嵇清柏要帶自己下山,隻覺惶恐,怕被師父丟下。


    嵇清柏趁著身後沒人追上,才低聲道:“後山地形詭譎,我能撐一陣子,你躲到十二洞裏去,他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你。”


    長生明白過來,猛地搖頭,顫抖道:“師父你這是……要去送死嗎?”


    嵇清柏神色複雜,他不想瞞著長生,隻能勉強說:“師父不會死的。”


    長生閉著眼,他心如死灰,眼淚簌簌流下,雙手緊緊拽著嵇清柏的袍子不肯鬆開。


    嵇清柏邊跑邊聽著四方,頭頂樹蔭浮動,他眯著眼,一個斜掠,一隻八腳蜘蛛釘在了他原本的地方。


    要說“蜘蛛”也不準確,它上半身是人,四肢成了蛛腿,窸窸窣窣轉過身來。


    嵇清柏小心將長生放下,立即旋身彎弓,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


    蛛妖看著笨重,躲起來卻是身形輕巧,蛛腿釘在了一旁的樹上,人臉垂直望了過來。


    “清柏君。”那妖開口說了話,聲音尖利,“我們並非要您性命,聖妖大人等著您呢。”


    嵇清柏冷冷道:“等著我?等我殺他嗎?”


    蜘蛛也不惱,慢吞吞地轉過頭,又看向了長生:“師兄勸勸師父可好?”


    長生的牙齒咯咯打戰,他驚恐地盯著那隻蜘蛛,胸口起伏不定,下一秒,突然眼前一黑,嵇清柏的手遮在了他的眼上。


    “不要看。”嵇清柏聲音淡泊,像水一樣,潤過心肺,“髒眼睛。”


    長生鎮定了下來。


    那蜘蛛見沒什麽效果,倒也不慌,脖頸揚起,嘴一張,吐出一團淤泥來,嵇清柏一把背起長生躲開,反手又射出一箭。


    這回蛛妖沒有躲過,它尖聲叫痛,卻又不敢向前,地上的淤泥急速動起來,竟幻化成網,想扣住兩人。


    嵇清柏冷笑了下:“不自量力。”說著,他單手念了個訣,一團芯火燃起,落在了淤泥中。


    也不知是不是這妖物真的怕火,那蜘蛛和淤泥都不敢在纏上來,嵇清柏不能耽擱,繼續往十二洞最裏麵的洞口奔去。


    結果堵路的還不止兩個。


    鳴寰不愧是在絕頂峰上呆了這麽久的弟子之一,連嵇清柏會帶著長生去哪兒都猜得一清二楚,但他不親自過來,嵇清柏不用動腦子都知道他要先做什麽。


    有仇報仇,以惡製惡,鳴寰今日便是來屠盡這月清派滿門的,前麵那飛令大概就是滅門的訊息,嵇清柏終是沒忍住,抬頭望了一眼。


    第六支飛令衝上雲霄,長生摟著他脖子的手臂緊了一緊。


    “師兄師姐們……都死了嗎?”長生低聲問道。


    嵇清柏隻“嗯”了一聲。


    他加快了腳程,並沒有懷悼同門的時間,在快要接近十二洞時,第七支飛令朝著兩人的位置狠狠射來。


    嵇清柏急得差點咬碎了牙,他提氣又是一躍,飛到半空中時,隻覺身後熱火灼來,他猛地回頭,堪堪躲過,翻了個身落在洞口附近。


    想要再往前一步,卻是不能了。


    鳴寰負手而立,擋在了洞口。


    長生還趴在嵇清柏的背上,他怔怔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人,想叫一聲“師弟”卻如鯁在喉。


    鳴寰轉過身來,他腰間配著一把刀,刀柄的樣子有些奇怪。


    嵇清柏盯著那刀看了一會兒,澀然道:“你已能化刀了。”聖妖之刀名為鸑鸞,是由金焰熾鳳的妖魂所鑄,隻有完全成年才能化出此刀,如今鳴寰鸑鸞在手,天下再無人能擋得住他。


    鳴寰露出了些笑意,他居高臨下望著師徒兩人,伸出手,溫和道:“師父師兄跟我走吧,想要什麽,鳴寰都能給你們。”


    嵇清柏抬起頭,他扯了扯嘴,也笑了:“我如果要你的命呢?”


    鳴寰笑容漸淡,他看著嵇清柏,慢慢道:“我殺的都是些該殺的人,他們貪得無厭,他們該死,師父又為何不懂我?”


    嵇清柏不想再與他廢話,瞬間掠後想拉開距離,結果剛一動,背上一輕,長生不知怎的居然落到了鳴寰的手裏。


    嵇清柏滿臉急怒,喝道:“放開他!”


    長生不住掙紮,鳴寰一時居然製不住,嵇清柏乘此機會連射三箭,又猛地突進,想把長生重新抱回來。


    結果三箭之中,隻有一箭堪堪射中金焰熾鳳的肩膀,聖妖業火燎身,鳴寰盯著嵇清柏暴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嵇清柏哪管得了這麽多,他承著業火灼身,死死抱住長生,金焰熾鳳一掌又要拍下,長生大吼道:“不!”


    鳴寰隻覺腰間一鬆,長生不知何時居然拔出了鸑鸞,他雖然隻是個凡人,但也有些武修的功法,鸑鸞刀鋒似火,要不是鳴寰躲的及時,隻被砍到了一半臂膀。


    長生緊緊抱著周身是火的嵇清柏,他有金焰熾鳳的心頭血,不會被業火所傷,但嵇清柏卻不行,鳴寰捂著傷口,他被自己的妖刀所傷,半刻動彈不得,冷笑道:“他沒有我的心頭血,隻會被活活燒死。”


    長生回頭看向聖妖,雙目紅如血海,卻倔強的不肯落淚。


    鳴寰伸出手,淡淡道:“你過來,我便救他。”


    長生輕輕搖了搖頭,他突然笑了,握緊了鸑鸞。


    他說:“你不配救他。”


    鳴寰攸地睜大了眼,隻見長生突然揚手,鸑鸞刀劍對著自己的心口狠狠紮下!


    嵇清柏在無邊灼火般的疼痛中睜開了眼,長生以跪姿摟抱著他,胸口處血水漫延,一滴滴落入了他的口中。


    那是金焰熾鳳的心頭血。


    嵇清柏下意識抬起手,去捂他那處傷口,卻忘了自己身上還有業火未盡,燒到了長生。


    “不、不……”嵇清柏想把那火撲滅,他語無倫次,滿臉是淚,“還有一半,還有一半的血!”


    長生按住了他的手:“我用的是鸑鸞……被妖刀所噬,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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