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湯豆手上的印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寒氣從她骨頭裏向外蔓延開,整個人如墜冰窟,嘴唇不多一會兒,已經發青,臉上也沒有人色。結印的手抖得厲害。


    “我知道你藏在這兒,你逃不掉了。就算你現在逃得掉,可也活不長。你雖然祭了天地,召來的侍靈,從此便能借侍靈之力來行頌言、術法之事。方才也正是因為如此,你才能成功用默言頌咒困住我一時,可……可這就如同,叫你用肉血鑄成的雙手,握住燒得通紅劍為武器。你現在應該也能感覺到反噬。我一路來,看到了血跡。你內腑之害已成。不久便會命衰。”


    他說到這裏,似乎力竭,講話氣若遊絲。掙紮著想再說什麽,卻也提不起勁,臉色慘白沒有半點血氣,身邊的人連忙架著他。


    他緩了半天,才又能重新開口:“我沒有做錯。幽府之門已成大禍。是你們不懂!是師父不懂。你以為我是為權勢?”


    說著,猛地嘔出一口血來,但他還是堅持“他們都不懂。師父也不懂。因為他們都在夢中。師父也不過能窺其二三,卻並不知全貌。但我……我夢醒了。我師祖一樣,我醒了!”


    他說著,耳鼻中也溢出血滴落在衣襟上。想必之間他為了掙脫湯豆頌言的束縛,受了很重的傷。


    可他不肯停,還在厲聲高言:“你們不懂我是為了什麽。我不在意。可……可這件事我一定要做完。”


    這時候樹林之中突然傳來湯豆的聲音:“我知道。你沒有做錯。”她努力穩住聲音,不想讓他聽出自己虛弱。可聲音還是微微發顫。


    因為頌文的關係,劍士們雖然聽到了聲音,卻無法分辨是從哪裏傳來的。一時停了停,四處四張。


    “你知道?”淩詒和怔然“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幽府之門是怎麽回事了。”一開始她想錯了,但是後來她明白了。


    在出門之後,她以為席文文是寄生於人,搶奪了別人的身軀。


    可其實並不是。那隻是整個事件給她的錯覺。


    席文文根本沒有搶奪誰的身軀。


    在進門的時候,門將所有呆在裏麵的人,轉化成了意識體形態。


    而在出門的時候,它仍然隻是將所有人,重新轉化成為看得見摸得見的肉體凡身。


    但當時建了這個門的人,肯定也發現了這兩個過程中最關鍵的問題——在通道裏呆得太久的意識體,形態已經太過扭曲,很多已經不再保有正常的外貌,甚至因為長時間的駐留,而失去了理智。


    再加上,龐郎人本身的弊病,把它們原封不動的複原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而這個建造門的龐郎人也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以人體為模版。


    門就像個三d打印機,龐郎人就是材料。普通人,就是模版。


    從門中出來的龐郎人,被瞬間打印成了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身軀在打印過程中被毀壞、消失、變成了幽魂。這一切,隻發生在一眨眼,甚至,一眨眼的功夫也不需要。


    不論是身高、四肢、還是腦內的每一個溝壑,還是細微到細胞特性,人體的一切都被複製,甚至腦中儲存的記憶。


    門以龐郎人的一部分意識體為材料,給這些龐郎人重製了一個新的身體——那是對龐郎人來說更好的、壽命更長的身軀——人類的身體


    可對於被當成模版的人類來說,那是死亡。


    當‘門’再也找不到人體為模版的時候,從門裏麵出來的龐郎人無法再具象化,也就成了為那些,憑著本能去搶奪別人身軀的惡靈。


    它們沒有理智,智慧也退化,隻有瘋狂地求生意願。


    ……這才是一切的真相。


    正因為並不是奪舍,龐郎人成功後,才能一代代像人類一樣結合、生子、繁衍。他們人數才會越來越多,哪怕隻是一代代屈居於並不適合的身軀之中,但他們活下來了。


    而人類卻因為意識體沒有了寄身之地無法長存,漸漸消散,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淩詒和給她講那個清水觀叛逆的故事,其實已經告訴了所有人答案。


    它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意識體無法真正的搶奪別人的身軀,就算是嵌入在別人的意識體上,得到的也隻是壽命變短,一起死亡的下場……


    龐郎人真正的出路,隻有重製。


    “我明白你!”湯豆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聲音也越發虛弱:“關閉門,幾百幾千年後可能會大禍臨頭。可要是不關門,不用等到那時候,就已經會大禍臨頭了。”


    沒有身軀的龐郎人們,早就瘋了。他們搶奪身軀,吞噬同伴,將自己嵌入同伴的意識之中,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地相互疊加。


    看著雖然一時是成功了。但卻會導致兩意識體、甚至三個、四個、五個在同一身軀的意識體一起早夭,壽命越來越短。


    就像那個被清水觀叛逆用種子嵌合的少年,甚至都沒有能活到成年時。


    這些被嵌合過的龐郎人,多數沒有法活到有子嗣的那天。越來越少的後代,以及從門內衝出來的永不停止的侵占行為,造成的是更短的壽命。


    更意味了,龐郎人跨越了兩個世界隻求‘長生’的遠征,完全失敗了。


    他們殺害了整個世界的人,卻不止沒能活得更久,甚至,還將自己也完全從世界上抹去,一點一點地人口變少,直至整個種族完全消亡。


    “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得把門關閉。”淩詒和聲音在顫抖“他們都在夢中,什麽也不懂。我們在殺死我們自己。”


    他說著,猛地把手向地上按去。


    這次他傾盡了全力。不論如何,湯豆不能活,這裏的事不能傳出去,他不能被當成滅殺師門的惡徒,因為他還有事沒有辦完。


    隻差那麽一點而已。


    隨著他的按落,所有的劍士突然倒地而亡,而一個龐然大物卻突然憑空出現。


    湯豆駭然。那是在祭人命借力。


    那個足有幾層樓那麽高的龐郎人意識體,出現在他身前。它並不受結印所阻,也不會被湯豆的結印所蒙蔽,轉身一腳便向湯豆藏身處踩下。


    湯豆手中的印被蕩開。兩個人也暴露在了淩詒和麵前。


    他掙紮著看過來,口中頌文不止。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龐郎人的意識體聽從他的話,轉身再一腳踩來。眼看就要將兩個人活活踩死在這裏。


    湯豆一把將企圖擋在她身前的春夏推開,將合著血的雙手印猛地向前擋去。祭天地文時由萬靈玲姐而成的大靈,突然出現在她身前,硬生生接住了那一腳。


    龐郎人如此大力,這一腳,幾乎將大靈整個人半截都踩得沒入泥土之中。


    可巨大的龐郎人意識體還要再踩來時,淩詒和卻因為這個巨的意識體受到大靈的那一接,猛地坐倒在地,已經支持不住了。


    當他軟軟地倒下去,那個巨大的龐郎人意識也隨之煙消雲散。


    湯豆掙紮著爬到淩詒和身邊。


    他胸膛起伏已經非常微弱,隻是喃喃地說“……你……你召的是……人……人與萬物之靈……你是……你是……你是……”掙紮著想看看她,但眼睛漸漸無法聚集。嘴角微微顫抖,像是在哭,又似乎想笑。


    許久之後,向微張開的嘴,也沒有再合上,臉上表情也凝固在了那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湯豆試了試鼻息,他已經死了。


    第67章 將死


    湯豆掙紮著回頭看,春夏倒在原地。她想過去看看人怎麽樣了,但站不起來,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一動內腑就生痛。隻得掙紮著爬過去。好在人還有氣,胸膛也還有明顯的起伏,看不到明顯的外傷,大概是因為被那兩個靈體相鬥所影響才會昏厥。


    湯豆鬆了口氣,在原地緩了緩,不遠處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扭頭看,狸貓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帶著自己的孩子。


    兩隻躥出來停在她麵前,直起上身看著她。她想說話,但喉嚨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狸貓是認識她的,仰起毛絨絨的腦袋看看天,此時已經是下午,再遲一點天色會漸漸暗下來,山裏會很危險山獸雖然有靈,但也不是個個都有智慧。


    它上前對著湯豆胡亂叫了一氣,見她無力地閉上眼睛,跳到她胸前,試著巴拉她的眼皮。折騰到她不得不掙開眼睛為止。


    眼看著天越來越黑,山林裏也傳來可疑的聲音。


    湯豆倒在那裏,在上竄下跳的狸貓騷擾下,看著胸前係著的包裏露出的那個狗頭。


    這麽多顛簸,它竟然還安穩地呆在裏麵。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氣。可能已經死了吧。


    她扭頭又看向昏迷的春夏。知道就這樣呆下去是不行的。緩了好一會兒,開始奮力地嚐試著站起來。


    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會成功,但劇痛似乎令她的感觀都麻痹了許多,連痛感都不再那麽尖銳了,像隔著一層什麽。


    雖然她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存在,也難在控製自己的手腳。但還是掙紮著,背起昏迷的春夏。喘息著示意狸貓帶路“我不知道怎麽回去。”甚至用僅學過的一些頌言磕磕絆絆地想要表達自己的意思。


    血順著她的眼耳口鼻滲出來,她努力地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但立刻就有更多的血湧了出來。也就算了。隨它吧。


    狸貓在她第一次說的時候就聽得懂了。帶著孩子在前麵跑一步,便停下來示意她跟上。


    湯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能走得動,她光是躺著不動,身上就沒有一處不在劇痛之中。現在背負著一個人,哪怕已經麻痹了一些,但每一個動作,甚至呼吸都令她眩暈不止。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就好像她正走在瘋狂旋轉的旋轉木馬上。


    多一步。


    再多一步。


    離得近一點,向救的機會就大一點。


    也許宋嫫和王卓或者任何一個家將也好,都還活著。


    她安慰自己,還有希望。隻要走到觀裏就行了。


    甚至不需要走到觀裏,隻要多向前走一步就行了。也許有人正找過來。京都的人已經知道了凶案,別人不來,國公府的大公子一定會來。這是他的師門。他要是進觀,就會知道出事了,第一件事就是出來找到淩詒和。


    自己還有生機。春夏也還有生機。


    不能放棄。


    湯豆一路向前走,身上的血一路滴落。甚至咬牙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目光渙散地掙紮著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在摔了一跤之後,無法再站起來。


    她隻能把裝狗的包甩到背後,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帶著春夏向前爬。


    血灑在粗糲的石子和布滿了腐爛樹葉的泥土,蜿蜒著向前。


    最後她實在是爬不動了,停在原地,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隻是躺著,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向不遠處。


    那裏有石階。也許這裏離清水觀已經不遠。隻要叫一聲,哪怕隻是很小的一聲。也許就有救了。


    可她叫不出來。口中像是有淌不完的血。她無法抬起頭,貼在地上的半張臉被自己吐出來的血浸濕。背在背上的春夏已經歪在一邊,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扶正。狗也從她背上滑落下來,啪嗒一聲,掉在她眼前的血泊裏。


    在落下初時,狗的胸膛還有些微小的起伏,它似乎無力睜開眼睛,眼皮耷拉著,但卻努力地看向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人。


    她看著已經要死了,眼睛哪怕向它看過來,眼神卻還是散亂的,張著嘴似乎想說話,但除了不停湧出的血泡,已經沒有什麽能從那裏吐出來。但她的一隻手,還是死死地抓緊歪在一邊的同伴。


    手指時不時微微地彈動一下,想向它伸過來,這大概就是她現在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狗努力地抱著,伸著弱小的脖子,咬住她的袖口,無力地向前拖動,隨後,微弱地唔咽了一聲的,胸膛停止了起伏。


    ……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豆被山風吹醒來。


    冷,冷到骨頭裏。還有腳步聲,咚咚咚大聲極了,敲打著她的耳膜。


    她迷迷糊糊地睜天眼睛,凝固的血在她臉上、地上結了殼。


    有人高聲叫“在這邊!快來人!快報殿下找著人!在這邊!真的有個人。”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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