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大方才聽她說的話,也覺有理,正思量著如何跟族老們商議。從高姨娘手上接過那些寫滿字紙,笑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一看,卻入神了。


    原來朱繡把族誌中記載的所有領恤銀的丁口都列到一起。曆年來,湛氏族中共有四十六戶受恤,因何受恤,始於哪年,其父母妻兒名姓皆寫在之下,父母高壽卒年,妻子改嫁與否,兒女嫁娶進學皆列的明白。另有親兄弟人數、親侄子侄女人數也作簡單計數。


    這些東西,有的是零零散散記錄在族誌上的,有的就得翻查族譜,難為冬子媳婦能耐心找出來,還羅列的這麽清楚。湛大先還隻讚兒媳婦心細,腦子也好使,可翻到後幾頁時,臉上就沉了下來。


    高姨娘和胡姨娘早就被掰正的服帖了,這會兒看湛大的神情,就有些害怕,兩個人悄悄往角落裏挪一挪。


    湛大且沒功夫理這倆閑人呢,將前頭的細錄放下,隻擎著最後幾頁,手來回抖幾下那紙,嚴肅道:“冬子媳婦,這事非同小可,你沒弄錯?”


    朱繡坐在下首,也正色道:“兒媳也怕錯了,核對了好幾遍,還把摘自族誌或族譜哪處都記在各頁的背麵,以備查對。肯定沒錯!”


    湛大一摔那紙,氣道:“好呀,真好!兒郎們為族裏流血用命,給妻小的幾兩銀子都有人眼紅貪墨!”


    朱繡便不說話了,依她看來,說旁人貪墨,不如說其老父母偏心更準確。其實細想也能明白,這時候講究“父母在,不分家”,孝順是天大的事,若是誰家的老人犯了左,族裏也很難管。


    那些為族中做了貢獻,丟命或殘疾的,許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好幾個親兄弟姊妹。一大家子一處兒,族裏給的恤銀都是直接送去他父母手上的。有的人家,老爺子老太太心疼去了的兒子留下的那點子骨血,厚待幾分,原也是應該的,孩子們承了他們父親的遺澤,誰也不能挑剔。可有明理的就有糊塗的,有些老人家自覺得依靠別的兒孫養老,不免偏心別的房頭,若是稍稍偏向也還罷了,孤兒寡母即便苦些也能活下去。


    最怕的就是那種心全歪了的老人,尤其是去了的兒子屋裏隻有閨女的,那可真是泡到黃連水裏了。受寵的那房隻要推出一個兒子來說要過繼給他叔伯,好叫他叔伯在地下能受香火祭拜,這話出來,那留下的閨女一輩子就賠進去了,嫁人不是為她自己或是寡母,反倒是為了堂兄弟的前程作關係。先前說族譜中記載的那個逼死弟媳婦的,就是如此,長房不僅把恤銀貪了,還圈著守寡的兄弟媳婦和小侄女日日作活計,更有甚者,要把小侄女嫁給一個大她三旬孫子都抱上了的老鰥夫。她寡母為這尋了短,才鬧得叫族裏插手。


    雖說把長房一家都出了族,可好幾年外頭沒聽到一點風聲,要說沒有上頭的兩位老人參與,誰都不信。隻因那家老人兒輩分高,且老邁的沒幾年活頭,族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像他們追究。族裏發嫁了那小閨女,那女孩兒也恨上了湛家,朱繡想起大嫂子曾經說過的話,那女子自出嫁後,就與母族斷了聯係,再沒有回來過。


    湛大閉了閉眼:四十六戶受恤的,總共有一百零三個子女,其中兒郎六十一人,閨女四十二人。兒郎裏進武學的隻有七個,進湛氏蒙學的也隻二十人。閨女更了不得,光夭折的,就十一人;其餘三十一人,足有六成十五就外嫁了,婆家更是千奇百怪,連作小的都有兩個。


    武學還罷了,那是要花許多銀錢的。隻因湛氏子孫多在行伍裏吃飯,才常有人家把孩子送去武學,像湛冬,不僅入過武學,還專門拜了武師傅,這原也得看各家的財力。可這入蒙學的比例就忒低了,要知道湛氏的蒙學可是不要束脩的,族裏的小子們隻要願意學,都可以就學,隻拋費些筆墨紙硯罷了。湛氏的家塾隻啟蒙用,尋常族人大都會把兒孫送去念二三年,好能識的幾個字,行走外頭不至於連個契書都看不懂。


    祖輩好幾代下來,湛氏在祖塋附近置下許多的田莊地畝,這是祭祀供給之用,就是日後獲罪敗落了,因曆朝曆代都有這“凡祖塋祭祀產業皆不入官”的規矩,這些祭祀產業並不會被抄走,是一族的根基後路所在。湛氏的家塾就在此處,族地裏每年出息的錢糧,不止能供給族裏放恤、立學、奉養孤寡,還能抽出一筆獎勵上進的年輕兒郎們。每年歲末,更會每家每戶的發幾兩節錢。


    況且湛家的族地,都是佃給自家的族人種的,收的租子也比外頭低一成,族地都是上等田,隻這一成,就是一筆不小的進賬。是以,湛氏族人,窮苦落魄的極少,每家或多或少都有點家底兒。


    可就是有家底兒,六十來個小子隻有三分之一的入了族裏的蒙學,其餘都早早討生計去了。兒郎們都這樣,更別提閨女們。這說明什麽,說明族裏每年拿出幾百上千的銀子,養肥了吸血的蛀蟲,卻沒護好這些失怙的可憐孩子。


    朱繡指了指最末的那張,隻道:“外嫁的女子,族譜上隻記載了她們的夫家名姓。這丈夫的年齡、婆家家境,還有是否有嫁妝以及多寡,都是我向大嫂打聽來的。隻是些太早了,大嫂也沒聽說過,是向六嬸問的。我整理出來之後,大嫂幫我一一向族裏伯娘嬸母們核實過,能作得準數。”


    “兩個給人作小的姑娘,是離得挺遠的一支,是一家子的姊妹。因族裏定下的規矩,這恤銀在其父母亡故、兒女嫁娶之後就不會再給,這家老人早去了的,隻有這兩個姑娘跟著叔嬸過活,是以這家把兩個姑娘留的老大,不肯發嫁。裏頭的姐姐二十二,妹子十九歲的時候,族裏修族譜,他們家才急急忙忙打發這兩姊妹出門子。才開始還瞞著說嫁去了她們嬸子娘家,誰知過了幾年,才露出來原來是賣給富戶作小了。大嫂子說因時過境遷,族裏隻罰了這家子三年不能佃族裏的地,不能領年節銀子……”


    “混賬!這樣黑心狠毒的,就該逐出族裏去!”湛大氣的直運氣:“沒得教壞了族人!”


    朱繡搖搖頭,因道:“爹,我原本想著等合適的時機再提。隻是這次跟著相公出征的族人三死一傷,若不趁早先擬定了細章程,叫族裏趕前頭按舊例作為起來,豈不是橫生枝節。也叫人不服。”


    湛大道:“這戰報上也有錯漏的。我已同族老們說好,等冬子帶著幾個兒郎的骨灰回來,由他親自去磕頭報喪,那時族裏再恤撫其父母家眷。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心細,隻怕老子輕易想不到這上頭去……”


    湛大說著,沒忍住粗了口。


    “依你想,怎麽定細了規矩?”


    朱繡見問,說道:“一是要人監管,每月每季每年,都有專人掌管監察之責,並要記錄下來,以備後麵查對。這監管的人須得公正嚴明,三四個相互掣肘,一年一輪換,如此周流,方能常保更周全些。二是細定了恤銀和監管的則例。恤銀分作兩份,一份給其父母,一份與其妻兒。給其父母者隻隨其父母意思,隻要老人家不受逼迫就罷。給其妻兒的,卻要受監管:若其妻二嫁,這銀子需得由族裏監管著,隻作養育孩子們的,賬目要清晰,不合理處定然要追究;若其妻意欲守著,也可選擇是否把恤銀存放族裏,咱們族裏養著一屋子的賬房,若要用,隻管現向賬房取去,並不多費很多事……三是根據各戶的家境實情,作出劃分恤銀的標準來,父母多病、孩子多的,族裏多給些並不為過。不分嫡支旁支一視同仁就是。四是……”


    朱繡說了一通,湛大聽得十分認真。


    末了,朱繡笑道:“這是兒媳一點子想頭,粗陋淺顯的很。爹隻聽一聽,具體的則例,還需得您和族老們商議。另外我想著,咱們家裏每年也要出一筆銀子給族裏的孤寡老幼,隻是這銀錢好給,老人和孩子們卻難以買的到急用合意的物事,反叫外頭的商戶蒙騙。況且多有族人在行伍裏當差的,幾日不能著家也是常事,咱們族人聚居的地方雖然還安全,卻也離城遠些兒,家用的東西,倒得賴著伯娘嫂子們走半日到城裏鎮上去買賣,很是不便利。倒不如借著這回,咱們家拿出一筆錢來,助族中在村子裏開一個南北雜貨鋪子,賣些針頭巴腦、布料棉花之類的,不為利益,隻圖個實惠便利。這買賣歸於族中經營,隻要監管的好,誠信實在,就是附近的村落也願意去,這麽著,不怕弄不長久。族裏的小子們有那合適的還能練些交際應酬的本事。”省的一個個出去,不是憨實的,就是和自己的那個似的冷著一張臉,個個不善言辭。


    湛大分外欣慰,撫掌笑道:“大善!”


    湛大心道,兒媳婦心有溝壑,冬子這媳婦娶得好極了。不僅心細有巧思,更難得的是周全分寸。


    她先前說的那些細例,雖對族裏好,卻免不了犯了那些藏有歪心人的利益;況且她說的那監管的法子,十分的怕人,不僅能用在恤銀上,族裏一切事物都可套上。若果真弄出這樣一個監察的班子來,憑他是誰,就算是族長,也輕易弄不成鬼兒。這法子出來,對宗族極好,卻也分薄了族長與族老們的權利。冬子媳婦隻說恤銀上的監管的事,不提別的族務,是她的分寸;想出這法子,卻又提出自家出銀子為宗族辦個雜貨鋪子,上了緊箍咒又給個甜果子,這是她周全。


    湛大心裏得意,就要往外頭去,與族老們商議。


    朱繡見公爹的神色,因笑道:“那雜貨鋪子先前的備置,族人們若不嫌棄,兒媳這裏卻有些門路。當日舅舅陪送了我一條商船,那船不大,隻能在運河上走,原是舅舅為了叫買南邊時新的東西用的,並不為作買賣。快一年了,我也沒用上,隻叫跟著舅舅的商隊罷了。雖盡晃悠了,但從福州到都中一帶,船上的掌船和活計們卻混的極熟了,各地產什麽東西,哪裏便宜實惠都知道些,尤其蘇浙的土棉布、魯地的棉花…都是家常用的。族裏派人跟著活計們走一趟,內裏行情也就盡知了,再不怕進貨的時候被旁人誆騙。“


    “等雜貨鋪子開辦起來,還可在旁邊的屋子弄個藥鋪,請兩個老大夫坐診。族老們年紀都大了,難保有個頭疼腦熱的,若是大夫就在家門口兒,就不怕耽誤了,咱們也好放心。”


    湛大把那紙揣在懷裏,連道:“好,好,好!”這閨女隨她舅舅,又會看眼色又機變。


    恭送公爹出了門,朱繡像公公房裏的兩個姨娘點點頭,扶著秋桂的手仍回後麵去。


    台磯下早有嬤嬤們等著,都忙上來,有在前頭引路的,也有兩旁和後麵護著的,簇擁著朱繡,慢慢悠悠的走在湛府正中的甬道上。


    廳裏胡姨娘遠遠看著,忍不住羨豔道:“看咱們家大奶奶,真真是個金尊玉貴的主兒,多有福氣!一進門子就當家,如今說的話叫老爺聽了,都讚不絕口,隻怕再過幾年,族裏的事她也能當三分家了。若是我有她一半的福氣,折壽十年我也願意!”


    高氏聽了,冷笑一聲,刺道:“你想這麽著,得不光你爹娘把你疼的像寶貝似的,還得給你生個好使的腦仁子!可你爹娘要是疼你,能把你許給個癆病鬼?你若是有腦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瞧瞧自個兒,黑老鴰比鳳凰,你配不配和大奶奶比。”


    胡姨娘嗤笑:“我是黑老鴰,我認!你比我能好到哪裏去,咱們忘八別笑老鱉,都一樣的人。我早認了命的人,不過是心裏羨慕,嘴上就說出來。你呢,隻弄溫柔賢淑的做派,也沒見你得著好呀,還不是一樣都服了軟的。”


    高姨娘唾了一口,自己回房去了。胡姨娘甩著帕子,隻跟在她後頭踢踢踏踏的走。兩個姨娘被收拾的怕了,早歇了興風作浪的心思。如今一日長兩日短的,竟是她倆個麵麵相窺的時候最多,漸漸就成了這樣你譏笑我,我諷刺你的做派,偏還從不翻臉,隻長日無聊打發時光。


    朱繡往回走,秋桂小心攙扶著她,輕聲問:“我記得奶奶當日整理出幾張紙的細例法子,怎麽不奉給老爺看?”


    朱繡拍怕她的手,笑道:“你還記得?”


    秋桂忙道:“怎麽不記得,奶奶弄這個足費了半個月,所以我才納罕。”


    朱繡笑道:“給爹的,都是族誌裏或族譜裏記載的,我不過是謄寫到一處兒,歸總了一番。這樣的東西,拿出去,並不要緊。可我自己的想法,在咱們屋裏怎麽塗改怎麽寫都無妨,卻不好拿到族裏去現眼。我是個小輩媳婦,族老們認我是哪一個?公爹問話,我回稟了,這是正理兒,口頭上說幾句跟正兒八經寫成條陳,可是兩碼事。傻丫頭。”


    其實依朱繡所想,本來還想提一提恤銀裏分出一份給喪夫的女人們的,可她思量再三,仍是按捺住了。這時候和後世不一樣,在後世,直係親屬也包括締結夫妻關係的人,可在當下,直係指的都是血親。很多人眼裏,奉養翁婆、生育子女的媳婦都是外人。


    朱繡心想,自己說‘可讓其妻子選擇是否把恤銀存放在族裏’時,公爹應是覺察自己的意思了,依公爹有些任俠的性子,應是會同意。說到底,這時代對女子忒苛刻了些,若不說這條兒,那‘把恤銀分作兩份,一份給其父母,一份與其妻兒’根本是無用的。隻要不分家,小家裏應是無私產的,就算把銀子送到孤兒寡母手裏,隻要公婆一句話,還是得原數交上去。可有了這一條,就是說族裏同意這些特殊的小家有自己的私產,這原是她們的丈夫、父親用命換來的,合該如此。


    “隻怕這法子出來,闔族的女人孩子都感激咱們家呢。”秋桂笑道。


    春柳挑起眉心,仰著臉道:“可不止家眷們,就是老少爺們兒,心裏也感恩呢。闔族的男人們,在京郊大營裏當兵的,在衙門當差役的,還有五城兵、西北軍裏的,不知多少呢,都是拚命悍勇的差事,誰能保得住一世平安呢。若是這法子實行下去,就是死了,父母妻兒也不慮著被欺負,全沒了後顧之憂,誰不願意呢。”


    秋桂擠眉毛瞪眼睛給她使眼色,春柳還納罕,隻道:“你作甚怪樣子?”


    秋桂耷拉下眉眼,為春柳時不時沒腦子的行徑哀歎,這沒救了的。


    她倆的眉眼官司,倒看的朱繡一樂,因向秋桂道:“無妨。我信你們大爺的本事。”


    春柳這才反應過來,忙呸呸呸的吐口水打嘴,笑道:“我胡說的!”


    “菩薩在上,信女又胡說八道,罰信女一個月不吃肉!”


    秋桂也道:“大爺和奶奶一世平安!”


    朱繡才說了信湛冬的本事,沒幾天就打了嘴。


    十一日,天降小雪。湛府正院裏紅梅綻放,開的極美。


    朱繡坐在玻璃窗子處,一麵看雪裏紅梅,一麵向春柳和秋桂道:“一會子雪停了,咱們去折幾隻紅梅來插瓶。”


    春柳和秋桂相視一眼,都苦著臉瞅她那飽滿如球的大肚子,打定主意今兒不叫奶奶出房門半步。卻因少見朱繡這樣有興致,嘴裏不勸,心裏卻暗暗祈求天公作美,雪千萬別停,若是下的再大些兒,就更好了。


    許是兩個丫頭的誠心感動了上天,朱繡等了半個時辰,雪不僅未停,反而越發大起來。朱繡抬首看天,真如鵝毛一般飄飄揚揚,倒叫她想起她過門那日,上花轎的時候雪下的極柔極小,等下了花轎卻變成了綿綿大雪。


    正出神,院子外頭突然傳來聲音,朱繡隻見漫天大雪裏,有個熟悉又陌生的昂藏身影踏雪而來。


    第98章 生子


    朱繡本以為久別團圓, 不是‘執手相看淚眼’,也該‘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可圓滾滾的肚皮擠在夫妻倆當間兒,叫湛東想擁她入懷都得再三斟酌角度。更別提才有點子脈脈溫情, 肚子裏的熊孩子就伸胳膊蹬腿的給了一下狠得。


    湛東輕輕攬著她, 猛地挨了這一下, 輕貼著朱繡肚腹的窄腰鏗的一下僵住, 身板硬的跟雁翎刀的刀背似的。


    朱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摸摸肚皮,心道, 好吧好吧, 臭孩子, 大肚婆不配擁有浪漫。


    “沒事, 沒事。他睡醒了伸伸腿。”原諒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傻爹吧。


    湛冬望進朱繡眼裏, 他在南邊不透氣的叢林裏拚殺時, 每每有個歇口氣的機會, 總想起這張小臉兒。那時覺得有許多話要跟小妻子說, 可終於能說的時候,卻半句也說不出來了。隻能道:“辛苦你了。”


    臭孩子這一下還怪疼的, 朱繡沒忍住齜牙咧嘴的吸了兩口氣, 還要沒甚誠意的安慰臭孩子他爹。


    這種快到日子的當頭, 不敢離開主子身邊的春柳和秋桂, 跟兩根柱子似的站在落地罩兩側,麵無表情的兩兩相視,卻都分出餘光來時刻注意著朱繡。朱繡齜牙咧嘴的樣子被倆丫頭都看在眼裏, 春柳慘不忍睹的閉了閉眼,秋桂強忍住嘴角的抽抽, 都想:儀態,儀態!我的奶奶喲,好歹是久別重逢,至少收著點兒呀。


    方還自以為能算得上賢妻良母那位湛大奶奶,此時且顧不得那些虛禮呢,柔情是柔情不了了,怒火已然高熾。


    “我給你帶的那些藥,你沒吃嗎?”朱繡瞪著眼問道。


    原是朱繡露出疼樣兒,唬的湛冬趕忙小心翼翼的攙扶她。湛冬生的高大,長臂輕舒,一手托住朱繡的右胳膊,另一隻大掌把妻子的小手握在掌心。朱繡的脊背靠著湛冬的胸膛,隻覺得溫暖可靠,扭頭仰臉來端詳兩眼,臉上果然也黑了不少,才要開口說話,因著走動,手往上抓了抓,就握到袖口裏纏著的紗布。


    湛冬就見小妻子臉上登時就變了,停住腳,兩個手掀起袖口往裏瞧。湛冬說一句“無事,小傷”,就被小妻子凶巴巴的喝住了。


    朱繡看了看湛冬的左手腕,包紮的傷口沒滲出血跡來,左手活動還算自如,知道這傷不及經脈,暗暗鬆了口氣。又拉過他的右手來,伸出左手以指肚輕搭其脈門,湛冬微微一掙紮,就惹來一瞥。


    朱繡隻粗粗一診,心裏就咯噔一下,這分明是重傷未愈、亡血過多的症候。


    朱繡先前說相信湛冬的本事,一方麵兒的確是湛冬武藝高性謹慎,另一麵兒則是相信用翠華囊蘊養過的藥材配就的那些良藥。誰知才說下話,就被掌了嘴。


    湛冬外麵看著分明是完好無損的,按說有那樣的金瘡藥,不是斷胳膊斷腿的大傷口,斷不會出現失血過多的情況。這人現在穩穩站著,頂立於天地間,好像有他在,外麵的風雪就不能吹入門一般。可誰能想到這就是個紙糊的老虎,身子虛耗的厲害,若是換做旁人,這樣的傷病早該倒下了。


    “無妨,我……”湛冬想解釋,又詞窮頓住。這原本也無話可解:他自然知道那些藥都是繡繡的心血,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來的好藥。可上了沙場的人拚的就是勇和狠,一同奮勇殺敵的袍澤兄弟是左手的刀和背後的盾。沒人能眼睜睜看著袍澤去死,那些藥就是這麽漸漸用完的。隻有繡繡給的吊命的藥忒珍惜奇效,況且沙場上並無這功夫給瀕死的人喂藥,倒一顆未用。


    朱繡心口憋悶,她一個兩輩子都沒經過戰亂的人,還是把戰爭想的太簡單了些。“那些藥比醫帳裏大夫們開的有效?”


    湛冬點點頭:“尤其是金瘡藥。湛淞失了左臂,營裏的藥根本止不住血,大夫要用火木燙上傷口。放在白瓶裏的藥能止住……”當時情況緊急,他們眼看著一個斷腿的傷丁沒死在戰場上,卻因熬不過滾火燎燒活活疼死。就是繡繡給的放在箱子裏的好藥也不能止住湛淞的血,藥才敷上就被血水衝掉了,根本無用。湛冬隻能寄望於單獨擱在囊袋裏的那幾瓶藥。


    朱繡點點頭,隻是這樣的傷,必然得耗費半瓶藥丸碾碎敷在斷口上,隻怕後來湛冬自己受傷的時候,隻有尋常金瘡藥可使了。


    “放下落地罩的帳子,你們出去。”朱繡扭頭吩咐春柳和秋桂。


    春柳和秋桂相看一眼,忙不迭就解開幔帳,輕手輕腳的退出去,帶上了門。


    朱繡拉著湛東進了暖閣,立在熏籠邊上。


    “不用。傷已無礙。”湛冬看小妻子上來就扯他衣襟,想躲,又唯恐傷了她,隻得輕輕扶住朱繡的肩膀,溫聲道。


    朱繡道:“我不動,你自己給我看。到底傷怎麽樣了?”說著就扶著後腰,挺一挺肚子,大有以肚相脅的意思。


    湛冬拗不過,隻得寬衣,叫她看傷處。


    他身上新添的傷痕不知凡幾,有些已掉痂露出新長好的粉嫩的肉,有些還頂著硬痂。最嚴重的當屬斜過腰腹的一處刀傷,這會子還用白布裹著,隻那白布上透出暗紅,就知這傷根本還沒愈合。


    “無事,別哭。因南疆太熱,才慢些,回來都中,很快就能好。”湛冬拉起衣襟,小心用指肚擦掉淚珠兒:“莫哭。”


    朱繡吸吸鼻子,衝外麵揚聲道:“去林妹妹那裏,請林家的供奉李大夫過府一遭兒。開了後麵的藥庫取幾味好藥作禮。”


    這李大夫盡得他那位杏濟堂裏著書立說師傅的真傳,尤其是開方製藥的功夫,太醫們都望洋興歎。先前朱繡用翠華囊裏的好藥才請動這位大家出手,給湛冬帶去的藥丸就是出自他和其徒弟們的手。經前一回,也算有了點子交情,況且這李供奉十分直白:願作林家的供奉,是因林家有錢,能任他拋費藥材配藥驗方;允朱繡先前所請,也蓋因朱繡拿出的許多上年份的好藥叫他技癢。是以,以藥材作叩門表禮是最合意的了。


    “哎喲,這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麽?”大堂嫂披著灰鼠皮鬥篷,帶著觀音兜,由婆子打著傘,到正院裏來瞧朱繡,立在遊廊上問。


    “鑫大奶奶,雪滑難行,您慢些兒。”春柳忙趕上前扶她。


    湛冬的大堂兄單名一個“鑫”字,故而大房的人都稱她一聲“鑫大奶奶”。因和朱繡院裏的人都熟了,是以說起話來並不雕琢客套。她是生養過的人,這會子過來惹人嫌也是怕小兩口久別重見,少不得耳鬢廝磨,冬小子年輕不知事,那軍營裏又是母豬賽貂蟬的,繡丫頭的日子就在近前,這會兒最是經不得一點閃失的。


    朱嬤嬤已是在近旁的院子安置的,府裏上下都預備著朱繡臨盆,方才湛大堂嫂就是與朱嬤嬤說話來著。湛冬方回來,就已先拜見過長輩。這娘兒們一處,見湛冬回了正院一會子還不去前頭,心下著急。朱嬤嬤自己要過來瞧,被湛大堂嫂攔住了:“……您是長輩,你這樣過去,就是無事,隻怕也會臊著他們。還是我去,也不必進屋子,外頭問候弟妹一句便是。”


    大堂嫂忙叫住春柳:“好丫頭,別濕了你的鞋。我從親家太太那裏出來,經過你們院子,白問一句,你們奶奶這會兒可好?六弟歸家,原是大好事,隻她是近日子的人,千萬勸著你們奶奶,不許她悲喜過逾了。”


    朱繡裏麵聽見,少不得開了門,親自來說話。湛冬亦整衣,出去見禮。


    湛大堂嫂見他們很好,也放下了心,並不坐一坐,隻略囑咐關心幾句,一徑出院子去了。


    這還隻是頭一份的打岔的,不多時,前院裏湛大就使人來喚湛冬。還有各家親戚故友,有打發人來問候探看的,亦有送問安帖子的。這些人裏頭,大部分門子上收下帖子就是,隻還有一些,或是湛大的莫逆,或是湛冬的摯友,卻是得勞動湛冬親自見一見人,說幾句話,才不負親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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