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舅舅自打把給外甥女擇婿的音兒放出去,自然就有覺得合適的人家暗地裏探問,更有官媒人上門來的,可這相中的都是與程家搭邊的人家,就算沒見過麵兒,也多是豪商巨富之家,零星還有內務府掛名的小官兒。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世人結親多是繞著自家的圈子來的。


    可偏偏程家不走尋常路,要給外甥女兒尋摸個毫無幹連的軍中小兒郎。這可就難為了,再沒有那坐在家中等人上門挑挑揀揀的好事兒,反得自家打聽清楚,相中了,私下裏尋個中人把事情透給人家知道,人家衡量覺得好了,再尋官媒人,主動登自家的門兒。


    難也就難在這裏。軍中那種地方,不管是五城兵馬司還是京郊大營,正經的小郎官兒大抵都住在營中,隻看他們休沐時是怎麽行事:是去妓管尋花問柳,還是與同袍醉飲狂樂;是回家蒙頭大睡,還是幫襯家裏把活計雜事都辦好。就很看出一個人的品性。可是這些小將士家中大多都是尋常,祖母乃至於母親大多隻是小門戶出身,程舅舅倒沒有看不起人家的意思,怕隻怕自家的意思這些人接不住,傳揚出去,可就撓頭了。


    這軍中那些爺們鎮日裏也都是大嘴巴子,還就愛這些帶著女兒家的小話,要有了這些傳言,繡繡就算嫁了個好人好門戶,嚼的這舌根也能攪得夫妻不和,翁婆不滿。可不得謹慎麽。


    “不行!錢家老太太是有幾分見識,心裏也明白,就連錢太太也是科舉出來縣丞家的女兒,這意思當然接得住,可你就不怕他家故意使壞!”


    朱嬤嬤忙問:“這什麽意思?錢太太娘家兄弟都沒考出來,早精窮了的,如今隻靠著錢太太過活,就這,錢驍騎校也一心一意的。況且錢老太太露出的意思,咱們繡兒可不正合適。何況繡兒有底氣,配那錢小兒郎可不正好,你也說那錢榕的脾氣秉性都好。”就算成不了,依錢老太太的手腕,也不會透露出去。


    程舅舅冷笑:“這用妻子嫁妝撐門戶的人家,哪裏好了。”見他姐姐眉頭皺起來,才道:“錢老太太和錢太太不是一條心,這老太太有心計,從不對兒媳婦貼補養活娘家說什麽,可焉知她心裏不願意。若果真無怨言,就不會傳出這老太太給孫子相看親事的話了,錢太太娘家好幾個正適齡的女孩子,有的都及笄了也沒急著說親,這意思,姐姐不明白?”


    朱嬤嬤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怒道:“可真是!……”


    程舅舅笑道:“這兩婆媳都是作戲的高手,外頭可是一點風聲都沒傳出來過,若不是查到錢氏娘家好幾個女孩子都沒定親,我也想不到,可既然讓咱們翻出來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說著話鋒一轉,“再者,我也舍不得叫繡繡頭頂著兩重婆婆過活,這樣的人家,再好我這裏也過不了。”


    把個朱嬤嬤都氣笑了。


    程舅舅從懷裏掏出來一疊子折在一起的紙,獻寶道:“別提那什麽錢啊金啊,我這回是真看中了一個小子,這小子家裏有家資,自己也有本事,長得也俊,最要緊的是他家裏什麽外祖母、祖母連同親娘一並都沒有,咱們繡繡嫁過去能當家,不吃氣!”


    叫朱嬤嬤啐一口,笑罵:“這是什麽話,我還指望著日後繡繡有婆母疼愛呢。”可臉上已是春和景明一片,說話間,手上就把那紙接過來。


    程舅舅分外得意:“可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麽!這小郎君,不是,這指揮使年少有為,才弱冠就靠功勞做到六品指揮使。家裏也清白,很有些底子,身邊也從來沒那些個花花草草的,都這個歲數了,著實也不容易。最要緊的是五城兵馬司分作中、東、南、西、北五司,他分管的就是東城,咱們放出風聲,他自家撞上來,這封厚信就是他家送來的。”


    這樣的好事,倒叫朱嬤嬤疑惑了:“若真有這麽好,何必來咱們家求親,說涼薄些,世人結親,必圖一樣。這家若是聘個上官之女,那怕是庶出,也說的通情理。”說著晃晃那疊子紙,這竟是封自來的信?


    “況且,這‘湛’姓可不多見,咱們沒打算把繡繡嫁到那動輒幾十分支的旺族裏去,可也沒想著再給孩子尋個孤戶。我看這頭一頁籍貫上,這孩子還是個獨子,就更不行了,日後若有事連個臂膀都沒有。”


    朱嬤嬤才看了一頁,就忍不住問。


    程舅舅笑著接過那紙,笑道:“姐姐想想,當日義忠老親王謀逆時,不是有個湛姓的城門旦立功麽,若不是這個人死撐著沒打開城門,如今可還說不好呢。這姓湛的城門旦帶著親兄弟和族人共三十四人,一直撐到老聖人的親信衛軍來才開的內城門……誰能料到外城門和皇城門都算好了,偏生當間最不起眼的走囚車的‘死門’,內城宣武門出了岔子,叫個城門旦看出了貓膩,這城門旦還膽大包天,一包巴豆下去,十來個精兵就廢了,他自己帶著兄弟族人守住了……”


    朱嬤嬤恍然:“原來是他家。”


    程舅舅笑道:“可不就是他家麽,這湛家忠義,退的也利索。這湛小子就是城門旦湛大的獨子,雖他家隻這兩個男丁,可湛家祖爺能生,湛大足有七個親兄弟,況且早分了家,要人有人,也不是一大家子一處糟心事多。你別看他家不顯山不露水的,家底子可厚著呢。”


    程舅舅低聲道:“這也是兩家的緣法。你道為何他家看中繡兒,原不過是咱們家和湛家底裏是一樣兒。”說著眼裏就泛了淚光:“我雖掩飾的好,可是什麽樣姐姐也知道,就說義父,日後他老人家功成身退榮養了,這關係也是瞞不住的。就是現在,也是大夥都知道的‘秘密’了,經不住打聽。繡繡有個內官的外祖,這好說不好聽……”


    朱嬤嬤一揚眉,道:“這有甚好遮掩的!孩子……”


    不等她說完,程舅舅雙手壓一壓道:“姐姐要說的話,我都知道,隻是世人多看輕鄙夷,這也繞不過的。姐姐聽我說。”說著就從那疊紙裏頭把第二張抽出來,拿著道:“湛大這一支是過繼子,他爹過繼給了一個對族中有大功的內官,這老內官見過繼子扶不起來,就一意叫他生兒育女過安生日子,可孫子輩如湛大和他那幾個兄弟都是他一手教養的。這老內官活的年歲長,就連這樁親事的湛小子都是老內官調養過的。湛家不僅認這祖宗,還堂而皇之的從不避諱。湛家是內官之後,咱們繡兒亦是,這親事亦有這個緣故。”


    程舅舅“嘿”一聲,又笑道:“那姓湛的老內官義父也知道,這可是個能人,當年義父還從他手底下做過差事呢。湛家隻要還能保有這位老內官的一半家財,那就了不得了!”


    朱嬤嬤想一想,還是把自己心裏最要緊的一句話問出來:“這孩子,依你說有能為,有家資,偏還長得好。可這二十多年歲的小爺了,身旁從來沒有過花草,就算貓不偷腥,但我可不信就沒有往他身上湊的。這裏頭……,不會是……這小爺有什麽不妥罷?”


    縱然有一點辦法,朱嬤嬤也不願意跟兄弟說這個,這原是兄弟心裏一輩子的坎兒,可就是那句斬釘截鐵的“從來沒那些個花花草草的”叫朱嬤嬤吃心了,這是有隱疾還是有什麽癖好呢。


    湛冬此時還不知道他自己被未來丈母娘懷疑不能人道或是好男風呢,此時眼睛四平八穩的看著公文,可一隻手在案下一直在摩挲一個已不太鮮亮的鎮宅神虎紋的荷包。


    一直不大說話的老實人徐海聽鄧繼各種嘚吧,也不免豔羨道:“這麽說,相看的那家沒有老丈人?隻有舅舅和寡母?”


    鄧繼嘖嘖嘴,笑道:“哎喲,這是吃了老丈人多少苦頭呢,怕成這樣。侄子都這麽大了,還戰戰兢兢地,改明兒給嫂子請安,我得念叨念叨這事兒。”


    這話戳人痛處,徐海就冷了臉,“冬子眼看就有著落了,你……還早呢,且有的等!”


    湛冬難得理會這二人,抬眼看一眼,心道,沒有難纏的老丈人,卻有比老丈人還難纏百倍的舅爺。他想著程家來人叫把籍貫家事都做條陳寫清楚的作風,還有那這半個多月就沒少過的各種尋根究底的打探,也不由得沉默。偏生程家根本沒想遮掩,人家故意擺出這種態勢,就是想叫自家清楚。


    這做親的會相互探底,此為人之常情。自家求娶,人家坦蕩蕩的探看,誰都說不出一句孬話來。


    程舅舅把這些掩下一個字未跟姐姐提,若隻這點兒湛家就惱了,這求親也不見得多誠摯,作廢了也罷。更何況,湛家露出很看重自家外甥女的意思,叫程舅舅心裏也納罕,必然得試探一番才放心。


    五城兵馬司公房裏,鄧繼氣的咬牙切齒,忽然眼珠子軲轆軲轆一轉,湊到大案上嬉皮笑臉地問:“冬子,你那個荷包還在不在?”


    徐海也看過來,湛冬道:“在。”


    鄧繼本是說笑的,誰知道這人正兒八經的真留著呢。這下,不正經的鄧繼也擰眉正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聽伯父說已找好了官媒人了,就差人家那頭遞過來意思,這親事就走起來了!”你心裏有人,這不是坑人家閨女麽。


    徐海也道:“不妥。”


    湛冬看一眼,依他的性子,實在說不出就是心裏那人的話來。到底一拎雁翎刀,沉聲道:“走。去巡查。”


    徐海和鄧繼就看見眼前一晃,一個荷包樣式的東西被湛冬塞到懷裏,大步當先的走將出去。


    兩人相視一眼,鄧繼嘬嘬牙花子,找不著那心上人,娶誰都是娶了?這算什麽事!還是得勸。


    第63章 不知羞


    “那家的兒郎是個好的, 家裏也清靜,沒多少糟心事。頭上老輩就有一個親爹,他娘難產沒了,他爹也沒敘娶, 納了個寡婦在屋裏作二房。進門頭頂上沒婆婆掣肘著, 也用不著立規矩, 況且這老爺子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家底子都是留給兒孫的。依我和你舅舅看著,家裏簡單,你能擺布的開, 這日子過起來就很敞快了。”朱嬤嬤回家就跟朱繡說。


    朱繡聽了一車軲轆話, 好家夥, 都是這家子長輩族人親戚的事情, 說到那家小軍爺就一句“是個好的”帶過去了。這時代才真是嫁娶兩家族之事, 大頭的先是門當戶對, 兩個家族如何匹配, 親眷關係一大通, 最末了才是小夫妻兩個人的事。


    況且看姆媽這樣,對於自己頭頂上沒有婆婆壓著這事分外滿意, 簡直成了這樁親事的閃光點。不過想想也是, 這時候女孩兒養到十四五就要說親事, 十六七嫁過去, 這頭頂上大都是夫家祖母、母親兩重婆婆,還有那曾祖母也健在的,這可真是三座大山也不誇張, 若是再添上幾個大姑姐、小姑子的,新嫁娘想在後宅裏頭站穩腳跟也非得兩三年的功夫才可能。這還是百姓家的姑娘, 換成官家小姐,大多十一二就開始尋摸婚事了,一及笄就出閣的也大有人在。


    朱繡能說什麽,隻得道:“有舅舅和姆媽看中了,那就成,我都聽您二位的。”反正也從來沒指望過尋找什麽‘真愛’,尤其是這小三四五六合法的年代,還是烘熱錦被踏實睡吧,少說夢話的好。


    聽閨女這話,朱嬤嬤倒不忍心了:“我兒在這大宅裏過了這麽些年,沒被熱鬧繁華迷了眼,是好樣的。隻是你放心,不說這家很有些家資,就是我和你舅舅給你置辦下的,養三輩子都盡夠得,這是你的底氣,日後有個什麽,咱們也不犯怵,有娘家給你撐腰呢!”孩子擰著來,糟心;可孩子忒乖巧了,也怪不是滋味的。


    朱嬤嬤心裏清楚,這榮國府從上到下都愛享受,尤其是賈封君,那真是個再奢華享福的人,嘴裏慣常說的就是什麽‘庫裏隻怕還有,白放著黴爛了’,好似她家的府庫通著國庫一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話兒丟出來極輕巧,卻把合家的主子下人都養的嬌貴無比。尤其是榮慶堂裏的,一個人的差事足有四五個人分擔,體麵寫的更是吃穿用度比主子也差不哪兒去,這樣下來個個身驕肉貴,怪不得隻要說一句“攆出去”就跟死了半截一樣。繡丫頭嫁出去,落差定然有,朱嬤嬤先前還怕自家姑娘心裏失落,可見孩子一句不多問應承下來,她心裏又不好受了。


    其實依著自家身家,不說兄弟趕著這巧宗順理成章領了皇差,就說靠省親這檔事賺下的銀子都能成丘成山,因著繡丫頭的主意出彩,她又給畫了好幾本子的樣子,這些淨利裏頭有一成要給她壓箱子的。隻這一成的利就能教自家孩子過得比這榮國府裏還奢侈自在,可能這麽幹嘛?不能呀,過日子不是這麽來的,擎等著紮眼惹事呢。


    朱繡見她姆媽那糾結的模樣兒,倒忍不住笑了:“我跟人家比私房去呢?姆媽知道,縱然沒有銀子傍身又如何,有姆媽教的手藝,白手起家也起的來,更何況咱們手裏還有別的倚仗呢。姆媽隻覺著這府裏花團錦簇、富貴無雙,可實際上都是虛的,碧粳米胭脂紅稻吃著,難道粳米白麵我就吃不得了?雲錦貂裘穿著,細棉兔皮就上不了身了?出去了,是沒那些什麽官用、上用的好東西天天供著,但說實在的,又能差的了多少?如今咱們家又添了兩個莊子,不提咱們娘兒們,就是林姑娘這羅翠塢裏也多是願用咱們莊子上的出息,更何況,還不用穿人家賞下來的舊衣裳,我才願意呢。”


    這話說的跟倒核桃車子似的,極清楚在理。朱嬤嬤就笑道:“我閨女明白,老話說的好,良田千頃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千隻睡臥榻五尺。不管是過日子,還是做人做事,這理都不錯的。你若是以後都能守得住心,那我也沒甚不放心的了。”說著眼裏就泛了淚光。


    朱繡握著她姆媽的手,正色道:“女兒到誰家都能叫自己過得好,姆媽很不必憂心。還有兩句話,還得請舅舅先跟人家說明白:一是不管舅舅日後有無兒女,咱們家裏,這奉養送老我必得承管擔辦;二是姆媽傳給我的朱門繡,我是要傳下去的,不管是我生的也好,還是另外尋來從小養起來的,這個女孩兒都得姓朱,才不枉這傳承技藝。他們家若願意呢,我也沒二話,親事按步序走起來便是,若是有異議,不必跟咱家討價還價,親事作罷就完了。這話擱在這裏,不管哪家都一樣。我先前與舅舅說過,隻怕舅舅沒跟人家提,還得姆媽親自囑咐一回,不然我是不應承的。”


    這話叫朱嬤嬤淚水漣漣,拍著女兒的手就道:“不成,誰家願意這麽大主意的媳婦呢。我和舅舅不用你操心,至於……這繡法,隻要傳下去,就已不負仙人了,其餘的,不必在意……”


    朱繡就笑道:“我說的這兩件,可都不是什麽難事。您和我舅舅,家下婆子丫頭盡有,並不是要我時時侍奉著,我不過就是多走動,凡事上心些也就罷了,至於祭祀送老,這都中獨生女兒的家裏都是先例,不止我一個,況且那些陪嫁是假的,但凡明白些事理的也都允的。至於後一件,那更容易了,也不是非得他家女孩兒,他家若不願意,慈幼局裏多著呢,我挑個好的收做義女從小教養著也就是了。”


    朱嬤嬤聽說,就不言語了。閨女說的在理,孩子有心,她又熨帖又生怕因這個叫孩子不好做。


    隻聽朱繡又笑道:“舅舅是一門心思都鑽到生意經裏去了。前兩年顧忌多,不好提,如今外祖都要脫身了,很該勸舅舅在慈幼局或是善堂挑個合心意眼緣的孩子,打小兒教養著,跟親生的也沒兩樣兒。”


    如今榮國府裏都有嚼舌根的說朱、程兩家隻她一根獨苗,這家財都是要傳給她的,誰家娶了她就是娶回去一尊金子打造的媳婦兒。姆媽和舅舅給的已經太多了,她可沒有一丁點這想頭。故此才養老送終連祭祀都說了,唯獨沒說這“摔盆”之禮,摔盆的是要承繼家產、宗祧的。


    朱嬤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繡繡繼承她的私產是應當應分,可兄弟家的,別說繡繡自己不願意,就是她也從未想過。


    “可是有誰在你跟前說三道四了?”見朱繡不語,朱嬤嬤道:“罷,不提這些。咱們娘倆想一塊去了,我尋空再勸你舅舅。”


    越是沒了家的人越是想有個家,程舅舅早年不僅說過親事,還準備過繼女方家族裏的孤兒養到膝下。這說的女子是個寡婦,她亡夫家不放人,隻想把人留家裏伺候做活用,程舅舅偶然碰見,覺得都是可憐人,嫁過來就算守活寡也比被磋磨強。可當間出了變故,被人撞破這寡婦早和夫家的堂伯子好上了,更可恨這女子娘家婆家又淫婦忘八一條藤兒,正謀算程舅舅的家財呢。當時就連朱嬤嬤還陷在宮裏,程舅舅傷了心,又驚覺自己獨身子一個,擱有心人眼裏實在是塊大肥肉。這才慢慢變成了今日這個親朋遍地,交遊廣闊,頗有來曆的‘鰥夫’。


    朱嬤嬤話鋒一轉,忽笑道:“我瞧著,你考量那麽多,怎麽就不多問一句湛家小郎君的事情?”


    朱繡抿嘴直笑,小聲道:“姆媽見過人沒,俊不?”


    “不知羞!”氣的朱嬤嬤用指頭直點她腦袋,“叫我說什麽好,不問的時候一句都不說,問的時候吐口嚇死人!”


    朱繡可冤枉,笑道:“您叫我問的,我問了,又不肯說了。”


    朱嬤嬤沒忍住,也樂了:“俊不俊的,我這老眼說了不算,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要她說,湛家小爺一表人才,風姿俊朗,就是臉上有些冷,可若不是這冷性子,這麽個香餑餑早教人捷足先登了。偏生如今的小姑娘,都喜歡那些白麵文弱的斯文人,就跟這府裏的寶二爺似的,朱嬤嬤還真有些擔心。


    聽這話,就知道人材差不了,朱繡清拉她姆媽袖子,湊上來笑道:“還能見呢?”姆媽和舅舅怪開明的。


    “呸!你以為是像你和姑娘逛花園似的,正兒八經擺一起叫你們看呐。”朱嬤嬤白一眼,沒出閣的姑娘家,矜持點兒,“這不都進臘月了麽,正月十五上元燈會,咱們也去逛逛。那日各家的姑娘小子都解了禁的,說不得什麽時候,就看見了。”


    雖說男女大防,可直到掀蓋頭才見第一麵的也是少數,疼愛子女的人家,總會借著燈會或者各家宴席、賞花會什麽的由頭叫小兒女遠遠地看上幾眼。


    朱繡心道,這也行啊,總比盲婚啞嫁的好。何況她心裏還有一個想頭:依姆媽的脾性,不像願意在舅舅家久住的,自家文勝街附近的宅子是好,可一個婦人住著,總歸寂寥。自己手裏有銀子,若是能在臨近的巷子胡同,置下座宅院,權作別院就是,姆媽這裏住一時舅舅那裏住一陣的,近便又安全。況且一二年有了孩子,那家又沒婆母搭把手,陪伴姆媽就更有道理了。


    朱嬤嬤這邊卻盤算著,等閨女見過了,這親事就走起來,繡兒在這榮府也不能待了,在程家閉門繡嫁妝是正經。少不得先和閨女分開些時日,幸而也能時不時家去看一眼。等林老爺上京,一切就都順暢了。


    誰知還未等進正月,省親別院各處剛準備就緒,賈政趕著就題本上奏,宮中朱批準奏,於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賢德妃省親。


    王熙鳳晝夜不閑,忙的起來一嘴的燎泡,奉王夫人之命來說告訴林家諸人時,向朱嬤嬤抱怨道:“這算什麽!老爺也忒心急,園子方才妥當,就急著上本,誰知上頭竟準了,日子還定在十五。說是明年,可算算,滿手裏盤點也不過二十幾日,又是元宵,那些花燈煙火不等現紮,還有裏外上下帷幕道路,生生忙死個人!”


    茶還沒喝半盞,外麵就有榮慶堂婆子來叫:“老太太使人請二奶奶過去議事呢。”


    熙鳳咽下茶水,沒好氣道:“有什麽事?”


    婆子進來回道:“園中諸事悉賴二奶奶照理,老太太想起來一處缺漏,可不得趕著告訴二奶奶知道麽。”


    這婆子倒會說話,朱嬤嬤就笑道:“話是如此,可也沒個不讓人喘口氣的理兒。二奶奶累得臉蒼人瘦,若是一個不慎添些病症,沒了頭把式,豈不亂套了?老太太一想疼惜孫媳婦,定然沒有使喚人來回跑個不停的事,你說的那缺漏,定然已告訴了你們,叫你們來傳話給二奶奶知道的。偏生老姐姐們怕說不清楚,誤會主子的意思,寧肯請二奶奶跑一趟,也不自己敘說明白了,我說的,可對不對?”


    那婆子就訕訕的,熙鳳撫掌笑道:“可算有個明白人了,又肯疼我,替我說一句。這些事情都是小事兒,我展眼就辦了的,下頭的人非得弄的複雜了,遛著我來回的跑,老太太、太太一刻不停,再沒你們這麽辦事的!”


    朱嬤嬤笑道:“您也別怪罪,不是誰都跟你家裏平兒姑娘似的,口齒伶俐,傳話說的齊全明白。她們這些人沒受過調理,老太太吩咐的話未必說的到位,若是這樣,傳錯了意思二奶奶這裏照辦了,既叫老太太不喜歡又耽誤事,反不如請您過去一次,親耳聽說來的好。況且二奶奶能幹有巧思,有些個地方,你想的好,當麵就回給老太太,也便宜。”


    鳳姐兒就笑:“也罷了,老太太吩咐什麽,直說了罷。若有那不分明的,我再去問也一樣。”


    那婆子自覺想辯解的人家都替自家說了,二奶奶亦沒有怪罪的樣子,也放鬆笑道:“就是街頭巷口,需用帷幕擋嚴實了,這帷幕需要多長多大,家裏還沒備下呢。還有一則,園子裏有一隻孔雀,一籠子白兔,許是因天寒,有些蔫蔫的,不大精神,請奶奶的示下。”


    鳳姐心道,怪道老太太要趕著在羅翠塢叫婆子來說呢,原來打著叫程家出帷幕的主意,這婆子吞吞吐吐差點壞事。隻是朱嬤嬤才幫著自家說了話,就算計人家兄弟,做出來怪不講究的。


    朱嬤嬤笑道:“我說什麽事呢,你們也忒沒成算。這關防帷幕設在何處,多高多寬這都是有講究的,得人家宮裏的內官出來看了才作數。就是此時備下了,那高度不合宜,布匹顏色乃至花紋不合適都是白做工。”


    鳳姐眼前一亮,忙笑道:“嬤嬤有見識,快與我們說說,誰知什麽時候來看,到時候再準備可來不來得及?”


    朱嬤嬤笑道:“這妃嬪省親之事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兒,我也說不準。隻是宮裏種種儀注規矩不一,我勸二奶奶先多多備下布匹,反正這帷幕簡單的很,不過就看規製如何了,到時候現剪裁也來得及。”


    鳳姐想一想,笑道:“因著娘娘省親,庫裏各色綢緞布匹堆山成海的,倒是不必另備下。隻是要多早晚那些內相大人才出來相看?這些內官行事多有條例的,嬤嬤隻幫我猜度大致日子,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朱嬤嬤想一想,笑道:“若隻是看方向,關防、帷幕,教導退、跪、進膳、啟事這些規矩的,聽起來繁雜,實際上都有小太監照管著,提前三兩日都能準備停妥。隻是……”


    鳳姐知機,忙令婆子道:“我聽嬤嬤講些見識,你先去罷。這兩件事,我自有主意。”


    看房內無外人了,鳳姐忙問:“隻是什麽?”


    朱嬤嬤就笑道:“這原是外差,撈油水的好時機,大小內官們都指望著呢。一二日能辦妥當的,必然要托擴到三四日,亦是人之常情,府裏難道還缺這幾兩銀子麽。又有府上娘娘的威儀在,他們也不敢做的忒過逾了,我估量著,大抵提前四五日,正月初十或十一就有內官來府上了。”


    鳳姐立刻就明白了,她心道,有娘娘在,量那些太監也不敢獅子大張口,左右不過千把兩銀子的事情,就算翻一倍又如何,幾十萬上百萬的銀子都花用了,還差這些呢。


    還未道謝,就聽朱嬤嬤又笑道:“方才聽說貴府省親園子裏有孔雀和兔子不大精神,這孔雀是你們這等門第豢養的稀罕鳥兒,咱們莊子上沒有,可這白兔子,卻是不缺的。我們那個小莊子,雖不大也不敢和貴府的比,但好在近便些,況水草豐美,養的兔子又幹淨又健碩,明兒就叫他們送一車過來。”


    鳳姐也知道尋常農家人養家畜都粗的很,那些白兔子養著養著就又髒又臭,這些東西又不能下水給它們洗刷,隻怕一過水就得死一片。若是自家去尋,得買回來幾百隻裏頭挑選幹淨精神的,雖沒幾個錢但不夠麻煩的。正有些煩惱呢,聽這話,忙笑著謝了。


    朱家莊子上的確養了不少兔子,這東西繁殖極快,又能吃肉又能用皮毛,有那朱繡蘊養的水,更是又肥又白。這東西不值錢,一車也比不過一匹布,朱嬤嬤這好處給的恰如其分,也堵了自家沒出那帳幕的嘴。


    況且前頭這些話也不是白說的,兔子也不是白給的,朱嬤嬤正有話呢。“繡丫頭過年便十五了,她舅舅看不得她這麽散著,明年就要接家去給她上上規矩。我想著她在老太太跟前一場,若是不吱聲便離了倒顯得涼薄,可當做事情正兒八經的說道辭別也沒這個理兒,到底不是貴府正經的親眷故舊,還攀不上那個台麵去……”


    鳳姐一聽,立刻大包大攬,笑道:“朱繡妹子隻管家去,老太太問起來有我呢。她自家尊重,不跟老太太正經作辭是她沒想著要擺皇商家小姐的譜兒,若是實在論起來,也有這個體麵。不當正經事跟老太太說,我這矮了兩輩的卻沒什麽,到時候隻說跟我這兒正經說過就是了,這也是你們體貼家下正為省親忙亂的好意。”


    朱嬤嬤笑道:“既這樣,可就多謝二奶奶了。”


    這話說了,正月十五出府也使得,朱嬤嬤聽說十五賢德妃省親,已下定了主意,十二十三日就叫繡兒家去,十五看過燈會後,也不教繡丫頭再回來了,索性一杆子舅舅家住下罷了。


    朱嬤嬤估量著初十,十一才有太監來賈府教看,這還是賢德妃聖寵平常的前提下。那些內侍都精的很,若是真寵妃,早有恩準省親後,就有體麵的大太監上門來把一應規矩儀注說透了,叫不必惦念著,省親前二日方有大批內官幫著打理妥當,根本不用寵妃娘家多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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