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她全然不知,三節兩壽每每上京送禮回來,秦嬤嬤等人皆說的花團錦簇,就連母親的心裏亦是如此。


    朱嬤嬤又下了一劑狠藥,“賈老封君常把娘家侄孫女接來,與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兒同吃同住。我回揚州之前,老夫人已將那位姑娘接到家裏過年,像有長留家中養活的打算……”


    忽而話鋒一轉:“本該好生教引姑娘,隻我這一病……夫人命人將我那女兒送去綢緞鋪時,隻需吩咐一聲,自會有人另尋了女使嬤嬤給府上,好生服侍教引姑娘。”


    這般說了,隻要這位林夫人還愛重她自己的女兒,就會把繡兒撈出來,送去她幹舅舅那裏。


    賈敏心亂如麻,隻令朱嬤嬤好生歇著,就扶著內管家的手回正房了。


    這裏朱嬤嬤說了好些話,早已氣力不濟,被灌下了兩口藥就癱倒在床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朱嬤嬤說這些,雖有離間史太君母女的意思,但未償不是為了林黛玉考量。


    朱嬤嬤躺著又想起何嬤嬤,心裏也自嘲當日袖手旁觀,今時就有了這樣的業障。隻是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仍舊隻會看何嬤嬤自己作死。


    何嬤嬤的行事作風讓朱嬤嬤感到了危險。她太貪心了,明明都清楚榮國府太夫人手腕強硬,還要貪圖那些銀錢不肯抽身。這樣的人,此一時可因銀子冒著危險也要賴在榮國府,彼一時有心人就能用銀子敲開她的嘴。


    隻要她開了口,為了整臭賈元春和其所在宮室的主位,那些人會留著好用的何嬤嬤,讓她們娘倆一起不明不白歸西。證人一個就夠了,多了反徒增變數。


    朱嬤嬤昏昏沉沉的想,何嬤嬤看不清自己,把自己抬得太高,她以為在宮裏是奴才,出了宮就能變成貴人?在這些公侯夫人的眼裏,她們仍不過是能自稱“我”的奴才罷了。


    ——


    賈敏驚疑不定,心緒起伏一大,先前吃的藥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正院的丫鬟慌忙上來捶背。


    內管家喚林安家的,知道今兒這遭兒是真戳到太太的心肝上了,大姑娘和娘家在太太這裏向來是逆鱗。也不敢深勸,一麵親自收拾了吐得藥,一麵道:“太太先不要多想,去信問問史老太君再定奪不遲。”


    賈敏心裏已信了七八分,她既驚心娘家行事沒有章法又狠辣無情,又傷心自己這個出嫁女在母親心裏的分量遠沒有以為的高,還憂怒她的親信陪房這些年竟然大不可靠……


    二嫂既已心術不正,定然不會隻這一件事上胡作妄為,先不提其他,隻說她是榮國府的當家夫人,隻需稍稍暗示就能讓自己女兒有苦難言。到時候,母親是護著寶貝孫子的母親,還是會偏向外孫女呢。


    這根本無需想,就知道母親會怎麽選,外孫女畢竟是外人了。不鬧大了,都大抵隻會裝不知道罷。賈敏傷心難自抑,禁不住懷疑日後想把黛玉托付給母親真能妥當?


    “姑娘慢些,小心台階。”


    林黛玉疾步走進暖閣,見賈敏臉色大不如前,眼圈兒就紅了。


    賈敏把她摟進懷裏輕拍安慰,問王嬤嬤:“怎的又讓玉兒出來了,好容易不咳了,你們怎麽不勸著些。”


    王嬤嬤慣來老實訥言,沒有主見,聽這話便要跪下請罪。


    賈敏越發失望,她是小姐的奶媽子,誰人不敬著些,偏她自己,腰杆子軟不能成事。賈敏心裏越覺得隻有像朱嬤嬤那樣外圓內方,精明能幹的人才能替她照料好黛玉。


    黛玉不願讓母親擔心,從賈敏懷裏直起身子,用手帕子輕拭眼角,道:“太太別怪王媽媽,是我想起來一件東西,許能救朱嬤嬤,才急著送來。”


    雪雁捧著一個描金漆紅酸枝匣子放到炕桌上,賈敏一看就知裏頭是什麽。


    黛玉就道:“這樣大補的藥材咱們也吃不得,不如救人的好。”


    那是賈敏的婆母,先林老夫人留給孫女的紫芝。


    這樣的藥材,誰家都少有,若哪地方偶然一現,是要作為祥瑞進上的。


    賈敏不舍得,便是不對症,留著防身也好。玉兒赤子心性,她一時不知怎麽對女兒說。


    來回忖度許久,才道“罷了!”命林安家的親自捧要去問大夫。


    那大夫見了大喜過望,忙取了拇指大的一塊代替了十年參,其餘仍珍重放回匣裏請林安家的帶回去。


    這藥不過是用作藥引子罷了,旨在用它的濃重生氣激引出人自身的生氣,並不需要大量,一丁點就夠了。這大夫正愁這方子呢,有了紫芝,他就有七八分的把握了。


    朱嬤嬤求生欲本就極強,灌下藥去,眼看著就睡實了。賈敏也鬆一口氣。


    至晚間,林如海從揚州大小官員的元宵夜宴上回來,聽他感歎江南局勢益發艱難,稍不慎者許就有身家性命之危,賈敏心裏越發慶幸救下朱嬤嬤。


    ——


    快至花朝節的前幾日,朱繡托綢緞鋪捎寄的物件被送到林家門房,婆子給朱嬤嬤送去時,賈敏正來探望她。


    “這麽一包袱東西,可見她待你這幹娘的心也真。不枉你疼她。”


    朱嬤嬤已能下床,喜得合不攏嘴,當即就要開包袱。


    就見裏麵有兩個衣服包袱和幾個小匣子。


    賈敏看那兩身中衣中褲並抹額、鞋襪、荷包俱全,歎道:“好丫頭!”


    朱嬤嬤先看信,就笑了,挑出一個鬆木盒子,奉與賈敏,“花朝節是林姑娘生日,這是我那女孩兒送的禮。”


    賈敏吃驚這是個有心人,親手打開那盒子,見裏麵有幾個油紙包,底下是幾張方子。


    朱嬤嬤笑道:“林夫人知道的,我這女兒有些家傳的手藝,頗通藥理,這些油紙包的是她配的藥,有用來熏的、佩戴的,也有塞枕頭裏的。那底下的幾張方子應是她家傳的藥膳方子,強健脾胃、補中益氣應是不錯的。夫人不妨讓大夫瞧瞧,若好也可給姑娘用……”


    ——


    “妙啊!妙!”老大夫指指那幾張方子連聲稱讚,“府上小姐脈象細弱,這幾張方子正合宜,又好吃的能當飯食,也免得小姐吃了藥就吃不下飯。”


    說著話,老大夫還擎著一丸香藥愛不釋手,“那方子好,可最妙的是這些香丸、藥膏子裏頭藥材的炮製,我雖看不出用了何法子,但這效用可難得的很了……不光小姐,貴府夫人若不安枕也可用些……”


    賈敏用了香枕和熏囊,果然夜間睡得也踏實起來,身子骨著實好了不少。


    第16章 史湘雲


    今春過年早,趕在驚蟄那日出了正月。


    現一過春分,草木萌生,元鳥至、燕歸來,外頭眼看著就暖和起來,小姐妹們也願意在廊下逗雀說笑。


    前幾日寧國府率賈氏宗族春分祭祖,又派人回南祭掃。合族男人一起,不免又說起年前朝廷照例賜下的春祭恩賞,族老連帶族長賈珍都鬱鬱:從光祿寺庫關領的黃布口袋裏,銀子寥寥無幾,和前些年賈演賈源二位老國公還在時鼓鼓囊囊的賞賜是不能比了。


    賈珍便私下裏來回賈母,說:“……當時怕老太太大正月裏傷懷,便不敢說。前兒族裏的老少爺們集聚一堂,又提起來,說來咱們家也確實得放個人在皇上跟前了。不然這日子一長,皇上越發想不起來,底下的官兒便更怠慢了。這幾兩銀子咱們倒不放在眼裏,隻是這上頭看的是皇上天恩,這銀子又體麵又沾恩賜福的,置供給祖宗也喜歡。如今這恩賞越發連那些窮官兒也比不上了……”


    賈母也默然。但過後對賈元春也更上心了,連賈寶玉都暫擱到後頭。


    合府都調派起來。各房裏女紅好的丫頭,一式兒開始做各色各式荷包,從針線上領來不同的底布和繡線,都是上好的緞子和絲線,更花高價從外頭買來名工巧匠做得緙絲香包,這些都要做好了放匣子裏給元春帶進宮去,預備送禮和賞人的。


    朱繡坐在上院穿堂門前,頭上曬著暖融融的陽光,手下不停,繡著一個福壽萬代紋的鞋麵子,腳邊一隻油光水滑的大花狸貓懶懶的倚著她鞋酣睡。堂下幾個不當值的小丫頭鬧哄哄地正踢毽子玩。


    “叫我瞧瞧你做什麽呐?半天不見你人影,原來躲在這兒來了。”史湘雲蹦蹦跳跳的從穿堂的紫檀架子大插屏後轉過來,笑嘻嘻的說。


    朱繡聞言,把針線放在手邊的笸籮裏,忙站起來:“史大姑娘好。”


    史湘雲不見外的擺擺手,說著就湊近了來翻她針線笸籮,“叫我看看你做什麽好東西了?”


    大狸花貓被驚醒,伸個懶腰,衝史湘雲齜牙,“咪嗚”一聲,三倆下躥上牆頭不見蹤影了。


    “野東西!”史湘雲啐了一口,轉又拿起那鞋麵翻看,“給你媽媽做的?我見旁的姐姐們都在趕繡荷包,繡姐姐還有空做這些?”


    朱繡心裏翻個白眼兒,不知怎麽回事,這位史大姑娘常來找她說話,說是來親近的不像,來找茬也稱不上,就是冷不丁地就刺你兩句,陰不陰陽不陽的,真是怪事。


    “我手藝還不上台麵,針線房的嬤嬤們沒給我派差使。開春了老太太那裏底下人還沒給送上新夾鞋,眼見就要上腳,老太太又不讓鴛鴦、琥珀姐姐們放下活計去做這個,說要先緊著大姑娘。我看各房各處都忙得很,便想做個軟底的鞋,請老太太在屋裏將就著穿罷。”


    朱繡不軟不硬地回話,史湘雲便有些訕訕的。


    自打朱繡認了朱嬤嬤,上下都高看她一眼,這回針線房裏派活,針線好些兒的,連鴛鴦、琥珀等人都派給了,隻沒給朱繡分派,偏老太太和王熙鳳還沒話。


    過年時還有什麽鼓樓西大街上的掌櫃派人來接她回家吃年茶,又有兩個在王府、候府當差的大嬤嬤遣人送土儀進來。朱繡上臉,還貢獻給老太太一瓷罐子茶麵子,老太太還給臉受了。


    “雲妹妹,我到處找你,老太太新賞了一個九連環,咱們一處去玩。”


    賈寶玉跑過來,後頭一堆丫頭奶媽子嘴裏祖宗、二爺的叫仔細腳底下別摔倒了。


    史湘雲嘟著嘴,“二哥哥。”賈寶玉最愛瞧她愛嬌的模樣,笑嗬嗬的來拉她手。


    一扭臉看見朱繡,寶玉笑的更歡實了:“繡姐姐也在這裏。”看見史湘雲手裏拿的鞋麵,向朱繡笑道:“上次我見二姐姐身上帶的香囊著實別致,好姐姐,你有空了也替我作一個香袋。”


    史湘雲不等朱繡說話,一把把鞋麵子扔到笸籮裏,急忙拉著賈寶玉要走,“二哥哥,咱們快去瞧瞧你那個九連環,別讓探丫頭占了先。”


    其實探春哪敢要寶玉的強,湘雲不過是不想讓賈寶玉與朱繡說話罷了。


    花珍珠喘籲籲地也從穿堂跑過來,撫著胸口笑道:“好姑娘,叫我好找。”


    寶玉邊被湘雲拉著走,邊又對珍珠笑嘻嘻道:“可見咱們想到一處兒了,都遍地找雲妹妹。”珍珠臉上笑的更燦爛了,殷勤著跟在兩人後頭說話。


    轉過大插屏時,湘雲還扭頭看了朱繡一下,眼裏帶著得意。


    朱繡心裏搖頭,這位雲姑娘真是孩子氣。不過是大節下幹舅舅和姆媽交好的兩位姨媽送了點子東西,相比史侯府裏像是忘了還有史湘雲這麽個侄女,就招了她的眼。


    可實際上,這府裏有些頭臉的管家娘子還請主子們去吃年茶呢,各家生子也相互送贈年禮。隻因朱繡好似走了大運氣認了一位了不得的幹娘,就好似比父母雙亡的史湘雲這位主子的境遇還強些,叫她心裏頭不舒坦了。


    朱繡撿起鞋麵子,還差一小半呢,這可不比先前她送給二姑娘的荷包,那香包用現代的立體繡做的,一下午就能得兩個。立體繡繡出來的花草立體鮮嫩,栩栩如生,這裏的姑娘都沒見過,覺得新鮮有趣,便都喜歡。其實那種繡法最不費功夫,反倒是她如今繡的這鞋麵子,才是水磨工夫。


    不想才拿起來,就見賴大家的從垂花門進來,朱繡隻得又站起來打招呼。


    賴大家的笑道:“正要尋你呢,才進來頂頭就撞上了。你在這裏做什麽呐?”


    朱繡就笑回:“今兒不當差,趁著暖和做會子活。賴嫂子找我有事?”


    賴大家的就笑:“可不是,我這裏有好事告訴你呢,你求求我,我就說。”


    “賴嫂子淨愛說笑,有什麽好事兒竟落我頭上了?”


    賴大家的就招手讓身後粗使婆子上前,指著她手上的一個麻黃色包袱道:“這可不是好事。你娘惦記你,這才多長日子,就從揚州大老遠的給你送東西來了,我在二門正巧遇見,就給你捎過來了。”


    朱繡忙謝她,賴大家的還有事情要去請賈母的意思,便命婆子道:“你給姑娘送去屋裏再出去。”說著便辭了朱繡拿腳往裏頭走。


    朱繡從笸籮裏拿出一個葫蘆形荷包,塞到賴大家的手裏,笑道:“賴嫂子拿去給小孩子頑罷。”


    賴大家的見上頭用立體繡繡著葉茂果碩的葡萄,湊近聞一聞還香噴噴的,就笑道:“可是我偏了你的好東西了,你這個手藝,旁人以前見都沒見過,可怎麽想出來的呢,怪道老太太也另眼瞧你、朱嬤嬤也愛重你。”


    ——


    婆子把包袱送到上房後院裏朱繡的屋子,得了賞錢千恩萬謝的去了。


    朱繡拿著信,手都抖了,她才知道原來姆媽幾乎病重瀕死,即便是這信裏已盡量輕描淡寫,她也能想象的到那危急情形。


    這救母大恩,不能不報,朱繡立刻要把手上現有的藥包、藥方、藥材都收拾了,請舅舅捎去林家。


    待東西堆滿了炕,她忽然回過神來:這些藥方尚還能推脫是家傳淵源,可這些藥材都是好藥,若送去了,可說不通。這是搬空了榮國府的藥庫,還是有什麽蹊蹺?不然她一個奴婢哪兒來的這麽多好藥。她能跟人解釋說這些原都是極常見的普通藥材,因她有個翠華囊,經了月華滋養才變成了這樣難得的上好藥材麽。


    敲敲腦袋,自己還是心緒不寧了。姆媽一再教她遇事先靜心,心急更容易出事兒。


    之前她托人捎去的熏香、香枕、香丸子不少,應是夠一兩個月使的,這次不若做些立體繡的荷包、帽子、鞋子,還有軟乎乎的布玩具,縱然是天賦奇才的林妹妹,想來也喜歡這些小姑娘的東西的。


    藥膳方子也要給,尤其是治小兒體虛的,和成年女人都能用的補氣血的,也不必多了,一兩張足矣。這個年代不比後世,敝帚自珍,方子都是各家的秘藏,一般門戶,得寵的女兒出閣時母親能陪送幾個秘方便是最值錢的嫁妝了。


    想罷,朱繡隻能又將攤了一床的東西收起來。


    好容易收拾妥當了,撥弄著兩塊銀角子、一把銅錢,朱繡犯了愁:這榮國府比小老板姓口中的衙門也差不離了,有理沒錢你莫進來,平常過日子,抬手動腳都要用錢,更別提她有時候還得托大廚房的柳嫂子捎帶些藥材、絲線的。這一個月五百錢不經花的很。


    姆媽走的時候不是沒給她留下錢來,五兩一個的銀錠子,當時留了足足六個,她身上的現銀幾乎全給了。都被朱繡擱在翠華囊裏,這是以防萬一的底錢,輕易不能動。


    得想個法子賺些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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