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間,又來了二零七師,師部也駐紮在趙家大院。


    剛八門最後一次成為了新聞人物,自導自演了黑色讖言。這個怪誕的老朽,以預測凶吉災變為生的老妖精,住進老虎窩之後就去訂做棺材。他指定了最昂貴木料,吩咐徒弟每天去佟木匠鋪監工。剛八門的壽材極為考究,精工細做,佟小麻子足足忙了十天有餘。剛八門穿戴一新,藍大衫青馬褂,頭頂黑瓜皮帽兒,上邊帶個紅疙瘩,他心安理得地躺到棺木裏去,蠟黃的臉色泛出了奇特的光澤。剛八門尚有足夠的思想能力,坐化般地靜候死神。他交代徒弟的是:燒了“頭七”之後就走,一天也不許多呆,走得越遠越好!一時間,老虎窩感到了壓力,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世上無人知曉,剛八門此舉僅僅是為了踐諾,為了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與趙前的約定。


    轉眼就是盛夏時分,抬頭望得見土圍子的牆頭,一簇簇柳枝葳蕤地冒出淡紫嫩綠,在柔風裏擺動。趙家人把飯桌子放在了院子裏,吃下晌飯。隻聽“啪”的一聲,有人將飯碗掉到地上打碎了。趙麻皮想發作,一看是老四媳婦,就忍住了。心裏正嘀咕著,突地一道黃光,一隻黃皮子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連躥帶跳,越過大門門檻逃掉了。趙麻皮又是一驚,擱下碗筷就出了門。眼前是匪夷所思的一幕,街上是不計其數的黃皮子。它們從柴草垛裏鑽出來,光天化日之下,擎兒將女,成群結隊。匆匆而逃的黃皮子們不失貫有的妖嬈嫵媚,身姿修長俏麗,毛色光潔亮澤,目光濕潤柔和,邊走邊四下裏尋找,戀戀不捨的樣子。街道上有新鮮的馬糞,淺褐色的濕漉漉的,黃皮子們遇到了就繞開。黃皮子大舉搬遷的時候,老虎窩小鎮異乎尋常的寂靜。麻雀們不再嘰嘰喳喳,也不再蹦蹦跳跳,而是蹲在房脊上沉思,貓狗還有驢馬騾子都斜乜著眼睛走神,隻有傻乎乎髒兮兮的豬仍躺水坑裏打膩。有隻貓兒口裏銜個死老鼠,樂顛顛地走路,猛見蜂擁而至的黃皮子,驚得丟掉美餐逃之夭夭。平日裏,偶然一隻老鼠或者黃皮子跑過時,小孩子發現了總會攆著追打,而當黃皮子呈浩蕩之勢時,連國軍士兵也驚呆了。誰能料想鎮子上隱匿了如此眾多的黃皮子,如今它們倉皇出逃了,卻不知何故。黃皮子遺棄了小鎮,躑躅走下河坡,涉水逃向了荒野。一時間,人們察覺到了不祥。趙成永用手摸了摸麻子臉,心說:啊呀!黃皮子搬家,不是好兆頭,不出事才怪。


    想歸想,話還是悶在肚子裏,沒有說出口。


    多年未遇的大旱出現了,四十多天不下雨了,燥熱的風攜塵帶土四處遊蕩,柳津河露出了幹涸的河床,淤泥灘上龜裂出奇形怪狀的泥板。霞碧村的趙成運病倒了,上吐下瀉。他前一天上的安城縣,去各家裁縫鋪子尋找三兒子,誰想剛進家門就栽倒了。家人問你壞肚子吃啥了?他回憶說在大車店吃的早飯,小米稀粥鹹鴨蛋。趙成運的病情急轉直下,起初便黑色糞便,很快就拉腥臭的膿血。趙成運女人劉氏見勢不好,趕緊央人奔趙家大院報信,趙麻皮聽了一驚,趿拉著鞋就跟來了。見到趙成運時,人已經斷氣了,趙麻皮呆了呆,眼淚就下來了,伸手給堂兄穿衣裳。入殮畢,趙麻皮才想起來問:“啥病呀?咋來得這麽急?”


    劉氏代答說是爛腸子病吧,拉得像粉紅的高粱水似的。趙麻皮聽了,心裏咯噔一下,揮手打斷了女人的哭聲,忙不迭地說:“老天爺,這病傳染吧?”


    五黃六月的大熱天,停靈不得,必須盡快下葬。趙成運家生活拮據,買不起棺材,即便訂做已經來不及了。趙麻皮急了,說管他升天堂還是去地府咋的都得有間房子住吧?他想起自家給母親預備的棺材,叫人回家去問母親,金氏極其大度,回話說:“還商量啥?你就辦吧。”


    趙成運出殯之後,趙麻皮覺得渾身酸軟,一步一捱的趕回家。一進家門就喊老婆打水,他反反覆覆地洗臉洗手,洗得格外仔細,仿佛要洗掉所有的隱憂。連玉清給男人盛了碗二米水飯,還特意煮了兩隻雞蛋。趙麻皮邊吃邊感覺後背颼颼冒涼風,胸悶心悸,對女人說:“快去給我弄碗酒。”連玉清吃驚不已,但還是照吩咐去做了。回身卻不見了男人,尋出門外,隻見趙成永蹲在牆根兒下,止不住地嘔吐,簡直像噴泉似的湧射胃水,糞便也從褲腳裏流了出來,膿腥惡臭。女人的尖叫聲,引來了前院駐紮的國軍,有個軍官模樣的人踱過來看了看,大驚失色道:“天爺爺,不是霍亂吧?”


    不消一個時辰,二零七師就開拔了,師部溜得最早,驚慌失措間,他們沒來得及撤掉電話線,但是卻沒忘記帶走女人。當天夜裏,又有兩戶人家丟了姑娘,人們都說準他媽的跟中央跑嘍。在接踵而至的暴病麵前,人們對任何緋聞都失去了興趣,在此後的歲月裏,許多人還記得這個黃昏,這個猙獰肅殺的黃昏,1946年的農曆六月初八。養生堂的程醫生領著鐵磊來了,除了說吃點大煙以外束手無策。金氏感到天旋地轉,癱軟在兒子的炕前,她知道趙家徹底垮了。金氏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隔離病人,明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老三。慌亂中,趙金氏不忘向兒媳們交代,就天塌了也別管,管好自個兒的孩子就行,不許出門,不許見生人。在罵走了連玉青之後,趙金氏親自照料兒子,餵水餵藥倒稀屎盆子。一天之內,趙麻皮拉了幾十次,很快就無力下蹲了,隻好倒在炕上拉。夏夜單調的風吹動窗欞,水一樣的月光漫湧到了炕上,灑落憂傷的清輝。新的黎明來臨之際,虛脫中的趙成永睜開眼睛,無限艾惋地看著母親的白髮,說:“媽,舀瓢涼水吧,我渴呀渴呀。”一瓢涼水飲盡,身體一軟當即氣絕。這邊趙成永剛剛下葬,那邊韓氏和趙玫瑰病倒,趙金氏跑到西大廟燒香磕頭,泣淚橫流地說:“老天爺啊,我一直是初一十五吃素的啊。”她心有不甘,連連發問:“老趙家就這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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