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5)


    七天以後,老金太太和老金合葬在了一處。站在高處遠眺,淺淺的萬綠正在覆蓋山川,墓地周圍有星星點點的小野花點綴,而那株鬆樹卻顏色黯淡,缺少了前些年的神韻。趙金氏不由得想起了弟弟,那個四處飄零的金首誌。這天夜裏趙金氏忽然驚醒,不顧一切地敲開了丈夫和韓氏的房門,她失魂落魄道:“娘,娘還沒有投胎呢!”


    望著滿頭白髮的老婆,趙前心中一陣苦澀,披衣起來拉著女人坐在炕沿上,揩去她的淚


    花,又不住地撫摸她的後背,問:“你做夢了吧?”這天晚上,趙韓氏第一次看見大娘子如此失態,很同情地跟著嘆氣。“娘託夢來是好事哩,”趙前好言款語撫慰老婆說:“中元節時,俺去給放燈。”


    中元節也叫鬼節,農曆七月十五這天,按風俗要給死人燒衣包,並依例進行“孟籃盆會”,老百姓都要向河裏放彩船放荷花燈。漂放彩船河燈既是祭祀鬼神、祖先,祈望彌留人間的亡靈乘船去西天投生。每年安城縣的“盂籃盆會”規模較大,佛道兩教和各界名流參加,笙管簫笛吹奏,教眾齊聲念誦,場麵蔚為壯觀。老虎窩自然不比安城縣,但各家各戶也不約而同地來到西大廟外放河燈。人們的臉色都被火焰染成了桔紅色,氣氛莊嚴肅穆,眾人緘默。天色漸暗,空氣中遊動著類乎硝煙的味道,有人在半個西瓜瓤裏點燃蠟燭,煙火裊裊,置於路旁。趙家父子來到河邊,燒了大堆的紙錢,然後將木板做底兒秫秸紮製的五色紙船放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河燈在柳津河裏漂散,木製的、蠟紙疊的更多的是高粱秸紮製的,各式各樣。岸邊有人聲音壓得很低的咳嗽聲,河麵上彩船燭火閃耀,燈火倒映在粼粼水波裏,幽幽蒼蒼又忽忽悠悠。一盞一盞河燈隨波逐流,黑黢黢的河麵上飄動串串星光,如同朵朵散碎的小花,將沒有月色的黑夜搖曳得更加空曠。這是鬱悶的夜晚,高低起伏的蛙鳴傳來,大雨將至,空氣簡直要凝結成一塊沉重的鉛。


    1黃皮子:黃鼬,黃鼠狼。


    2蹦蹦戲:亦稱地蹦蹦,早期的二人轉。


    第四部分


    第十九章(1)


    辛未年註定多災多難,這年夏天,安城縣遭受水災。大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夜,東遼河水勢暴漲,無數農田民房被淹,位居上遊的柳津河一帶也未能倖免。災情浩大,遍及遼西、遼北。這時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說是日本人打進瀋陽城了。人們不知所措,風傳日本人就要來了,恐懼如黑雲一樣迅疾遮蓋了小小的老虎窩。趙家大院的主人惦記在瀋陽讀書的兒子成華、成國,他們焦躁不安。趙前夫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兩個兒子已離開了瀋陽,隨著滾滾的難民潮南逃。秋天靜寂無聲,疏淡的陽光斜進庭院,猶如根根芒刺深深刺痛了心髒。趙前


    憂心忡忡地說:“俺老了,管不了太多了。”他將目光停留在金氏的白髮上,用力吸了一口氣:“再說,孩子們也大了。”


    初秋的傍晚清爽宜人,正值星期六,東北大學學生會放映電影,組織為遼西和武漢地區的水災募捐。臨近半夜,爆炸聲震撼了瀋陽全城,城北突然傳來了激烈的槍炮聲,炮彈從房頂上呼嘯掠過。學生們開始以為是演習,近幾年來日軍常在城外實彈演練。大地在顫慄,城北方向火光沖天,學生們麵麵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電影是沒法看下去了,學生四散而逃,有膽大的爬上了牆頭張望,隻見團團火焰和煙霧勾勒出樹木和樓宇的輪廓,五色斑斕的曳光劃過夜幕,交織成的駭人的火網,宛如極光一樣照亮了天空。1931年9月18日深夜,瀋陽城驚天動地。


    “哎呀!咋回事,咋回事呀?”同學還有老師焦急地問,“八成是北大營那邊演習吧?”


    “不像不像,太猛烈了。”黑夜裏有爬上樹的學生說,“是開仗了吧。”


    “開仗了?”地上的師生七嘴八舌地仰頭問:“誰打誰呀?”


    “看不出來。”高處的人影大聲回答。“你們聽,城東邊也打起來了。”


    “呀,是日本人攻城吧?”


    “是小日本!”驚恐隨著夜風四處遊蕩。


    麻雀驚得在空中亂竄,加劇了不祥之感,嘆息傳染似在校園裏迅速傳播,恐慌的氣息將所有人包裹得透不過氣來。東北大學徹夜不眠,義憤填膺的師生匯集在理工大樓開會,理工學院的學生輪流上台演講,說日本人欺負上門來了,投筆從戎,誓死報國,用鐵和血保衛中華民族。台上台下呼聲一片,高喊“小日本滾回去!”


    對於瀋陽城普通百姓來說,“九·一八”的夜晚是猝不及防的,在震撼天地的隆隆炮聲中,他們驚恐萬狀,唯一能做的隻有躲在炕沿下靠在牆角渾身發抖,他們想不到這黑暗隻是巨大災難的開端。黑夜中的一切都在按關東軍的計劃進行,河本末守中尉率兵炸壞了柳條溝段的鐵路,日軍栽贓指責中國軍隊破壞南滿鐵路,悍然以第二大隊、第五大隊夾攻北大營,二十九聯隊並第二師團主力進攻瀋陽,瀋陽和整個東北的形勢頃刻之間勢若危卵。瀋陽城的老百姓更不會知道,此時此刻的張學良遠在北平,正偕夫人於鳳至及趙四小姐看梅蘭芳的京劇《宇宙鋒》。開明劇院裏絲管悠揚,掌聲陣陣,身在關外的少帥對危局心知肚明,早在幾天前就專門電令駐守北大營第七旅旅長王以哲:“中日關係現甚嚴重,我與日軍相處須格外謹慎,俱應忍耐,不準衝突,以免事端……”接到報告的張學良匆匆趕到協和醫院,緊急召集在平東北軍高級將領會議,南京政府方麵的訓誡是“即使勒令繳械,占入營房,均可聽其自便。”在歷史的緊急關頭,張學良無可挽回地做出錯誤的決斷,他再次嚴令部屬“聽命中央,絕對抱不抵抗之主義,以免波及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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