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4)


    下午的老虎窩熱鬧起來,各家各戶開始做飯,瓦脊上升起的炊煙格外溫情。四傻子耷拉著腦袋往家走,猛地斜刺裏竄出一隻大狗來,汪地大叫一聲,嚇得他頭髮刷地豎起來。他和狗對峙著,這是誰家的黑狗?四傻子在想以前怎麽沒有見過它呢?對麵的黑狗虎視眈眈,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還示威狀地呲出一口白牙,四傻子嚇得簡直要暈過去了。火車吭哧吭哧的開過來了,漸行漸近,四傻子發現黑狗的鼻子是濕濕的,而黑狗像想起什麽似的轉身離去了。老虎窩的雞鳴犬吠,一派慌張景象,也許動物都具某種特殊的預感,神情專注地在期


    待著什麽。來接站的荊容翔驚得目瞪口呆,火車中了魔法般地脫軌了,巨大的鐵輪子在枕木上顛簸跳躍,然後車頭一扭衝下路基,一節節車廂醉漢似的栽進了菜地,巨大的聲響和煙霧騰空而起。


    奉海支線被迫停運五十四個小時。萬幸的是因車速較慢沒有造成人員死亡,但受傷者不計其數,受驚嚇者更無遑論。火車顛覆引來男女老少圍觀,現場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們驚詫於火車“掉道”的奇觀。奉海鐵路公司蒙受了巨大損失,理所當然要追查事故原因。那把已經變形的大鉗子被找到了,不明就裏的張鐵匠被縣公安局帶到了村公所。張鐵匠父子起初承認大鉗子是自家的,又辯白與火車掉道無關。刑訊逼供之下,張鐵匠皮開肉綻,一打就招,回頭就翻供。警察意識到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未必搞清楚原委。有人證實火車肇事的那天,張鐵匠父子未離開自家一步。全村十歲以上的男孩子全部被召集起來,小於十歲的四傻子也去了,警察拍了桌子,孩子們都哭了,四傻子哭得更厲害。隻要不開口神仙也犯愁,天性孤僻的趙家老四不愛說話,他漏網了。警察太沒本事,除了打人再就是嚇唬,絕對沒有查指紋什麽的辦案手段。四傻子恍惚記得,他赤腳走在鐵道上跳枕木玩,怎麽會沒人發現他呢?


    沒人懷疑過四傻子,他畢竟太小了,惟有那條耿耿於懷的黑狗糾纏不休。每天都要跳出來攔住四傻子的去路,黑狗用盡了它的全部表情來表達憤慨,用一雙怨恨的眼睛敵視四傻子。四傻子怕得要命,上學放學時要結伴走路。這狗是宋家鋪子的,而宋家鋪子正好和張鐵匠爐相鄰。黑狗是知情者,卻無處申張。老少爺們不時同情一下被逮走的張鐵匠,都嘆氣:“挺大的人,咋連自個的鉗子都看不住呢?”


    鄉親們的注意力很快轉移了,老金太太死了。夏至剛過的一個早上,她喝過半碗米粥後忽然跌到在地,於是就開始了昏迷。養生堂的程瑞鶴來了,打開了梨花木匣子取出脈枕,把脈良久而後搖頭,說沒啥病就是老的,你們準備後事吧。趙金氏立即陷入了啜泣之中,趙前問還有辦法嗎?程瑞鶴收拾起診匣,說:“老太君的脈象像小雞啄米,又像房簷漏雨。米水不進,大限已到。”隔了好半晌,又感慨道:“無疾而終啊。”


    老金太太的壽裝和壽材許多年以前就預備好了,壽裝是裏外三層的藍花棉襖褂衫還有被褥鞋帽,這些是二十多年以前做的,那時老金剛去世不久,老金太太自己一針一線縫製的,而壽材也是十年前定下的。老金太太的棺木是老虎窩乃至安城縣最講究的,木材是上等的黃花鬆,規格是最高檔的“四五六”,所謂“四五六”是指木板的厚度即打底厚四寸,幫厚五寸,上蓋也稱天六寸。一般人家辦喪事的壽材隻是“二三四”,好一些的也不過“三四五”,貧困戶隻能是白鬆或者楊柳樹打的“一二三”薄皮棺材。趙家大院搭起了葦席靈棚,特意從安城請來了畫匠,畫匠用金銀粉在棺槨上彩繪,圖案富於浪漫色彩:宮殿樓閣蓮葉荷花,再就是“白馬朝雲”和“犀牛望月”。


    在心緒不寧的初夏,老金太太上路了,懶得回頭再看一眼人間。邁向天國之路的步伐從容而悠閑,決不拖泥帶水,昏迷了一晝夜之後,呼吸漸漸微弱,被抬到地上的臨時搭起的木排子上。趙金氏嚶嚶哭著為母親洗臉洗手腳梳理了頭髮,然後用剪子剪開了身上的舊衣,王德發和顧皮匠幾個男人為老太太穿裝老衣服,趙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隻有出氣而無吸氣了。王德發女人提醒說:“是等兒子吧?”趙金氏停止了哽咽,伏在母親的耳際說:“媽,別惦記俺弟了,他回來就讓他給您燒紙。”老金太太的眼皮動了一下,但沒有睜開,人很明顯地鬆弛下來了,她的手指涼沁沁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褪了下來,變淺變得蠟黃。在痛哭聲裏,趙前感覺心神恍惚,有些站立不住。屋子裏有一種怪異的味道遊動,這氣息瀰漫著蒸發著,越來越濃烈地直撲心裏,仿佛沿著血管流動籠罩了他的周身。


    老人無疾而終,是喜喪或者說是“白喜事”。活了七十七歲的老金太太是老虎窩的第一高壽者,趙家大院的門右側炫耀般地掛著一串 “歲頭紙”,這是按照亡者歲數一年一張用麻繩穿成的黃紙錢,厚厚的一大遝,讓弔唁者敬慕不已。趙前央人為嶽母製作“紮紙活”,女人死了用紙紮黃牛和女童芻物,意思是女人生前糟蹋的淨水太多,用喝髒水的黃牛代替以減輕罪過。為了彌補嶽父過世時沒能雇一班喇叭匠的遺憾,趙前雇了一班鼓樂隊吹奏,打頭的喇叭匠姓張。平日說起來,“吹大喇叭”簡直就是死人的代名詞,喇叭匠的地位低下,是不準進院進屋的。吹鼓手在大門外搭上了棚子,放上一張桌子擺一壺茶水吹將起來。除了間歇少憩而外,喇叭匠一直吹打不停,曲調戚淒婉惋,遇到有弔唁者來要鳴致哀意:男弔喪者來就吹圓直筒大鐵號,女的來了就吹小喇叭。趙家大辦喪事,各事項由老牟主持,馬二毛、郭占元裏裏外外忙碌。趙前不知疲倦地接待各方賓朋,由於睡眠不足導致滿眼血絲,他一再關照老婆節哀休息,親自處理老太太的遺物,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條。趙家大院人來人往,親戚朋友出出進進,弔唁者卻沒有絲毫的悲切,人們一律都掛著微笑讚嘆高壽呀高壽。院子裏放著流水席麵,飯菜的香氣充溢誘人,趙家殺了一頭豬,高粱米幹飯豬肉燉粉條管吃管填。男人們圍坐在靈棚外麵吧嗒吧嗒地抽菸,碗筷還有祭奠的饅頭不斷地丟失,女人們大大方方地拿著回家,她們要用辦喜喪的饅頭餵自家的孩子,沾沾喜氣以便長命百歲。比起二十幾年前的老金,金老太的身後事隆重非常無所不用其極,趙氏夫婦傾其所能做了重殮厚葬,特意從安城縣請來了和尚、尼姑和道士做法事,設壇詠經超度亡靈。天氣轉暖,但趙家自備冰窖,用大塊冰來鎮亡者的屍體,就是停靈七七四十九天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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