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發生在晌午,初冬的陽光透過木格窗,將室內塗抹成懶洋洋的混黃。火炕燒得滾燙,墊上褥子依然烙屁股,老太太端坐炕上,全神貫注地捉虱子,家什的搖晃擺動以及隨後的喧譁一點也沒能打斷老太太捉虱子的積極性。吸飽了血的虱子圓滾滾胖乎乎的,在褂子的針腳和皺褶處隱藏著,或者緩慢攀援著。金老太太舉著褂子吃力地尋找,蜷蛐的後背更加佝僂,裸著上身,鬆弛的皮膚以及幹癟如袋的乳房一覽無餘。一旦發現了虱子,老太太就快活得孩子似的叫起來,一邊湊到眼底下欣賞一邊嚷嚷你往哪兒跑?津津有味興致盎然。在金老太太顫巍巍的用兩個大拇指甲的夾擊下,虱子們被依次擠死了,劈啪的聲響聽起來蠻令人振奮,鮮紅的虱血染紅金老太的指甲,就像塗上了一層胭脂似的,她會朝指甲上啐口唾沫,然後使勁將血跡擦掉。


    大地瞬間的顫慄過後,清醒過來的趙金氏衝進屋來,抓起衣裳披在老媽的肩上。金老太阻止了女兒的行動:“慌啥哩?”她的胸腔仿佛一架破舊的風箱,說起話來絲絲漏風。她吩咐女兒道:“給媽撓撓癢。”趙金氏哭笑不得,隻好把手放在老娘的背上,十指像耙齒似的一上一下,咯吱咯吱地撓,老女人閉上眼,嘴裏哼哼地舒氣,樣子甚是舒適。老太太對地震有獨到的認識,她說:“人站在鰲魚身上,這大鰲累的想喘口氣,一翻身就直晃蕩。嘿嘿,豐年好豐年好,地動山搖,叫花子扔瓢哩。”


    地震的發生完全和立影墳巧合,似乎證明了“地氣”的存在。一絲驚慌之後,趙前站在坡地上眺望柳津河對岸的老虎窩小鎮。冬日正午還不算冷,但是在曠野裏呆得久了,還是感覺到寒風砭人肌骨。遠遠地,圍牆裏露出許多灰色的屋簷瓦脊,一大群鴿子忽高忽低地飛旋,在小鎮上空掠過金屬般的光澤……


    令人吃驚的消息不斷傳來。先是東北易幟了,東三省實現了與全國的統一。張學良、張作相、萬福麟聯合發表的通電被眷寫成告示四處張貼,通電上說:“已於即日起,宣布遵守三民主義,服從國民政府,改旗易幟。”張作霖時代的五色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易幟的新鮮感還沒有過去,人們再一次感到震驚:楊宇霆、常蔭槐被槍斃了。說起楊宇霆真可謂是無人不曉,即使閉塞的老虎窩依然有所耳聞,因為楊宇霆一直是老帥張作霖的心腹和助手,位高權重大名鼎鼎。《致三省父老電》的告示赫然張貼於火車站,不管識字的還是不識字的,老少爺們幾乎全去看了,這是人們難得的談資。在眾人央求下,荊子端大聲朗讀了告示,結尾處這樣寫道:“務使東省治理日進有功,地方共臻寧謐,不但有以報大元帥在天之靈,亦可使死者甘服於地下。掬淚陳詞,伏希公鑒。”


    荊子端原來是前清末年的秀才,清王朝的覆滅使他功名無望,窮途末路之際闖了關東。當年經縣知事李維新引薦,來老虎窩做教書匠,冬去春來一晃兒已經十三四年了。眼見得老虎窩的人丁稠密,來官立學堂讀書的孩子經歷了一茬又一茬。荊先生的身體每況愈下,戒了煙仍然不停地咳嗽。嚴寒地區的病肺氣腫哮喘病很常見。這個冬天裏,他總是沒來由的傷風感冒,不住地流鼻涕打噴嚏,鼻子捏得紅腫,呼吸有些困難。荊先生身邊沒有女人,兒子在郵政代辦所忙著脫不開身,沒有人照顧。病得躺在涼炕上,學堂隻好休課了,滿街亂跑的孩子們驚動了老牟等人,才知曉荊先生病得不輕。


    第十七章(3)


    養生堂在老虎窩西街上,左手邊是徐家大車店右側是佟氏木匠鋪。坐堂開診的是程瑞鶴,程瑞鶴係安城縣德合隆大藥房戴先生的徒弟,學技六年方出徒,懸壺濟世。藥店的規模小,隻掛了一個幌兒,所以老虎窩上的人就有些懷疑,懷疑歸懷疑,頭疼腦熱等閑小恙還得來看醫生。程瑞鶴謹慎謙遜,孜孜不倦研讀《內經》、《素問》、《傷寒》、《本草》等醫書,診斷處方時總要斟酌再三,製作丸散膏丹也是細緻非常,閑暇時他喜好舞文弄墨,提筆運腕頗有顏筋柳骨的況味,養生堂藥房的中堂高懸“慎耕杏下”的匾額是他自己書寫的,兩側


    還有楹聯:“利病何嫌口苦,回春總俱婆心”。見老牟來藥房,程瑞鶴二話沒說就跟著去了荊子端家出診。程瑞鶴把脈良久,笑笑說並無大礙,仔細辨證論治,認為肺腎陰虛,復感風寒之邪,寒邪化熱,需解表散風驅熱,表本兼治,如不調理將積重難返,於是揮筆開方。老牟不懂醫術,但知道方子越大醫生的水平就越差,所以特意查看一下。老牟展開藥方,上麵開列了十二味:桑葉六錢、杏仁三錢、黃柏四錢、雙花三錢、菊花六錢、薄荷三錢、陳皮四錢、連翹三錢、桔梗四錢、黃芩四錢、前胡四錢、玄參六錢。


    荊先生連服三付湯藥,燒退了鼻涕流的少了,氣色見好,咳嗽轉輕,但嗓子仍紅腫難忍。程瑞鶴說重症得用重藥,再吃五天吧,在原方基礎上調換了藥方,去掉黃柏、雙花、菊花、桔梗、黃芪、陳皮、薄荷七味,增用百合、生地、甘草、枸杞、山藥、二冬、當歸等幾味。三天後,荊先生不再咳嗽了,但人消瘦了許多,眼窩深陷,鬍子瘋長。孤獨落寞的荊先生每天準時地去學堂,高高瘦瘦的身材籠罩在灰白的舊棉袍裏,看上去簡直像是冬天光禿禿的樹木。瞧著荊先生孤單單蜷蛐的背影,老牟說:“沒有女人哪行?”據說荊先生是有女人的,女人在熱河老家沒有來關東。至於什麽原因,不能問也說不清,這是個迷。荊先生對個人的私生活歷來守口如瓶。趙前老早就說過,“荊先生真是個怪人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虎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年誌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年誌勇並收藏虎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