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嫂聽了激動:“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咱是親家哩。”


    王德發不大說話,坐在一旁笑。


    第八章(4)


    趙前一臉誠懇,說:“是啊,俺忘不了老哥老嫂的恩德啊。”


    “快別這樣說。”


    趙前顯得鄭重其事,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訂婚宴擺了三桌,豬肉燉酸菜粉條,小公雞燉鬆蘑,高粱米小豆幹飯,火辣辣的燒酒,滿屋子的煙氣騰騰。奇怪的是大家都很少提及婚事,既像迴避又像是忽略,熱烈的話題都與煤炭有關。終歸是訂婚的儀式,彩禮和婚期最終一一敲定,眾人打著酒嗝鼓譟:“親戚做成了,還有啥挑的?!”王德發宣布:“明年開春就辦,老少爺們來捧場啊。”趙前笑眯眯地點頭示意,特地敬老牟一杯,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全賴月老之功。”婚宴的高潮一幕是由老牟執筆寫了庚貼,貼上寫明婚期、時辰、命屬和忌諱等內容,一式兩份,雙方各執其一留存。王德發事先準備了五匹布料,金銀首飾兩件,外帶現洋三十塊,由媒妁之人老牟過手交給了趙前。酒足飯飽之際,眾人興奮得高叫:“嗬嗬,過小禮了啊。”


    婚事未能如期舉行,趙家煤窯出事了。突如其來的瓦斯爆炸,把洞裏幹活的煤工全捂裏了,一共九人。此事傳到縣城,知事李維新沒太在意,派警察局李局長到現場查看,傳話給趙前叫“妥為撫恤”。煤窯井口處一片狼藉,一大群女人孩子哭天搶地。趙前心裏悽惶,他想到的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也不是死者家屬日後的生計,而是在傷心自己。但凡下井挖煤的礦工,事先都簽有生死合同,從丟了性命到致殘都明碼標價,趙前肚子裏盤算:至少損失三千多塊小洋。按理說,檢查毒氣瓦斯是礦井的大事,一刻也疏忽不得。誰都怕井下出事,防瓦斯最為關鍵,要求煤工不帶煙,不擺弄燈,不往石頭上刨。還專門安排一個人檢測瓦斯,用的都是土辦法,危險之極。最常用方法是帶幾隻小雞下井,雞一打蔫就有情況。而今天下井前,不知誰弄了幾隻鴿子裝進筐裏,大家覺得,鴿子到了井底能自己飛上來就沒事。鴿子筐放下去了,片刻工夫,扇動著翅膀飛了出來。人太鬼精了其實就是愚蠢,問題出在鴿子會飛啊,鴿子能安安穩穩地落到黑洞洞的井底嗎?鴿子撲楞楞地飛上來,人下去就沒上來,一聲悶響,礦井全報廢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亂鬧鬧的現場出現了日本人的身影。鎂光燈閃亮,趙前發現那個叫山本任直的東洋鬼子來了。圍觀的老百姓嘩地躲開,日本人旁若無人地拍照記錄。其間有個穿西裝的年輕人,一看就是翻譯,正招呼百姓詢問些事情。這幾年,東洋炭礦公司通過借款、合辦等方式控製了多家煤窯,人稱日本窯。日本窯財大氣粗,憑藉技術設備的優勢,在競爭中占據了上風,處處擠兌華窯。趙前見了怒從心頭起,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揪住翻譯。


    “小鬼子說啥?”趙前指點著山本的鼻子。


    “山本君說了,你們笨蛋大大的。”


    “再說一遍?”趙前提高了聲調。


    “技術大大的落後,工藝的沒有。”


    趙前掙脫開勸解的眾人,怒不可遏:“你告訴小鬼子,遠點兒呆著!”


    “這是瓦斯爆炸!”


    “那又咋的?他們操什麽心!”趙前罵道:“狗戴帽子——裝人!”


    “山本君說他要勘察井口,請多關照。”


    “關照?俺的礦關他個屁照!”


    “縣政府已經同意了。”


    趙前猛一揮手,像在驅趕討厭的蒼蠅,說:“俺的地盤,俺自己說了算!”


    山本任直湊了過來,說了句中國話:“統統的蠢豬!”


    “你說什麽?”


    “蠢豬!”


    趙前照山本就是一拳,對方一閃躲開,幾個日本人一下子圍了過來。不料,山本任直哈哈大笑,豎起拇指,道:“你的,是第一個敢打我的支那人!”


    “我操你八輩祖宗!”圍觀者都聽到了格格的切齒聲。


    王寶安迎娶趙玫瑰那天,恰好趙金菊滿月。湊巧的是,趙前和四閨女是同一天生日。趙金菊得到了父親偏愛,在趙家的兒女中,惟有她的名字包含了父母雙姓。好事成雙,天遂人意,正值地鏟三遍掛鋤的當口,家家都有空閑,喜酒焉能不喝?趙前夫婦笑容可掬地招待四鄰,預備了六桌子酒菜款待坐堂客。臨到玫瑰上轎,母親趙金氏哭出聲來。趙玫瑰沒哭,僅僅是鼻子酸了酸,她把對王大貓的渴望化做了奮力一躍,自己跳上轎子去的,對聚攏而來的目光渾然不覺。趙東家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他依然向人群投以真摯的微笑。趙家豐厚的嫁妝引起轟動,人們無不嘖嘖稱舌。有個陌生人手抄袖管,不停地冷笑,好奇者推了他一把:“你笑啥?陪送的東西應有盡有啊。”


    “還差一樣。”陌生人口氣冷漠,像凜冽的風遠遠吹來,低沉的聲音,沙沙地摩擦人耳膜。眾人側目,問:“啥?”


    “打狗棍。”


    “啊?!”眾人驚詫,富甲一方的趙財東的閨女會去討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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