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動靜,他睜眼看向門口,見月兒進屋,他趕忙起身。奈何身體過於虛弱,動作又太急,一不小心,又直挺挺地摔回了沙發上。


    劉美玲趕忙跑過去扶住邱瑾,滿眼盡是擔心之色。月兒冷眼旁觀,看得出一絲端倪。


    “聽美玲說,是少夫人救了我。大恩不言謝,身子骨弱,竟都不能起身施禮,望夫人見諒。”


    月兒自然不在意這些虛禮,邱瑾從韓大帥的審問室出來,即便是壯碩如牛也能瘦下去三圈,更何況一文弱書生?


    她保持微笑,“無妨。”


    “早就聽聞夫人也是法國留學回來的,想來和少帥真是門當戶對,旗鼓相當,今日見夫人花容月貌,氣質不凡,當真與少帥是一對璧人。”


    一旁的劉美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認識邱老師這麽久,從未曾聽他誇讚過誰呢。少夫人好福氣。”


    “少夫人”三個字讓月兒明白劉美玲的意思,她即便愛慕邱老師至此,都沒有將月兒的真實身份托出。她感激地一點頭,對方同樣點頭,表示會意。


    “有少帥與夫人這等新血液注入到大帥府中,想必也能讓東北軍煥然一新。”邱瑾輕咳幾聲,“畢竟如今革命浪潮不可阻擋。”


    月兒不懂什麽是革命,革的是誰的命,革了命就能救她們這般苦苦求生之人麽?她沒有言語,因為她確實不懂該如何接這話茬。


    一旁的劉美玲卻聽得熱血沸騰,非央著邱瑾給她講講南方革命的事情。


    月兒本是意興闌珊,她更想趕緊把法語學精進,好能應付得了韓家。可既然被迫坐在這了,她也不好抬腿便走,隻得坐在一旁,打算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一聽了。


    可不過半個小時的光景,月兒便明白了劉美玲對於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文弱書生為何如此癡迷了,他聲音溫和細膩,娓娓道來,不急不緩。


    從清末積弊說到了民國新潮,再從四分五裂的軍閥割據,說到複辟……西洋人的民權理念,再到領袖先驅們的意誌,再到西北剛剛紮根的紅色思維……


    這一切的一切,是月兒從未曾涉獵的領域。她遊離於太虛的三魂七魄被他和緩的聲音一點一點拽回四肢百骸,慢慢地聚精會神,很快便癡迷於他的言語之間了。


    她是苦過的,她也是最見過苦的。從前珊姐隻教育她們,往上爬,爬到高處去,便有飯吃了。


    可今時今日,她聽到了那麽多鮮活的故事,那些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富家子,生來就是有飯吃的,卻在想著救她們這些沒飯吃的人。


    月兒有些詫異,看來珊姐不盡然是對的。


    或許,這世上有比珊姐所說的“活著”,更重要的東西。


    邱瑾起初是坐在沙發上的,後來是癱著,再後來實在坐不住,側躺在了沙發上。可兩個女孩子絲毫不介意他的姿勢,全情投入於那些絕倫而熱血的故事裏。


    直到邱瑾輕咳了起來,漸漸又轉為撕心裂肺的咳嗽,劉美玲才心疼地對月兒說:“讓邱老師休息一下吧,咱們改日再找他講故事。”


    月兒一愣,明明是你央求人家講故事。不過見美玲那祈求的眼神,也心領神會,開口道:“邱老師你多多休息,我改日再來煩您。”


    將月兒送到明公館門口的時候,劉美玲仍舊心緒難平,感激地抱住了月兒:“月兒,你真幸運,少帥會這般愛護你,你說什麽他都會去辦到。”


    月兒本就因突然間接受過多新事物新思想而糾結萬分,被劉美玲這麽一說,更是心亂如麻了。


    教月兒要自立自強,切不可依靠男人的,是劉美玲。羨慕她有男人可依靠的,也是劉美玲。瞧不起她這般萬事靠男人的,是明如鏡。可她的男人有所用途的時候出言感謝的,仍舊是明如鏡。


    世間紛繁複雜,像她小時候還在袁府時父親給她買的萬花筒。她總覺得這世上千人千麵,如今看來,一個人也有可能有千麵。


    月兒滿腔疑問最終都咽在了肚子裏,她隻是禮貌客套地頷首:“也祝你找到可以依靠的幸福。”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好似逃離了給她帶來問題的人,就真能逃離內心的疑問了。


    回到韓家,月兒才發覺今日不同往昔,洋樓裏過分熱鬧起來。


    傭人上下忙活著,單間隔出來的廚房方向傳來乒乓聲,看來今晚是有大宴的。


    夫人們倒沒幾個露麵的,唯有二姨太插著腰立於一樓廳堂中央,指揮著傭人,神色頗為得意。


    “二娘,這麽熱鬧?”月兒想既是狹路相逢了,晚輩打個招呼總是禮多人不怪的。


    “是啊,你兩位哥哥今兒晚要回家吃飯,我讓他們好生準備著。你呀還年輕,不明白為人母的滋味,一顆心都貼在孩子身上了。”


    月兒頷首示意,旋即趕忙逃回了房間去。諸多姨太太中,唯有二姨太生養過兒子,平日裏張口閉口的孩子,太過惹人厭煩。月兒不過小輩而已,何苦擾進姨太太們的爭鬥中?


    晚飯確實熱鬧,韓大帥的兩個已經單立了門戶的兒子陸續回了家,韓江雪也一改往常做派,早早從軍營回來了。


    大哥韓江海如今已在鬆北省任督軍,娶的是鬆北當地有名的軍閥嫡女。兩家門當戶對,倒是天作姻緣。奈何這位韓家長子脾性頗隨了大帥,萬花叢中一個不落的性子。這幾日與南麵來的小戲子糾纏不清,夫人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今兒便沒隨韓江海一同回韓家。


    二哥韓江漢則看起來與哥哥弟弟都有些不同。他是留學英國的海歸,卻絲毫沒留下英國的痕跡。灰白色大褂,金屬圓框眼鏡,言談舉止文質彬彬,儒淨淡雅之氣,既看不出大帥的英武,也看不出二姨太的跋扈。身邊依偎著的,是梳著學生頭,看起來恬靜乖巧的二嫂,已然懷了身孕,看樣子過不了多久,就足月了。


    對於初次見麵的小弟媳,二位哥哥倒是並不吝嗇溢美之詞,隻是大哥表達感情更為外溢,二哥則文雅收斂許多。但無論如何,月兒還是頗為感激的,起碼大家都看起來挺友好。


    最高興的除了大帥與二姨太,莫過於喜歡熱鬧的小妹韓夢嬌了。她拉著二嫂左瞧瞧右看看,時不時還想著貼在人家肚子上聽一聽,好奇地問道:“小侄子怎麽不出聲呢?”


    二嫂一臉靦腆笑意:“許是睡覺呢吧。”


    二姨太趕忙拍開韓夢嬌,一臉嫌棄:“去去去,小丫頭懂什麽,別擾你嫂子。”


    三姨太見女兒被奚落,平日裏並不善言語的她也開了口:“怎的這般金貴?誰沒生過孩子似的,叫一個小姑娘碰一碰,就壞了?”


    大帥難得開心,不想被婦人鬥嘴擾了興致。佯裝慍怒地皺了皺眉,最會看眼色的姨太太們自然便都閉上了嘴。


    韓江雪看了眼委屈巴巴的韓夢嬌,問道:“你這幾日又學新法語了沒?”


    韓夢嬌自然知道三哥是解圍,興致盎然地答:“學了,小嫂子今兒又教了我好幾句,說與你聽一聽?”


    韓江雪頷首一笑,月兒從旁看著,總覺得這笑意裏有些不同尋常,卻又不知不同在哪。


    他先開口了:“會說對不起麽?”


    恰是月兒今天上午教給韓夢嬌的,她自信地開口:“je t’‘aime.”*


    韓江雪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眼角輕微的跳動並不明顯,但心思細膩如月兒,細枝末節盡收眼底。


    她不解其中意,又不敢貿然開口,隻得靜觀其變。


    “那‘客氣了’該怎麽說?”


    韓夢嬌依舊高昂著頭顱:“vous etesbelle!”


    韓江雪一口茶還沒咽下肚,被她這話嚇得個夠嗆,瘋狂咳了起來。


    月兒趕忙幫他拍著背,越發覺得韓江雪今天怪異得緊。


    韓夢嬌似乎也看出了什麽端倪:“三哥,怎麽了?”


    韓江雪半晌才能說出話來,擺了擺手:“沒什麽……你……確實是客氣了……”


    韓江雪深呼吸了一番,旋即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與冷淡,隻低頭吃飯,並不甚參與父兄的交談。看著桌上離著較遠的地方,知道月兒不好意思伸長胳膊夾菜,韓江雪時不時會給她夾點菜,卻並沒有任何言語。


    月兒心頭畫魂,卻又不解其意,終於忍不住與他咬耳朵:“你今日究竟怎麽了,看起來怪怪的。”


    韓江雪低頭看了一眼嬌妻誠摯的眼神,依舊帶著幾分懼怕,怯生生的,楚楚可憐之狀,著實不是裝出來的。韓江雪便將心頭的所有猜疑又咽回了肚子裏。


    韓江雪夜裏疾書的筆記本上,每個法語句子的發音是正確的,但其後的釋意卻是他特意篡改了的。


    他詢問韓夢嬌的,是筆記本第一頁的句子。韓夢嬌的作答,恰好是他篡改完的話。


    如若這一切都是月兒所教授,是不是錯得太過巧合了呢?看來他的猜測已經可以證實了,月兒果然是一點法語都不懂的。明家送來的,果然不是真千金。


    不過韓江雪心頭的矛盾一瞬而已,很快,果決的他便決定,把這件事情按住不追究了。鬧大了,月兒想留在韓家的可能性就太小了。


    不知道是從第一眼開始,還是從什麽時候起,他覺得自己有那麽一點離不開她了。


    他沉默不語,而敏感的月兒在一旁,亦是惴惴。


    韓江雪掃了一圈餐桌,又看了一眼月兒那單薄無依的身板,想想,她能夠依靠的,不過是他的懷抱。


    韓江雪伸出手,溫暖而寬大,恰好能將月兒細嫩柔軟的手扣在掌心,細細摩挲。


    一舉一動,都是溫和的。連帶著,連言語都溫柔了下來。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辛苦了,總要勞煩你去教夢嬌這小孩子。”


    *


    旁人不解其中意,隻覺得新婚夫婦在筵席上仍舊這般你儂我儂,旁若無人,引得眾人一陣調笑。


    “三弟,日日夜夜看都看不夠,陪哥哥們吃個飯的功夫,還得看著弟妹?”韓江海嘲笑著韓江雪,轉頭看向月兒,“弟妹,就當哥哥跟你借人,就這麽吃飯的功夫,弟妹總不至於不舍得把三弟借出來吧?”


    月兒羞臊得臉紅撲撲的,襯著她的嬰兒肥,可愛而乖巧。她轉頭看向韓江雪:“你好生陪爸爸和哥哥吃飯,我自己能照顧自己的。”


    二姨太今兒因著高興,話也格外多起來,笑著嗔韓江海:“人家新婚夫妻,還沒出蜜月,如膠似漆不是挺正常麽?你好容易回來,陪你父親好好喝酒吧。”


    話音一落,又是一陣嘈雜。六姨太早就看不慣今日二姨太的做派,揶揄:“喲,如今真是時代不同了,二姐姐這把年紀,也摩登一回,還知道‘蜜月’這個詞呢?”


    說實話,連月兒都不知道什麽是“蜜月”。她大膽猜測這該是個舶來品,隻是究竟代表著什麽,她便不能說得準了。二姨太能懂,確實摩登新潮,隻是六姨太這句“這把年紀”著實讓人聽著刺耳。


    “確實,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懂年輕人的生活了,但沒吃過豬肉也是見過豬跑的。”二姨太柳葉眉畫得極細,本就略顯刻薄的麵容被勾勒得更是刁鑽,眉梢向上挑起來,高昂的頭顱仿若可以靠鼻孔來看人。


    “我好歹也是生了兩個兒子,我沒度過蜜月,我兩個兒子度過,我自然知曉。再說了,我們大帥這麽新潮,我也得跟上大帥的步伐才是。”


    二姨太這點沒有說錯,大帥其人,文化沒有,卻希望子女能成為十足十的摩登新人。


    他早年不過亡命之徒,清廷未散時,天津衛練新兵,為了糊口進了軍營。


    大字不識一個,腦子卻靈活,替長官刺/殺過政敵,兵變時七進七出救過長官家的“小阿鬥”。


    憑著這份膽識,一路扶搖直上,很快便被清廷看重了。


    後來清帝退位,手中有人有槍的便成了一方諸侯,各路軍閥混戰不休,池淺王八多,手底下帶著幾個人幾條槍,就敢稱霸一方了。


    二十啷當歲的韓靖渠身材魁偉,手底下有點死士,兜裏揣著點銀錢,舉手投足也學起了紳士範,憑著一張好臉,迷倒了不少長官家的嬌小姐。


    血氣方剛恰逢春閨懷夢,韓靖渠與直係一位張姓小軍閥的女兒便私定了終身。天雷勾上地火,也是年輕身子骨好,很快便珠胎暗結,那嬌小姐便有了身孕。


    二人一咬牙,決定將戀情向家人坦白,可還沒等張得開口,兒女私情便被攪進了曆史的車輪。張姓軍閥很快被暗殺,手底下的人和槍都被另一位叫董世昭的小軍閥接管了。


    張家男人死的死散的散,女人盡數攬進了董家的被窩裏。董世昭霸著人家姨太太也就算了,連張小姐這般未出閣的姑娘也不放過。色性大發,意欲強占了張小姐的身子。那張小姐也是執拗之人,拿著枚簪子就要刺殺董世昭。


    結果很簡單,這懷了身孕的張小姐,被打得斷了三根肋骨,又失了肚子裏的孩子。


    韓靖渠作為被收編的殘部人員,麵臨著被招安還是被殺掉的抉擇,一麵是殺子之仇,一麵是弟兄們的生死。韓靖渠兩難了,投了董世昭,對不起真愛。慷慨赴死,又辜負了兄弟們跟隨一場。


    恰在此時,董家的大小姐遇見了虎落平陽的韓靖渠,與張小姐一樣,對他一見傾心。心扉初開的董小姐央著父親撮合二人的婚事。


    韓靖渠如何能娶仇人的女兒呢?當即拒絕。


    董世昭手下年輕才俊輩出,奈何董小姐偏要吊死在這一棵樹上,說什麽都非韓靖渠不嫁。沒辦法的董世昭拿那已經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張小姐做要挾,隻要他肯娶自己女兒,便放張小姐一條生路。


    之後韓靖渠的心路曆程便無人能知曉了。他究竟承受過怎樣的非議,忍受了多少不甘,亦或是他隻是恰逢其時,並沒有什麽痛苦……這都是旁人無從得知的了。


    他娶了董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大太太。官位一升再升,手底下的人一增再增,東北剿匪有力,又得了其他軍閥的重用,慢慢地坐擁東北,徹徹底底成了東北王。


    第一件事,便是殺了董世昭,他的老丈人。


    如此一位嗜血如麻的畜生,外人眼裏毫無人性可言的魔鬼,對待子女卻是出奇地友善溫和。除了長子是個人意誌以外,另外兩個兒子都是留洋接受新教育。而女兒更是被他捧在手心上,視為掌上明珠。


    他偏頭睨了眼二姨太,轉頭看向韓江雪:“確實有機會的話,你應該帶月兒去度個蜜月。我們這代人,刀尖上舔血,沒這個好命了。你們倒是可以適當享受一下生活。”


    韓江漢與韓江雪聽了韓靖渠的話,二人皆是眉頭一皺。韓家如今得勢,無論從金錢上還是時間上,確實有奢侈的資本。然而軍閥割據,外強虎視眈眈,路有餓殍,哀鴻遍野,實在不是享受生活的好時候。


    但相較於二位弟弟的沉默,韓江海倒是願意順著父親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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