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回來這麽晚?”月兒從韓江雪手中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哦,這幾日沒回家,換洗的衣服不夠了,我回來取一些。”


    原來,隻是回來取衣服。月兒下午還曾暗暗發誓,以後定不以這男人為中心,左右自己的心性,可聽到了這句話,她還是覺得略感傷神。


    韓江雪似也能從嬌妻眼中看到些許落寞,可她仍舊乖巧地不發一言,隻是回身為他尋找起換洗的襯衫來。


    這讓韓江雪倒有些不自在。他想不出這女人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或許,他在她眼中真的隻是個可以避風雨的港灣?


    有時候,患得患失的,又何嚐是小女兒呢?少年人也急切地想知道,在這個自己想用一生去嗬護的小嬌妻心裏,他究竟處於什麽樣的位置?


    “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問我的?”


    月兒將幾件幹淨的白襯衫取下,為他疊好放進箱子裏,聞言手下一頓:“你希望我問些什麽?”


    韓江雪感覺一股子邪火在胸腔猛然竄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緣何會這般矯情,但卻又實在是情難自已。化作了言語便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味十足了。


    “你就這般沒有真性情麽?想問的話就不能問出口麽?”


    月兒在珊姐手下磨礪了十年,多半是沒什麽小性兒的,平日裏也不喜歡與人拌嘴結怨,可被韓江雪這莫名其妙的緊逼之下,也是竄起一股無名火。


    她狠狠將襯衫扔在了箱子裏,抬頭時雙眼已有淚花在打轉:“少帥您這麽做就殘忍了些。您說忙,想不回來就不回來,我由著您便是。怕問多了惹您不自在,說我小家子氣。可我不問,您又不自在,說我沒性情。”


    月兒強忍著哽咽,問道:“三少您自己說,左右回與不回家住都是您高興,何苦非讓我跟著真真切切的傷心呢?”


    月兒也不知道為什麽,十幾年來第一次伶牙俐齒,便都用在了與新婚丈夫吵的人生第一架上了。


    男人確實是這世上奇怪的物種,你粘著他他嫌煩,你若真心實意決定不在意,他又端起醋壇子來了。


    聽了月兒心頭的委屈,韓江雪也不知道自己性子裏哪方麵已然變態了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反正是有些驕傲的。可這驕傲乍一在心頭生起,自己的理智與道德又覺得它可唾可鄙。


    看著眼前小嬌妻已經壓抑不住滿腔的委屈,終於哭出了聲來,他走上前,一把將月兒攔在了懷裏。


    “哭吧,是我不對,以後不會有了。”


    月兒借著心頭的幾點怒火,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輕輕掐了一把:“敢情三少大老遠奔回來,就為了讓我哭一回的。真是可惡。”


    他用指腹拭去月兒臉頰上的淚痕,輕哂低語:“那若如此,便不哭。以後月兒說哭便哭,月兒說不哭便不哭。”


    月兒被他的無理胡鬧給折騰夠嗆,心頭酸軟:“那我說讓你留下來住,你便留下來住了麽?”


    “今天,是我們新婚的第幾天了?”


    月兒篤定:“算上婚禮那日,第六天了。”


    抬頭,還掛著淚珠的雙眸裏仍有些期冀。


    可近距離感受著對方的心跳,月兒仰著脖子,這角度難以看清韓江雪的麵色,唯能清晰地觀察到,他凸起的喉結,狠狠地上下滑動。


    她看不到的,是極度克製的忍耐與掙紮。


    “或許,明天可以了。”


    第十一章


    月兒仍是心有不甘,可又覺得這事自主權皆在韓江雪身上,她若非要執意挽留,倒顯得伏低做小了。


    於是退後一步,從他的懷抱中抽離,為他收拾行囊去了。


    “另外為我準備一套西裝吧,明晚副督軍李博昌的夫人生辰,包下了旋慶門的舞廳辦舞會,明晚六點,我回家中接你,我們同去。”


    舞會,是名流貴族社交娛樂的最好平台了,借著那麽一個由頭,把想見的不想見的都能活絡到一個場子裏去,借著男女舞步搖曳的空當,能不能把想活絡的人脈關係搭上,全憑各自本事了。


    說是舞會,舞蹈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這是男人的主場,金錢,權力,欲望,交織遊離。但女人又是這舞會當中必不可少的亮點,翩翩公子旁定然要綴以最完美無瑕的舞伴。


    女人越亮眼,男人越有麵子。別說什麽舊朝新政的,從男人走向權力巔峰的那一天起,便從未變更過。


    月兒點頭,她明白自己便是三少身上綴著的這枚裝飾物了。她也沒什麽不甘心,既然扮演起了三少奶奶的角色,做了這少帥夫人,便如同端了吃飯的家夥什,得對得起得來的這口吃食。


    她不急不緩,毫無波瀾地問道:“三少吩咐的差事,月兒定然竭力完成。隻是不知道三少希望我明日穿什麽衣服梳什麽發髻,能配得上三少擲果盈車之風姿呢?”


    韓江雪就是再沒腦子,也能聽出小嬌妻口中的陰陽怪氣。


    於是紳士地微笑:“我說過了,你想幹什麽,便由著你。你想穿什麽,也一樣。”


    少年人嘴上雖是不饒人,但心底還是明白,這不是什麽大事,也沒什麽好慪氣的。月兒送走了韓江雪,便趕緊把自己關在了房間內,回憶起在珊姐那裏學過的西洋舞姿。


    在跳舞這方麵,月兒是沒什麽天賦的。她骨棒小,肉偏豐腴,打小學舞時候便比旁人吃力一些。


    但正如珊姐所言,這丫頭過分執拗,事事都得求個高下,於是偏不服輸,到底成了“絕代芳華”裏舞姿最為出眾的姑娘。


    月兒是有些慶幸珊姐在舞蹈訓練上的超前意識的,倘若她此刻還隻會些舊時古典舞,現在她定然是抓瞎的。


    珊姐特地尋來過十裏洋場鼎盛時期的舞女來為姑娘們培訓,月兒極擅華爾茲,還會跳探戈,想來應付這舞會,是綽綽有餘的。


    但月兒還是有些緊張,畢竟這舞會,相當於她第一次以少帥夫人姿態亮相,她覺得好看不好看,不見得要給男人看,但一定要讓自己心裏舒坦。


    她光著腳,在書房中放上長篇。閉上雙眸,伴著樂曲優雅而自信地旋轉,跳動。天地萬物,無人能看見她,卻又好似無一不在看著她。


    最終,月兒選擇了湖藍色絲絨綢的旗袍,卷發挽在腦後,隻留幾縷碎發修飾了臉型。又畫了得體的淡妝,早早地便等在了樓下。


    月上柳梢頭,天際剛剛擦黑,浮華都市的閃爍霓虹便早早地掩住了彩雲與清月,紙醉金迷與白日裏的苦難生活仿佛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


    月兒將手搭在韓江雪的掌心,優雅從容地從車子裏下來。金風玉露一相逢,郎才女貌,在眾人的簇擁下,其奪目程度勝得過這迤邐千裏的耀眼燈光。


    如何握手,如何點頭,如何含笑,如何寒暄,這一切都在珊姐長期的培育下養成了骨子裏的習慣。


    不少上得了台麵,能與韓江雪搭得上話的人,都不得不讚歎,娶妻當如此。


    月兒能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七分奉承,但也摻雜著幾許由衷的感歎。無論如何,她此刻站在韓江雪身旁,是勢均力敵的,雖然仍舊如佩玉文人扇類的物件,不過是身份尊貴的配件,但不得不承認,她是那塊完美無瑕的和氏璧,無人能出其右。


    副督軍李博昌從旋轉門後走了出來,遠遠地看見了少帥,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湊上前,滿臉的諂笑讓褶子都堆到了一塊。


    “少帥能來,蓬蓽生輝啊。”


    身側站著的,便是今日生日會的主角,李博昌的夫人,歲月已然在她的臉上印下了痕跡,但優雅與從容倒是可以補上這份遺憾。


    月兒與她對視須臾,便覺得這是為被寵愛保護得極好的女人。


    “夫人外交”相較於男人們的寒暄,功利性則少了些許。但月兒被女眷們簇擁在中央,誇讚聲如流水,但她並不覺得有幾分真心。倒是暗自較量的意味更濃了。


    還沒走進舞廳的大門,月兒便真真切切明白了什麽叫做“應酬”。你喜歡與不喜歡,都要有的社交,便是應酬。


    李夫人熱情地將月兒從眾女眷的圍困中解救了出來,抱歉地低語:“我們進去吧。”


    月兒正誠摯地點頭,突然感覺身後一股力量猛地傳來,踩著高跟鞋的她瞬間重心不穩,身體向前傾了過去。


    月兒正懵著,一旁的李夫人倒是尖叫了一聲,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韓江雪眼疾手快,回身向前竭力想將月兒攬在懷中。然而情勢確實危急,韓江雪隻拽住了月兒的小臂,讓她沒有全身著地,但一條腿還是跪在了地上。


    幾十雙眼睛盯著呢,月兒第一反應是趕緊站起來。然而稍一著力,膝蓋處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攥著韓江雪手腕的力度驟然增加,韓江雪也意識到了月兒的窘境。


    他欺身向下,將小臂擋在月兒旗袍下圍,在她耳畔似有似無地低語了聲“別動”,便借力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月兒驟然間身體失重,始料未及的她差點驚呼出聲,然而保持優雅的理智讓她最終把所有驚愕咽回了肚子裏,隻輕輕用手肘抗拒了一下:“你快放我下來,這麽多人看著呢。”


    守衛在舞廳門口的東北軍霎時間集結隊伍,荷槍實彈地將少帥與夫人圍在了中央。槍、口所指,便是這場尷尬的始作俑者……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


    小男孩顯然被嚇傻了,已經快要淌到嘴邊的鼻涕都來不及擦,隻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黑洞洞的槍口,不哭不鬧,也不辯駁。


    隻是懷裏死死地捂住了一個已經沾上黑手印的饅頭。


    不遠處的人群中,一個形銷骨立的男人正自以為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妄圖隱沒在人海裏,卻被韓江雪餘光一掃,看出了端倪。


    副官心領神會,當即派人抓那削瘦男人,男人見情勢不好,正打算拔腿就跑,卻被衛兵輕而易舉地扣了下來。


    “各位大人,各位老爺,小……小的什麽都沒幹,你們抓錯人了,抓錯人了……”


    男人嚇得雙腿直打顫,被韓江雪冷冷的眼神掃過,直接撲通跪地,不住地磕著頭。


    “民國已經多少年了,這裏沒有大人老爺,說,你做什麽了這麽虧心?”


    那男人趕忙指著小男孩:“都是他,他偷了我鋪子裏的饅頭,我就出來攆這小兔崽子,結果他撞上了夫人。小人真的冤枉,跟小的一點關係沒有啊……”


    韓江雪沒有急於表態,回眸看向孩子:“他說的都是真的?”


    男孩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天生比那男人從容,隻點了點頭,暗黑的眸子裏看不出一絲波瀾。


    月兒是吃不飽飯長大的,看那男孩可憐,便想著這事就此罷了。她窩在韓江雪懷裏,正思量著如何開口,隻聽見韓江雪鏘鏘然開口了。


    “既然是你偷了東西,又撞了人,確實應該受到一定的懲罰。”


    月兒胸口一緊,想著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自然不懂民間疾苦,人世間哪有那麽多的事可以遵循是非對錯呢?她輕輕用手指戳了戳他堅實的胸膛,低語喚了一聲:“少帥……”


    韓江雪並沒有因為嬌妻的呼喚而低頭,隻是輕輕動手拍了拍月兒的臂膀,示意她安心。


    “不過歸根結底,錯不隻在你一人,韓家執掌東北事務,讓一個孩子挨餓,我們的錯誤更大。”


    說罷,他對那孩子命令道:“去,給他鞠躬道歉。再回來,給你撞到的我夫人鞠躬道歉。”


    神情猶如麵對的不是一個孩童,而是他的軍中部下,絲毫不容得質疑與反抗。


    月兒心中暗自緊張,想著這孩子如果犯強或者被嚇傻了,她定然要開口幫忙開脫的。然而那孩子仿佛接受了軍命一般地喊了聲“是”,便認認真真地給二人鞠了躬道了歉。


    神色裏沒有半分猶豫,甚至,還帶著些許虔誠。


    “他的饅頭錢,由我來付了。另外我會再給你付一些錢,再有討飯的孩子路過,就賞口饅頭吃。錢不夠,到大帥府來要。”


    轉頭,韓江雪又打量了一番那孩童。


    “你是個當兵的料,跟著我幹,來不來?”


    那孩子依舊沒有半分踟躇,斬釘截鐵地喊了聲:“幹!”


    惹得一群人啼笑皆非,唯有韓江雪臉上的神色依舊無波無瀾:“好,明早七點半,大帥府門口等我。”


    那孩子還像模像樣地抬起髒兮兮的小手,敬了個軍禮。在場的人笑得更歡樂了,也便襯得孩子臉上的真誠更濃。


    風波乍起乍落,月兒依舊被抱在韓江雪懷裏,她試著活動了一下左腿,痛感沒有那麽強烈了,於是趕忙說:“放我下來。”


    男女老少皆是一臉會意的笑容,看韓少作何打算。隻見他紋絲不動:“你受傷了,還穿著高跟鞋,走路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韓江雪作為東北最高長官的幺子,身份分量之重,人盡皆知。他能紆尊降貴給副督軍夫人祝壽,這其中定然有深意。


    月兒雖不懂政治,卻也明了些人情世故。


    因為她的原因,讓韓江雪提前離場,這定然會影響韓江雪的計劃,她幫不了什麽忙,但拖後腿的事決不能幹。


    於是她窩在韓江雪懷裏,頷首低語,字眼裏盡是撒嬌模樣:“三少,好不容易有這麽熱鬧的舞會,我都期待好久了,你還是讓我參加吧,好不好?”


    語調柔軟俏皮,姿態也放得足夠低,給足了男人麵子。昨兒還在月兒那吃了癟的韓江雪錯愕程度比旁人更勝,很快便理解了嬌妻這份體貼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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