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鴛鴦蝴蝶派,月兒不禁嗤笑:“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麽辦呀?”


    這位女“軍師”上下打量起月兒來,杏眼含情,膚白如脂,巴掌小臉,點絳朱唇,確實是難得的美人坯子,韓夢嬌打心眼裏是有些嫉妒的。


    “嫂嫂,你好看是真好看,可就隻能浮在好看上。看起來更像是個漂亮大方的女學究,一點都不媚氣。”


    這話一出,月兒更加覺得好笑了。她是煙柳地出來的,竟讓人說像是女學究,不帶媚氣。她笑問:“那你說,怎樣才算得上是媚氣?”


    “六姨太那樣,才算得上是媚氣。你呀,應當與她討教討教,如何牢牢握住男人的心。你看我爹,別說心了,魂兒都在她那了。”


    月兒笑著推了韓夢嬌一把:“你一個姑娘家,說話也沒個把門的。有當女兒這麽說自己爹的麽?什麽勾魂握心的,我看你是有人想了。說,你這春閨夢裏人,是誰啊?”


    韓夢嬌自然連連否認,麵上笑鬧著,嘴上卻嗔怪:“我為你想辦法,你卻揶揄我。做什麽行業不得像優秀的看齊呀,在做夫人這方麵,你就得向六姨太看齊。”


    六姨太是南邊戲班子過山海關入東北時候唱花旦的角兒,乍在錦東城街頭唱過一晚,身段嗓子便把東北這群老爺們迷得個神魂顛倒。


    角兒這個東西,是尋常人口挪肚攢地捧起來的,可最終受用的卻終究還是當權者。


    六姨太出現在東北的第十天,便成了韓家的六姨太,而從此,大帥也確實沒再進過其他任何一位姨太太的屋。


    韓夢嬌話中確實帶著戲謔,但也不得不承認,做女人,六姨太的手段確實是月兒不曾有的。


    見月兒兀自思忖,韓夢嬌也知道她動心了,於是自告奮勇“保媒拉纖”,決定帶月兒去六姨太的房間討教真經。


    敲開房門時,六姨太正在給白皙的大腿擦著雪花膏,月兒見了那架在茶幾上白花花的大腿,心中有些愕然。


    這擦臉的雪花膏,竟這麽奢侈地全抹在了腿上。足可以證明,女人對自己是要奢侈一點的。


    六姨太白了她一眼,像看山中村婦一般:“虧了你還是富商千金呢,竟也學那小門小戶的吝嗇起來。慈禧太後當年還拿人奶沐浴呢,倘若我有她的條件,我定然天天都泡在奶裏。”


    不等月兒回話,一旁的狗腿子韓夢嬌卻先開口了:“六娘說得是,我這小嫂子確實該向你學習,你看她這一身的書卷氣,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六娘,你得給她想想辦法。”


    書卷氣?月兒心底徹底對韓夢嬌拜服了,她這睜眼說瞎話的能力也太強了。可當著六姨太的麵,月兒也不好發作,隻得忍著。


    就這樣,月兒迷迷糊糊地被二人忽悠到了書桌前的椅子上,直到六姨太已然自己私自用火盆燒熱了炭火和爐鉤,周身都是熱氣的時候,月兒才意識到,自己被韓夢嬌這個壞丫頭給騙了!


    要知道,韓家洋樓已經通上了“自來氣”,私自生火,太過危險了。這也就是六姨太有這般天大的膽子,換了旁人,被扒皮抽筋都有可能。


    韓夢嬌自那日見了六姨太燙的新式卷發之後,便一直心動不已。奈何大太太和三姨太根本不許她燙發,於是她便打起了月兒的主意。


    月兒猛然間想起韓夢嬌當日那斷然不政治婚姻,也不討好男人的論斷,與今天為她出謀劃策,根本就是矛盾的。


    韓夢嬌就是想騙月兒來做這燙頭發的試驗品!


    月兒一想到這,立馬打起了退堂鼓。大太太既然反對韓夢嬌燙頭發,肯定也看不慣她燙頭發的。這麽平白成了試驗品,再惹來禍端,可不劃算。


    可坐在椅子上,月兒才知道了什麽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六姨太斷然不同意她此刻離開的。


    “怕什麽,大太太倘若敢說一個不字,我便叫大帥出麵為你撐腰。”


    就這樣,月兒稀裏糊塗地燙了個頭發,她滿心忐忑地捂著雙眼,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最終竟拿出了必死地決心才挪開了雙手,看向了鏡中人。


    不過是換了個發型,月兒骨子裏的清媚便被恰到好處地激發了出來。環繞而下的流線鬆軟地垂在兩肩,像極了女兒凹凸有致的玲瓏身形。一縷彎發俏皮又靈動地掩在鬢旁,既遮蓋了月兒與生俱來的嬰兒肥,又凸顯了她那精致的五官。


    一切都那麽恰到好處,一旁插手而立的六姨太仔細端詳了一番,也不禁咋舌讚歎:“美人坯子就是美人坯子,老祖宗怎麽說的來著,哦對了,淡妝濃抹總相宜。”


    長久以來,月兒對於美是沒有什麽概念的,確切的說,有一點美而不自知的。能被珊姐看重,哪個不是美人坯子,有著嬰兒肥的她確實是姑娘中紮眼的,卻從來都不是最絕色的。


    月兒縱然得了這心儀且適合的新發型,可骨子裏卻有些自卑的她打從六姨太房間出來,便一路似做賊,趕忙鑽進了轎車當中。


    掩耳盜鈴似的,生怕大太太看見,卻早晚都得被看見。


    去明家學法語的路上,月兒專門讓司機繞了個道,去敬芳齋買了些肉脯與點心。


    她一路拎著油紙包好的吃食在書房與劉美玲見了麵,在對方詫異萬分的眼神中,有些不自在了。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發尾,仿佛她按了一按,那卷曲便不那麽明顯了似的。


    “是不是……看起來有點怪?”


    劉美玲都看呆了,半晌才搖頭:“真好看,你的發質也太好了,我要有這麽多的頭發該多好。”


    說罷慢慢蹭步上前,用手摩挲著月兒的頭發,卻不敢著力,仿若那頭發薄如蟬翼似的,一捧就壞了。


    “你若喜歡,趕明我去央求六姨太,幫你也燙個頭發。”


    可比月兒還要自卑的劉美玲隻得收斂起滿眼的豔羨,別過頭,不再看向月兒。


    “我……就算了。我這點頭發稀疏得要命,人也長得不好看。再加上我娘病重,家裏本就貧寒,若我真燙了個頭發,恐別人多心,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去了。”


    月兒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真千金,她明白劉美玲的顧慮所在,於是便收起這話題,舉了舉手中的點心:“喏,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來了?”


    劉美玲看向兩包點心的眼神,一如剛才看向月兒的發髻,怯生生的,渴望卻又不敢奢求。


    月兒輕拈一塊桂花酥送進了劉美玲的口中:“你看你瘦的,我常年吃不飽飯,也沒瘦成你這般模樣。”


    點心酥軟甘甜,肉鋪鹹香可口,兩個小姑娘你一塊我一塊地笑著分而食之,這種口腹之欲上的歡愉讓月兒再一次感歎如今的生活即便有諸多險阻,起碼也是舒坦的。


    直到剩下了最後兩塊點心,劉美玲想動卻又不舍得動的為難情狀盡收月兒眼底。她有些不解:“你把這兩塊都吃了吧,明兒來的路上,我再給你買別的口味的。”


    “你不吃了?”劉美玲試探地問。


    月兒拍了拍微微鼓起的小腹:“我平日裏吃得少,胃都比旁人小了,吃不下了,你吃吧。”


    劉美玲聽罷,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將剩下兩塊點心包好,麵露赧然地說:“我想把這兩塊帶回去,給我娘和我弟弟嚐嚐,他們應該……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


    月兒點頭,心尖柔軟處,酸疼酸疼的。她輕柔撫了撫劉美玲的額頭:“好,明兒我再多帶來些,你給她們拿回去。”


    劉美玲趕忙搖手:“不……不必了……我這樣,是不是顯得特別沒出息?”


    “怎麽會呢?你有家人可以惦念,在這世上就不是孤單無依的。你是有心的,也是幸運的。”


    想到這,月兒心頭不免酸澀。她卻不一樣了,那個錦衣玉食的生身之家早就拋棄了她,她還有誰是可以在心頭無限惦念的呢?


    或許,是韓江雪吧,畢竟他是她的丈夫,她此時此刻的唯一。


    可是他在哪,在幹什麽,心中又是否有那麽一瞬如她惦念他一般思量著她?


    一切,月兒都未曾知。


    第十章


    劉美玲很敏銳地捕捉到了月兒眼底的悵然若失:“想什麽呢?”


    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如實回答:“你覺得,我這頭發好看麽?你說,三少會喜歡麽?”


    幾日來,月兒發現劉美玲是一個鮮少有脾氣,甚至十分有耐性的姑娘。哪怕月兒毫無基礎,學起法語來十分吃力,可她從來沒有過片刻的不耐煩,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引導著。


    可當月兒這話音剛落,劉美玲第一次將手中的字典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眸光中帶著一絲讓月兒無法理解的慍怒。


    “你……怎麽了?”


    劉美玲並沒有因為月兒的嬌軟狀態而放水,神情嚴肅得如同一位女先生,問道:“你來學法語,是為了什麽?”


    月而不解其意,隻得老實作答:“為了不露餡,在韓家好好活著。”


    “為了韓江雪?”


    月兒思忖片刻,好像這麽說也對。


    “你燙頭發,也是為了韓江雪?”


    月兒想了想,又點了下頭。


    一直以來身形嬌弱的劉美玲第一次拍案而起,她因著過分激動,下巴都在微微顫抖:“為了男人,為了男人,在你的人生裏,就沒有一件事情不是為了男人麽?”


    月兒並不明白劉美玲為什麽會生這麽大氣,就如同她不明白,為了男人難道不對麽?


    畢竟從六歲那年開始,月兒所受到的每一點一滴的教育,都是在為男人服務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興趣愛好……都是在緊著男人的好惡來過活的。


    直到被劉美玲這麽當頭一喝,月兒才感覺周身輕飄飄的,仿若三魂七魄被散去了一半,她也不禁捫心自問,我真的要這一生,諸事都為了男人麽?


    月兒啞口無言的時候,劉美玲也不打算放過她,繼續追著說:“你多讀書,天高海闊,有那麽多地方可以去,那麽多事可以做,為何一定要困在這一隅天地裏,把一個男人作為你所有的寄托呢?”


    月兒赧然,她確實沒想過自己除了好好留在韓家做假太太以外,還會做什麽。


    “如今像你我這般年紀的青年人,家中有財資的,會選擇留洋學技,講求個以技報國。北平那麵的學生們聯合起來,做起了學生聯合會,宣傳新思想新知識,追求平等自由。”劉美玲越說越激動,“你有著這般好的資源,卻一心隻想著如何做好一個軍閥少奶奶!”


    新思想,新知識,自由平等,這都是月兒從未曾聽聞過,說起來都覺得拗口的詞。


    她麵對劉美玲的質問,猶如井底之蛙,絞盡腦汁地想要為自己辯駁些什麽,但終究怕自己一張嘴,隻發出了一聲讓人作嘔的“呱”。


    “退一萬步講,人的選擇是不同的,你要一生困在那洋樓裏做一個勾心鬥角的姨太太,我是管不著的。可你想過沒有,韓江雪是留洋回來的新人類,他會喜歡什麽都不懂,隻會在衣著頭發上找新鮮感的女人麽?”


    劉美玲逼視著月兒的眼睛:“如果你終極一生都在研究這些,你與那些陷在青樓裏的女人,又有什麽不同?”


    月兒從沒想過劉美玲這般嬌小的身軀內會迸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她懂的道理並不多,但她能感受到劉美玲的真摯與恨鐵不成鋼。


    接下來的學習,月兒對於每一個細小的知識點,都是渴求的,近乎於虔誠。這也讓二人的學習進度有了一大截的飛躍。


    臨離開明家時,劉美玲對於她的“關門弟子”突然開竅覺悟甚是開心,月兒見她有了笑顏,也算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回家的路上,劉美玲的蹡蹡話語一直逡巡在月兒的腦海當中,大道理她不懂,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但有一點月兒覺得劉美玲說得對,她如果無法在思想上跟上韓江雪的步伐,依舊保守著珊姐灌輸給她的價值觀,她與韓江雪終將成為陌路人。


    回到家中,月兒高挽起發髻,將新燙的頭發束在腦後,紮起了一個俏皮可愛的馬尾,換上了一身運動衫,寬鬆而舒適。


    她來不及喝口水歇一歇,便從書架上挑出那本厚重的法文大字典,她要再刻苦一點。剛準備坐在案幾前,餘光裏正瞥見夕陽下翻飛的白紗窗簾,光暈婆娑,暖融融的。


    她不禁想起,那日她在案幾上臨帖,韓江雪便是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下讀書的。


    恬靜而美好。


    月兒突然搖了搖頭,嗔著自己沒長記性,劉美玲的話還逡巡在耳畔,怎的又想起他來了?


    於是月兒深呼吸,決定徹底把韓江雪拋在腦後,赤腳蜷在那寬闊的飄窗上,高聲誦讀了起來。


    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準,不到她滿意的程度便不停下來。也不知是太過入迷而汗流浹背,還是夕陽的餘溫讓她熱血沸騰。不多時,月兒額頭的碎發便因著汗水而貼在臉上,修長的頸子處掛著如斷線珍珠一般的汗滴。


    “不錯,挺標準的,天太熱了,不如歇一會吧。”


    月兒及至聽到這清冷的聲音,都腦子慢半拍,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迷迷糊糊轉過頭去,隻見陽光下男人的薄唇上勾起一絲笑意,“恐怕今生都不會再回法蘭西了,還這麽努力幹什麽?”


    月兒蹭地從飄窗上竄了起來,慌亂地將字典藏在身後,語氣甚至有些結巴:“閑來無事看看的,你別在意。”


    此刻的月兒雙頰紅撲撲的,鼻尖還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配上這身輕巧運動的裝束,看起來,著實像剛下了體育課的女學生。


    “你這般打扮,更好看。”


    月兒被韓江雪猝不及防的誇讚繞得有些暈頭轉向,成婚幾日來,她穿過潔白的婚紗,穿過豔麗的旗袍,甚至最銷魂的紗裙他也是見過的,卻不曾聽他誇讚過她。


    如今這鬆垮舒適的運動衫,高束的馬尾換來了一句由衷的誇讚,讓月兒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原來,他當真喜歡女學生的青春模樣。


    從未被男人誇讚過的月兒羞赧地回避了這撲麵而來的善意,趕忙在已然停轉的大腦中尋得一個岔開話題的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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