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已經開下了高速,彭莎抿著唇將車靠邊停了下來。她沒有看盧苓韻的臉,而是以相同的姿勢靠在車窗上,努力地嚐試著自己變成空氣。


    “後半夜,大概是兩三點的時候吧,我沒來得及看表,但我應該不會記錯,我的生物鍾向來很準。”故事將到這兒,不知道為什麽,盧苓韻開始對奇怪的細節在意了起來,“我其實是被風聲吵醒的,因為後半夜的雪突然下大了,風也大了。我們家的窗戶不好,風一吹就嘎吱響,風再稍大一些,整個屋頂都能震起來。”


    “我醒了,我也聽見她醒了。我能聽出來,是因為從那件事之後,從我變成了運動盲之後,我的聽力好像就自然而然變好了。總之,”在彭莎看不見的地方,盧苓韻將自己的關節捏了個慘白,“她醒了,或者說,她根本就沒睡。”


    “她來了我睡的地方,和我講了好多好多話,可我一句都不記得了。你說,”微微回了一下頭,卻又馬上轉回,“人的記憶真的很奇怪,我明明都記得她說話的時候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卻偏偏不記得她說的內容。”


    “我隻記得,她拉著我的手,一邊哭著一邊說著,然後把我帶到了屋外。外麵的雪好大啊,大到明明是晚上,竟然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外麵的風也很大,大到我根本睜不開眼睛,更不用提聽見她在我耳邊說的話。”


    “她把話說完了,然後就自己進屋了。我跟到了門邊,卻不敢跨過門檻。那時候的我一直是那麽膽小的,不敢做錯任何一件事,不敢讓他們有一點不滿意,哪怕我很冷、很累、很痛。所以我就那樣站著,穿著件比我這個人還高的背心,抬頭看著她,看著她淚眼汪汪地關上了門。”


    “然後,門就再也沒開過。”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我肥來啦~


    第62章


    “我拚命地敲啊、喊啊、鬧啊,但因為當晚的風雪太大,沒有人聽得見,包括那個曾經救了我一命的鄰居。”


    “將一個人活活凍死,需要多低的溫度,需要多久,你知道嗎?”盧苓韻竟然仰著頭笑了起來,“我知道,我是再知道不過的了。活到現在,各式各樣的死法,我沒經曆個幾十次,也有十幾次了,但唯獨那一次,那最初的一次,我……”


    “真的,被凍死的感覺真的和那些科普裏說的不一樣,什麽興奮期、興奮減弱期、抑製期、無安全麻痹期。不,不是那樣的,沒他們說的複雜,也沒他們說的那麽短。”


    “就是恐懼,無盡的恐懼,隻有恐懼而已,沒有別的。你不會發抖,因為你已經沒有力氣抖了,你甚至連伸手把凍住的鼻涕擦掉的力氣都沒有。你更沒有興奮、抑製什麽什麽亂七八糟的感覺,你就是恐懼著恐懼著,直到發現自己徹底動不了了。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著、感覺不到。”


    “然後,到了某個時間點,全世界消失,隻剩下黑暗與你自己的時候,你就知道,你已經死了。”


    “但你卻又沒死,因為你的腦子還在轉。你的腦子就那樣空轉著,在什麽都沒有的黑暗裏,將你的整個人生的都回憶一遍。回憶完了,卻發現你竟然還在,然後你就又去找些別的東西來想。等你將所有能想的東西都想完了,你會發現,你的意識還是在的。”


    “等到了那時候,恐懼、痛苦、絕望等等等等,所有的負麵情緒就會一口氣全部湧上來。你會覺得你全身都在痛,那種被人用鈍刀一點點淩遲著的痛。可你又覺得你根本控製不了你的身體,你的心髒無法跳動,你也無法呼吸,你甚至無法了結自己。”


    “這種感覺就一直持續著、持續著、持續著……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那是第一次,我的生物鍾失靈了。可能是幾秒、幾分鍾、幾小時、幾年……”


    “然後,就走了,帶著所有的痛苦與絕望,結束了那狗屎一樣的十二年人生。”


    “走了,被凍死了,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扔在門外,活活凍死了。”


    一片安靜,就連過路的車輛都好像給發動機安了消.音.器一樣。


    不知安靜了多久,盧苓韻毫無預兆地再次開口:“你現在問我,我恨嗎?我該怎麽回答?”用餘光看著彭莎,“你這話就像是在問,‘那些被墮胎了的胎兒恨自己的父母嗎’一樣。”


    “我能不恨嗎?她凍死了我。”


    “可我又能恨嗎?我的命本來就是她給的。沒有她就沒有我,她隻是收回了本屬於她的東西。”


    “她如果理直氣壯地說要收回一切還好,她想那樣哭著道著歉……我該怎麽辦?我怎麽辦才好?怎樣想、怎樣做、怎樣麵對她才是對的?”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見她。我要怎麽見,見了以後說什麽?”


    “嗨,意外不,我這個被你殺了的女兒,死而複活了!”


    “然後一切重新開始,重新母慈子孝?可能嗎?發生的就是發生了。而當這些事的當事人是我自己的時候,你也說過,哪怕我用了能力,也改變不了什麽。”


    “而且,就算退一萬步來講,我不痛、不恨,我就能和她正常相處了嗎?”


    “對她來說,我就是個沼澤人。”


    說了什麽久後,盧苓韻第一次直直看向了彭莎,“沼澤人,你知道嗎?一個人在沼澤邊被雷劈死了,但那雷吃飽了撐著和沼澤發生了奇特反應,在沼澤裏產生了另外一個和原本被劈死的人一模一樣的人,一樣的長相,一樣的記憶。沼澤人接替了那個被劈死的人的人生,但是,這能意味著他和死者是同一個人嗎?”(注1)


    “我是盧苓韻,但兩年之後被外公回溯複活了的我,在她看來,還是她那個沒有名字的女兒嗎?”


    “她的女兒已經死了,她女兒的人生在零八年的那場大雪裏,就已經結束了。”指著自己,“而我,隻是個接替了她女兒人生的怪物而已,一個貨真價實的‘沼澤人’、雪地人,一個甚至不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人。”


    車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盧苓韻收回了目光,將內心的波濤洶湧收了回來,繼續毫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而彭莎則一直死死盯著方向盤,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麽。


    “你啊……”在不知沉默了多久後,彭莎終於說話了,“你們母女之間的事,說實話,我沒資格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之,你……自己聽吧。”將一個正在通話中的手機遞給了盧苓韻。


    盧苓韻一愣。


    “她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聰明、勤勞、溫柔、體貼、孝順、乖巧……但她卻走了。被我殺了。被我親手殺了。”電話那頭,傳出了盧萁的聲音。聲音不大,像是有人躲在很遠的地方偷錄的。


    ――――――


    飯店裏,兩人都已經回到了位置上,完全忘了茶水的事。


    “他……李福那個混蛋,他要把她賣給人販子。說是反正……反正她……”這句話,盧萁重複了無數次才完全說出口,“她……長成那樣也嫁不出去,現在眼睛也不好使了,就更沒人要……”


    “眼睛?”董碩敏銳地注意到了細節。


    “我……”盧萁已經哭了起來,“我……是他,是李福打的。我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打傷了腦袋還是怎麽,她好像看不見很多東西了,但卻也不是失明。我不清楚……醫生沒查出來,她自己也一直瞞著……我……他……李福他從來都不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總是打她,沒有理由也要找著理由打。”


    “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孩子,卻遇上了我們這樣全世界最惡心的父母……”盧萁開始變得語無倫次,“他要賣了她,賣給人販子,定金都已經拿了。我記得那群人,因為……因為我當年就是……我……”


    用粗糙地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我是城裏人啊,家境很好的那種,不愁吃不愁穿,零用錢多的花不完。我父親是個跨國企業的高層,平時去個哪兒都有一幫司機秘書跟著,整天世界各地到處飛,我就是個純粹的溫室裏的花朵,學習成績不錯,還有男友,無憂無慮的……直到跨省考進了一大……”


    “那天……那個假期,我坐火車回家,出站後就在老地方等著我父親的司機來接,結果來的卻是……他們把我……”拚命搖起了頭,“到了人販子手裏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他們會在交易之前,先馴服你,將你從一個人,變成一個牲口,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就像我一樣。我當時已經二十歲了都……她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我一從李福口中聽到這件事,一看到那群人,我就……”將手從臉上撤了下來,死死地摁著桌角,“我就瘋了。我想……與其讓我的女兒再經曆一邊我所經曆的絕望,還不如……”咬住了嘴唇,沒能說完剩下的話。


    “而且,”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是要把她賣去當童養媳,而是賣去東南邊當奴隸,那種被隨意糟蹋的奴隸!我……她是我的女兒啊,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我怎麽能讓她被……我……”


    “我懦弱,我自私,我不敢和李福……所以我……”盧萁全身顫抖了起來,“我本來是要和她一起走的,我想讓我們母女倆走地舒舒服服沒有痛苦,所以我讓李福他爸和祥平都去了鄰居家,點了煤炭,關了窗戶……”


    “但那天晚上風很大,窗戶根本不密封,我一直到後半夜,什麽都沒發生。李福那天晚上是去陪那群綁匪喝酒了,他們是想喝完酒後,四五點的時候回來,趁著夜黑天高把人帶走。我眼看著他們就要回來了,煤氣卻……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帶著她跑,可那天大雪封山,而且我逃了十幾二十年都沒有逃出過那座山,我……”


    “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我竟然……我竟然就那樣把她帶到了屋外,衣服都沒給她裹一件。外麵好冷啊,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凍一下子就解脫了?我就那樣拉著她再外麵站著站著……然後……”


    又捂住了臉,“我看向了鄰居家,我想到了還在那兒做著美夢的祥平,想著他第二天一醒來,還等著我的親親抱抱。我……我就……”


    “我就把她扔下,一個人進屋了。”


    小小的房間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董碩張了幾次口,卻都是沒能發出半個音。盧苓韻那日在夕陽下迷茫而恐懼的表情,在他的腦海中不停地回放著。還有她那很少到達深處的笑,她唬人時臉上的狠絕,與她那張無論講什麽都會顯得事不關己的臉。


    董碩的心,攪得疼。


    “之後的事,”盧萁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平靜了下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應該也知道了。我想殺了李福,卻沒能殺成。我想殺了自己,卻也沒能夠。唯一被我殺了的,隻有……”


    房間裏的氛圍讓董碩感到無比窒息,他少有地扔下了一切客套與禮節,直接站起身推開門,招呼也不打半聲地走了。無視了前來遞菜單的服務員,更無視了房間裏已經石化的盧萁。


    走出餐館,他猛吸了一口氣,抬腳就往停車的地方走,可目光卻撞上了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見、該不該見的人。那個人正在低著腦袋過著馬路,看到這一幕,董碩瞬間大腦一空,想都沒想就衝上去拉停了她,並將她帶回了人行道上。


    可等到倆人都停了下來,目光對到了一起時,董碩卻說不出話來了。


    “別這樣看著我,我有影子。”是盧苓韻的聲音,她用的還是那平淡中帶著些欠揍的語氣。她說完這句後,就甩開了被董碩抓著的手,然後又小聲補了句,“雖然,鬼沒影子什麽的,完全是謠言。”


    董碩的身體沒有過問大腦,自己條件反射性地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哲學家唐納德?戴維森的一個思考實驗。


    第63章


    在大腦遲轉了三十秒後,董碩才猛地意識到盧苓韻那句話的真實含義,他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卻發現盧苓韻說完話後根本沒繼續看他,而是死死地盯著飯店的方向。順著盧苓韻的目光,他看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去,他好像又聽見了盧苓韻極小聲的一句:“老板?”


    “嗯?”董碩下意識地問道。


    盧苓韻卻已經搖搖頭收回了目光,“剛剛開玩笑的。”她擠出了個敷衍的笑容,“董警官有空一起散散步嗎?那邊河岸風景不錯。”指著馬路對麵。


    董碩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隻是他沒看見盧苓韻塞進兜裏的那根小小訂書針。


    兩人一左一右不遠不近地慢悠悠走到了河邊,秋季的涼風將兩人吹得有些冷,他們不約而同地攏了攏衣領,之後,又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


    “你先說。”


    “你先說。”


    異口同聲。


    最後,先開口的還是盧苓韻:“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她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個,運動盲。”


    “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省運會那次。”董碩回答。


    “所以你故意給我拋糖?”


    董碩默認地點了點頭,又說:“其實,之前也不是沒往這方麵想過。你閉眼倒水啊,看不見騎來的自行車啊,還有在腦科學院的時候,你下意識說出口的病名與你的腦電圖。隻是這東西實在太罕見,而且你又藏得那麽好,沒有專業知識、不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


    “可不是?都這樣大半輩子了,如果現在讓我看到動起來的世界,反倒會被嚇著的。”盧苓韻自嘲了起來。


    董碩垂下了目光,沒有接話。


    “別這種表情,你不什麽都知道了嗎。”


    “……抱歉。”


    “不,”盧苓韻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麵對董碩,認真地看向了他,“硬要說的話,該道歉的是我。”


    董碩愣住。


    盧苓韻深吸了一口氣,用餘光看著川流不息的翠河,用很小的聲音吐出了接下來的話:“你爸爸,是我……爸,殺的吧?”微微低下頭,“對不起,真的。”


    “你……”


    “別,”盧苓韻一把摁住了急著要說話的董碩,“雖然我自己不想承認,也一直努力地想去擺脫,但沒辦法,我身上流著他的血。該道的歉,我必須得道。雖然除了道歉,我也做不了別的什麽補償你們一家,而我的道歉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麽用,頂多是讓我自己心裏舒服些而已。”


    “……嗯。”盧苓韻這樣的道歉,讓董碩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但我是真搞不懂你。”沉默了一會兒後,盧苓韻又說話了,“剛開始見你幫祥平調查我,我以為隻是你職業病犯了而已;等知道養老院的事兒後,我改觀地將你當做個好心路人;可等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你的身份,我就真的不懂你了。”


    “你幫了、做了,竟然還要佚名地做,明明是殺父仇人的父親、妻子、孩子,恨都來不及。”看著董碩的眼睛,“董碩,你何必呢?”


    “我……我也不知道。”董碩笑了,“不知不覺就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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