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謝謝您的配合。”


    董碩和佘銳就這樣一趟空跑地又回到了車裏。


    “拿去讓他們先私下裏查查,”車裏,董碩將一根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頭發遞給了佘銳,“看能不能確定死者身份。”


    “是!”佘銳連忙掏了個證物袋,將頭發裝了進去。


    “他妻子是長發,所以這麽短的應該是他的沒錯,但也不能排除是客人的,所以隻是拿來非正式判斷一下,記著別寫進報告,也別當做百分之百準確,真正的身份還是得等陳子創的配合。”董碩又說,“對了,陳家的其他幾個兄弟姐妹呢?都不在本市?”


    “好像都在西翠。”


    “別‘好像’,去確認一下。一根樹上吊死可不行,”董碩說,“還有,聯係一下西翠市局,直接從那邊入手也是個辦法,反正基因鑒定哪兒都能做。”


    “是。”


    ――――――


    在天台畫著畫的蘇願突然站了起來,盧苓韻也本能般的向她看了過去。


    這人不對勁。盧苓韻的直覺告訴她。


    隻見蘇願慢悠悠地走到了沒有防護欄的樓頂邊,有些失魂地站著。午後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伸手攔住了擋在眼前的劉海。從盧苓韻坐著的角度望去,有些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可從她周身散發的那種陰鬱氣息來看,盧苓韻卻隱約猜到了她接下來要幹些什麽。


    盧苓韻沒有衝出房間,甚至連動都沒有動。她將目光移到了那副已經畫好的油畫上:畫中的,是從天台望去的整個大學城的風景,可這畫景卻與實景不同,實際的大學城現在是陽光明媚,而畫中卻是烏雲密布的,甚至還帶著些陰森恐怖。即便是盧苓韻這種毫無藝術細胞的人,都看出了隱藏在其中的那濃鬱的負麵情緒。


    就在盧苓韻看畫的時候,蘇願又向前跨了半步。三分之一的腳尖已經踩在了樓頂外麵,使得她那算得上是瘦弱的身軀,在這樓頂勁風的吹拂下,顯得搖搖欲墜。她將目光移向了腳下人來人往的大道。盧苓韻看見,在做這個動作時,她的脊背反射性地抖了抖,可她的腳步卻沒有半點退後。


    要跳嗎?結束這個可笑的人生?盧苓韻挪了一下坐姿,卻依舊是無動於衷。


    蘇願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跳下去,就會減輕恐懼?盧苓韻搖了搖頭。


    等那失重感襲遍全身,身體自我保護下湧入腦海的極度恐慌,根本不是閉不閉眼精所能左右的。況且,以公共圖書館頂樓的高度,跳與落之間有著一段時間,而這時間,並不會讓她好受。雖然,落得久,也意味著著地的時候能死得痛快而透徹,不用半死不活地被送去醫院吊著。


    有的就有失吧,隻能說。


    但……無論如何,八成瀕死時的感覺會讓她後悔之前的決定。


    隻可惜,這世上往往沒有“後悔藥”這麽一說,而在這大千世界裏,也不是每個人見著自尋短見的人,都會去費神費力費口舌地阻止的。更何況,口舌和阻止,或許是他們想要的,卻並不一定是最有效的。


    至少,盧苓韻是這麽認為的。


    盧苓韻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從來都不是。所以,她也不在那“費口舌”的行列。


    她低頭看了眼時間:9月12日,16點24分。


    嗯,這時間點樓下的人還不多,不至於傷及無辜,要跳就快跳吧。盧苓韻站起身,向電梯口的方向走了去,將天台與天台上的人扔在了身後。


    電梯到了,盧苓韻頭也沒回地進了去。


    電梯門合上的那一刹那,蘇願像是最後的希望之火徹底熄滅了一般,傾身跳下……


    ――――――


    盧苓韻走出圖書館的時候,隔壁一醫大附屬醫院的救護車已經開到了路邊,忙著圍觀拍照八卦的人群,在醫護人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的努力下,總算是讓出了一條讓擔架和人通過的路。盧苓韻也就是在路通的那一刻,從劃傷的手指中擠出了一滴血來。


    “止。”


    嘈雜的世界瞬間安靜,無論是圍觀群眾還是趕去救人的白衣天使,都停下了動作。


    盧苓韻慢悠悠地繞過一個又一個已經變得堅不可摧了的“靜者”,從人群讓出的那一條路,走到了已經摔成一攤爛番茄的蘇願麵前。從屍體流出的血灘足足覆蓋到了方圓一米的地方,盧苓韻沒走幾步,就一腳踩在了上麵。靜界中的血灘踩起來是硬的,可比起柏油地麵,還是略顯光滑了些。


    蘇願是臉朝下著地的,整個臉頰與地麵接觸的地方早已經看不出形狀。可能是落地前伸手隔檔的自救反射的緣故吧,兩隻胳膊都被承受撞擊時衝擊力弄得骨了折,白森森的骨頭從手肘附近的皮膚戳了出來,帶著血淋淋的肉,還有那慘不忍睹的斷麵。


    看著眼前這景象,即便是盧苓韻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她抬頭看了眼大樓,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麽地,彎腰蹲在了屍體的身旁。


    她伸出了手,用還在流血的手指慢慢摸向了屍體那已經看不出是頭了的頭。指尖傳來的感覺還是溫熱的,這可惜,這溫熱之下,已經不再有生命。


    “後悔藥。”盧苓韻幽幽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她看了眼掛在圖書館門口的已經靜止了的巨大電子時鍾:9月12日,16點32分。


    隨即,將沾血的指尖往屍體上一摁:“歸識,十五分鍾。”


    時間倒轉。


    ――――――


    又是這圖書館的樓頂,盧苓韻坐回到了畫室裏,而蘇願則又站在了那天台上。


    蘇願放下畫筆走向了天台邊緣,可她的動作卻終止在了那裏。沒有之後的向前跨小半步,讓三分之一的腳懸空;沒有閉眼,沒有深呼吸,更沒有縱身一跳。忽的,她像是經曆了什麽恐怖至極的事一樣,邁出去的腳像踢到了磚塊似的,猛地縮回,整個人連著踉蹌後退好幾步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起了氣起來。


    盧苓韻看見,她的額頭在直冒冷汗,她的雙腿雙手在抖。冒著冒著,抖著抖著,眼角開始開始流淚,口中開始嗚咽,最後,從啜泣變成了嚎啕。


    在這塞著耳朵都能聽見的哭聲中,盧苓韻聳了下肩,又低頭看了眼傷口已經不見了的手指,一改上個時空的坐視不理,擺著副辨不清真假的擔憂麵孔,小跑出畫室來到了蘇願麵前。


    她沒有說什麽,而是坐在蘇願的旁邊,從兜裏掏出張紙巾遞了過去。


    蘇願還在撕心裂肺地哭著,就像沒看見遞到麵前的紙巾一樣。盧苓韻既沒吭聲也沒動,就繼續化身著紙巾機器人。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是在還沒有超出盧苓韻臂力極限的時候,蘇願接過了紙巾,一把鼻涕一把淚,毫不顧形象地擦了起來。


    “對不起,我……”


    盧苓韻又掏起了口袋,從機器人變成紙巾販賣機。


    “我……”稀裏嘩啦一地的紙,看得手頭不寬裕的盧苓韻那叫個心疼,“我連……竟然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一走到那兒,就像是……不知道為什麽,就好像真的跳下去過一樣……在空中揮著手卻什麽都抓不到,沒有後悔的藥,誰也救不了,就那樣……摔在地上……挪不動散架了的身體,感覺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光……人可能在落地的時候就死了,可意識……靈魂……看著自己這一輩子裏的大事小事就那樣在眼前閃過……我……”


    “我怕了,怕活著,卻也……怕死亡。我是不是……”鼻涕眼淚一大串地,抬頭看向盧苓韻,“是不是很可笑?”


    第36章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了。”蘇願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


    盧苓韻又默默地遞過去了一張紙巾。


    蘇願將紙巾攥在了手裏,卻沒有用,“大概是高二高三的時候吧,情緒突然開始變得很奇怪,大起大落的。有時候會一整天都在心跳加速,晚上興奮地睡不著覺,卻也不知道在興奮著些什麽;有時候卻又會突然一整天都特別失落,甚至連早上爬起床的力氣都沒有。”


    “然後成績就下降了,畫出來的作品也開始變得讓自己無法滿意,爸媽老師一個個的又都……總之事事不如意,抬頭看向天空,天都是暗的。我不知道這些是怎麽開始的,是壓力導致了精神不正常,還是情緒異常導致了自己什麽事都搞砸。誰是因誰是果,說不清啊。總之,就成這樣了,一直到現在都還這樣。”


    “我知道自己不正常,但……能告訴誰啊?高三那段時間,家裏學校裏,又有誰是正常的?什麽多運動運動就好了,什麽去解壓發泄一下就好了,什麽高考完了就好了……心理疾病心理疾病,雖然後麵同樣有個’病’字,但又有誰把它真正當做了個’病’呢?得了胃病可以喊疼,可以被關心,可以請假。可得了心理疾病……病的是腦子,所以就是這個人腦子有病了吧?大家即便嘴上不這麽說,心裏又怎麽不會這樣想?”


    “我沒敢跟任何人說,以為上了大學就好了。可我姐姐卻發現了,也難怪,畢竟她是學這方麵的。說真的,現在想來,我都不知道她學了這個,會不會是因為我。她沒勸我去看醫生,也沒向別人一樣說些‘看開點多運動’之類的沒用的話,她鼓勵我畫畫,把心裏想的都畫出來。然後我就畫了,畫成了一個係列……我那段時間應該是好了很多的,竟然都有了興趣把漫畫發到網上去……”


    “然後漫畫有了讀者,讀者裏很多都是同病相憐的人,大家建了個群,互相支持互相安慰……那應該算是我最接近正常的一段日子了吧?”蘇願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就像那出水荷花一樣,沾著淚珠。


    “但後來……讀者越來越多,就有了些奇怪的人,他們……開始說一些很不好的話,幹一些很不好的事……我……”笑容不見了,曾經掛著笑的嘴角顫抖了起來,“我大學沒住宿,是和姐姐住的,他們搜到了我們住的地方,他們……”


    整個人都開始抖了,“我……我怕得什麽都不敢做,甚至連家門都不敢跨出一步。每天洗澡的時候,看見那一浴缸的水,我就想啊,要是把頭往裏……會不會就……我姐姐發現了,從那次以後,她再也不敢讓我洗澡鎖門。”


    “她幫我刪了賬號,帶著我搬了家,甚至還幫我辦好了大學轉學手續。然後,我來到了大學城,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學校。我姐姐說這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可以洗白過去的開始……我也以為事情會不同的。我嚐試著放開自己,嚐試著融入學校,嚐試著加入社團,嚐試著不再去想那些恐怖的事情,可事情永遠不可能順利……過去永遠不可能洗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又變回這樣的,可能是對未來的恐懼吧,有可能是……”垂下了目光。


    “《亂語》?”盧苓韻吐出了這麽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個詞。


    蘇願愣了愣後,點頭了:“我以為它隻是個普通的學生創業,就加入了……可他們寫的那些東西,他們的那些要求,我……我就想起了當年……我又複發了,這一次,還帶著夢遊。我不確定那是夢遊,還是有人真的進了我的房間砸東西,盡管我姐姐說是的……”


    “我不敢去看醫生,卻也不敢讓自己就這麽下去。然後我姐姐就告訴了我那個睡眠研究,讓我隱瞞著病去試試,看會不會真的查出些什麽。她說,他們隻是搞研究的,就算真的發現了我的病,也沒法強製治療,頂多是建議一下,不會有什麽大的問題。所以我就……去了,然後就……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明明說好了要拋卻過去從新開始的。”


    “可到了現在,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重新開始,為什麽要活著了。明明活著這麽累……”看向不遠處的畫板,“我是瞞著我姐姐偷偷來的,她從來不讓我登高,因為她知道我……我對不起她。可我控製不住,我就那麽畫著畫著,居高臨下地看著整個大學城,看著樓下螞蟻那麽大的人,控製不住就會想……如果,如果走到邊緣,往前跨一步,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結束了?”


    將目光放遠了,“人為什麽要活著呢?既然終點都是一死,活著又這麽累……”


    “人生的意義和甜甜圈。”盧苓韻突然說。(注1)


    “嗯?”


    “你沒看過嗎?一個漫畫。”


    蘇願搖了搖頭。


    “你喜歡吃甜甜圈嗎?”盧苓韻問。


    “……還行吧。”


    “那甜甜圈幾口就吃完了,你為什麽要吃?”


    “……”


    “同樣的,然既然早晚都要死,那又為什麽要活著?”


    “……”


    “一碗雞湯而已,”盧苓韻自己笑著聳起了肩,“一直想體會體會給別人灌雞湯是什麽感覺,今天正巧天時地利人和,就拿你試試了。”


    “……”


    “其實,”盧苓韻盤起了腿,“要是問我的話,我倒覺得,害怕活又害怕死,其實是句很任性的話。因為,隻有有這種資本任性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來。”


    沒等蘇願來得及說上些什麽,盧苓韻就又自己說:“因為,在這世上,恐怖的,既不是活著也不是去死,而是,”盧苓韻笑了,是那種能瞬間讓蘇願的血管從頭涼到腳的笑容,“活著,卻沒人希望你活;想死,卻又死不了。”


    一陣風吹過,蘇願打了個寒顫。她張開了嘴,卻沒發出聲音。


    “那天和你一起的那個矮個短發,是你的上司?”盧苓韻突然轉移了話題。


    “嗯?嗯,”蘇願愣了一會兒後才點了點頭,“她是《亂語》的創始人之一。”


    “那這個,”盧苓韻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是她寫的?”手機打開的界麵,是關於王勝之死的那篇文章。


    蘇願還沒有完全從剛才盧苓韻的笑中回過神來,捏著手機把文章快要盯穿了,才蹦出這麽幾個字:“……應該是吧。”


    “哦?”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蘇願又哆嗦了一下,“鍾玉,就是那個短頭發,她最近根本沒來過社裏,好像也沒去上課。聽她朋友說,她好像是生病了還是怎麽了。”


    “生病了?”


    “嗯,好像是腦梗還是中風什麽的,聽說雖然成功做了手術,但現在還連話都說不好。”


    “這樣啊……我本來還有些事想找她……”


    鍾玉,中風?恰巧是在寫下了那篇文章之後?


    “不過聽說她現在已經做完手術了,恢複的不錯。你要是想見她的話,”猶豫了一下,“我可以去問問她的病房號,就在一醫大附屬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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