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分鍾後。


    盧苓韻坐在了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眉頭鎖出了個“11”。董碩則一言不發地坐在她身邊,麵色沉重地看著不遠處已經被警方警戒線圍了起來的走廊。


    “謝謝。”看著自己食指指尖那個已經幾乎看不見了的小小傷口,又看了眼裝著沾血訂書針的口袋,盧苓韻好似不經意地說了句。


    “不用謝。”依舊看著眼前忙碌的同事們,董碩的回答也顯得有些不經意。


    “董警官覺得,”盧苓韻順著董碩的目光看了去,正巧,一個蓋了白布的擔架被抬了出來,“人,是我殺的吧?”


    “不讓我們送你去醫院,說是自己心裏有數,是因為你有癲癇病史?”董碩不答反問。


    癲癇?不去醫院隻是不想被拉去做腦電圖和核磁共振,花一大筆錢罷了。


    盧苓韻頭搖了一半,改成了點頭:“偶爾會發作,醫生開了藥,吃了也沒多大效果,但發作的頻率很低,所以也就沒怎麽放在心上,隻是定期的複查是一筆大花銷罷了。”編的像真的一樣。


    “所以你才不當職業運動員?”董碩冷不防地問。


    “啊?啊,是啊。”盧苓韻幹脆將錯就錯了下去,“這種病,怎麽敢進省隊?省隊不要麵子,我還得要命呢。”


    “要命,你還搞攀岩酷跑?”董碩接著問。


    “癲癇又不是打嗝,說來就來的。發作之前我一般都有預感,況且,極限運動也是有安全繩的。醫生不也說,適當運動可以緩解症狀嗎?”


    “你也知道,‘適當’,運動。”


    “我覺得挺適當的。”


    “……”董碩揉了揉眉心,“應該不會是你。”


    “啊?”


    “你剛剛的問題。從你進入洗手間,到小佘他們聽到尖叫後闖入,前後總共不到兩分鍾,你還癲癇發作了,哪來的空隙殺人?況且,從屍體狀況來看,沒有明顯外傷,且右手緊抓左胸,雖然不能斷定,但很像是心源性猝死,過度肥胖人群中挺常見的死因。”


    “當然,洗手間沒有監控,所以在現場勘查、屍檢、毒檢等等徹底完成之前,你的嫌疑還是不能完全洗脫的。”董碩站起了身,“如果身體沒問題了,就跟我去趟警局錄個口供吧。得把你今天突然跳下出租車的行為解釋一下。畢竟,這世上的巧合還是少數。”


    “哦。那鄒夫人那邊的……”


    “不用擔心,我已經幫你聯係了。”


    “多謝。”


    “嗯,”向前走了幾步,“你確定不去醫院?”


    “不用,隻要自己記錄一下,之後複查按時去就行。”


    董碩回頭認真地看了盧苓韻一眼,一如既往清澈的目光中,也不知藏著些什麽情緒與念頭。


    ――――――


    半個小時後,盧苓韻又一次回到了市公安局四樓的問訊室裏。


    “所以,”提問的人是佘銳,“你是覺得自己快癲癇發作了,不想在車上發作,所以才匆匆忙忙找了個洗手間?”


    “嗯,我一般發作前,都會四肢發麻眼睛犯花什麽的。”盧苓韻的表情很是無辜。


    “那為什麽聽司機說,你是捂著肚子下去的?”


    “不說我是急著去洗手間,難不成我要說我快羊癲瘋了?”微微發白的嘴唇一抿,外加上那透著些疲倦與無奈的目光,盧苓韻用實力演示了什麽叫做“委屈巴巴”。


    “……”佘銳向一旁的董碩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董碩在心底歎了口氣,“但你去的洗手間並不是距離大門最近的那個。”


    “我發作前眼花啊,能找到個廁所進去就不錯了。”


    董碩摁了下手中的圓珠筆,“……行,就這樣吧,你如果想起了什麽,記得第一時間聯係我們,多謝配合。”說完,關掉了夾在肩章上的執法記錄儀。


    又轉頭對佘銳說:“時間不早了,你麻煩一下,開車送她回學校吧。”


    “是。”


    ――――――


    送走盧苓韻後,董碩走進了實驗室。


    “怎麽樣?”他問陳法醫道。


    陳法醫:“初步來看,應該是心源性猝死沒錯了。體內目前也沒有檢測到毒物,他殺的可能性不大。怎麽樣,還要繼續嗎?其實,要我看,這案子已經可以結了,也該結了,畢竟受害人家屬和疑犯家屬那邊都鬧得不小。”


    “嗯,”董碩的目光透過了陳法醫,也不知道落在了哪裏,“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還是繼續一下比較好。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你還是懷疑那學生姑娘?”


    “……難說。”


    “哎,”陳法醫歎著氣摘下了口罩,“小董啊,我得說句不該咱警察說的話,這人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要真是誰殺了他,我感謝還來不及呢。至於那學生姑娘……”


    “我知道。”董碩拍了拍陳法醫的肩膀。


    我怎麽會不知道?她還救了我妹妹呢。


    ――――――


    晚上七點半,董碩又回到了現場。


    現場痕檢早已完成,警戒線也已經撤了去,從酒店大堂到餐廳再到這四號洗手間,隻過了短短的幾個小時,就已經變得與案件發生前沒有兩樣了,就好像連環殺人犯從未在這兒出現過,也不曾猝死在那女廁。


    四號洗手間已經恢複了使用,董碩在門外停了停後,又抬腳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下班後為什麽還會來這裏,尤其是在看過了痕檢報告之後。從現場痕跡來看,盧苓韻是在洗手間門邊癲癇發作的,根本就沒向裏走過,而王勝則是在拿著刀向門口衝時,猝死在了最靠裏的第三個隔間門口,兩人相距足足有四五米的距離,最多隻是看見了對方而已,絕不可能有任何肢體接觸。


    可即便如此……


    董碩有些描述不清自己的思緒,他不是在懷疑盧苓韻殺人,而是……


    就在這思緒萬千的不知不覺間,董碩被一個酒店服務員攔住了去路。原來,前麵就是室外泳池了,是非顧客不能隨意進入的區域。他抱歉地對服務員笑了笑,轉身就要離開,餘光卻好巧不巧地瞟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在泳池邊不遠處的一個室外甜品攤,在遮陽傘已經被收起的位置上,坐著兩個人:頭發還有些濕漉,顯然是剛從泳池上來沒多久的鄒祥平,與穿著白天那身熟悉衣服的盧苓韻。董碩隱隱約約看到,鄒祥平麵前都放著杯芒果味飲料與一碗吃完了的楊枝甘露,而盧苓韻麵前卻隻是放了杯熱水。不難猜出,點單的人是鄒祥平,而盧苓韻那杯水,隻是順便要的,免費的。


    兩個孤兒,截然不同的經濟條件。


    鄒祥平在情緒激動地說這些什麽,盧苓韻則在認真地聽著,帶著淡淡的,甚至有著些寵溺的笑。她時不時會開口說上兩三個字,每次一開口,都讓鄒祥平變得更加興奮了。


    這是……認親了嗎?董碩不知道,因為他聽不清。


    一個服務員走過去收走了桌麵上已經空了的杯子與碗。之後,不知道盧苓韻又說了些啥,鄒祥平突然激動地站起身握住了盧苓韻的手。


    接下來的一幕,董碩幾乎以為,不,應該是幾乎肯定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因為,他看見,握住了盧苓韻左手的鄒祥平,突然整個人僵住,接著就像那幻燈片在倒著放映似的,冒出一種又一種的詭異姿勢。之所以覺得詭異,是因為那姿勢與姿勢之間完全沒有銜接,根本稱不上是“人的動作”,而像是一堆照片捏在手裏逆著拍攝時間快速翻看似的。


    但這照片般的詭異畫麵隻持續了不到一秒就停止了,董碩也隻是揉了下酸痛的眼睛,就發現,鄒祥平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坐回到了位置上。客客氣氣地對著盧苓韻點了點頭,說了句什麽,盧苓韻回了一句。他又伸手好像是想叫服務員,卻被盧苓韻阻止了。


    之後兩人便繼續起了那毫無異常的對話,隻是鄒祥平沒了之前的興奮,盧苓韻的眼中也徹徹底底沒了那寵溺。


    二人之後的對話似乎進行的並不是很愉快,直到一個董碩不認識的高個女子走進了甜品攤。女子先是扔了個礦泉水瓶進垃圾桶,又在吧台幹了些什麽之後,走到了二人麵前。盧苓韻看見她時,臉上好像有些驚訝。但她說了些什麽後,盧苓韻就起身向鄒祥平道別,跟著她走了。


    女子與盧苓韻迎麵走來時,董碩反應迅速地躲在了二人看不見的角落。他發現,那高個女子竟然是個金發高鼻梁的外國人,可他又聽見,那個女子的普通話很是地道,盧苓韻將她喚作“彭姐”,她則直接親切地叫盧苓韻“韻韻”。


    二人走後,董碩下意識地抬頭觀察了下四周,卻失望地發現,這附近沒有一個攝像頭。


    也難怪呢,畢竟是泳池附近。是她故意選的這個地方嗎?還是她來的時候,祥平碰巧在這兒遊泳?那鄒夫人與鄒蕊呢?在房間?是祥平提出要單獨見盧苓韻的嗎?還是盧苓韻的主張?最重要的是,剛才看到的那個,真的隻是眼花嗎?兩人的對話氛圍為什麽會突轉?


    隻可惜,董碩並沒能琢磨多久,因為很快,鄒祥平也耷拉著腦袋向董碩的方向走了過來。也不知道心裏是做了個什麽打算,董碩竟然從角落中走出,攔住了他。


    第23章


    十分鍾後,鄒祥平又坐回到了那個位置上,又點了一杯芒果汁與一碗楊枝甘露。隻不過,這一次坐在他對麵的人也點了東西,而那人並不是盧苓韻。


    “剛剛發生什麽了嗎?看你心情不太好。她是你姐姐嗎?”董碩問。


    鄒祥平沒有回答,而是三兩步跑到垃圾桶前,毫不嫌髒地撿起了那個彭莎扔的礦泉水瓶,擺在了桌麵上:“董哥,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兒嗎?”又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根頭發,擺在了礦泉水旁邊。


    “親緣鑒定?”看著這架勢,董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鄒祥平“嗯”了一聲:“我和她聊了,她年齡對不上。她記得的小時候的事不多,唯獨記得的那些也都不大對的上。而且……”抬頭看董碩,“剛剛那個外國人,你看到了嗎?”


    董碩點了點頭。


    “那是她在國外長大的表姐,中英混血。她是孤兒,從小被外公帶大,但是有一個移民了的舅舅的。她說,她當年之所以離開孤兒院自己生活,就是因為她那舅舅的女兒來中國定居了。她去投靠了她表姐,在表姐與別人合資的公司打工。可我……無論是我那生父還是生母,他們都是獨生子女。我哪來的什麽舅舅表姐?所以,她說,我們應該不是姐弟。”雖然嘴裏這麽說著結論,可鄒祥平臉上卻並不是很願相信的樣子。


    “所以,你想讓我查她倆的親緣關係?”董碩問,“你既然都拿到了她的頭發,為什麽不直接查你自己和她?”


    “因為……”大男孩咬了下嘴唇,“我怕。”


    怕?董碩想到了些什麽。


    “我想找到她,卻又……怕,怕她不認我,甚至也怕她認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我不敢捅穿那層……玻璃紙。”雙手往桌麵一撐,格外認真地看著董碩,“董哥哥,你能幫我查嗎?如果她們真的是表姐妹,我也好……死了這條心。如果不是,我也……至少還有……還有猶豫的餘地。”


    董碩歎了口氣:“我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濫用職權浪費警力……”被鄒祥平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弄得有些沒辦法,說到一半都改口了,“好吧,我幫你找司法鑒定所。但你得先給我講講你姐姐的事情,你以前那個家的家庭成員,我自認為清楚,但無論是從你親生父母和爺爺口中,還是從戶籍上,都從來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姐姐。這是怎麽回事?”


    問題一出,鄒祥平的目光變得躲閃了起來。


    “她叫什麽名字?你的長輩為什麽從沒提起過她?”董碩並沒有放棄詢問。


    “她……沒有名字。”


    董碩以為自己幻聽了。


    然而他並沒有聽錯,“他們從來沒叫過她的名字。”鄒祥平又說,“她也沒有戶籍,因為他們沒想過送她上學什麽的。在我們那個深山老林,家長自己不去派出所辦,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黑不黑戶的。”鄒祥平緊緊地攥著拳頭,說著,“他們叫她,總是一聲‘喂’就完事了,我也……隻知道她叫‘姐姐’。”


    董碩沒能接上話。


    “我們家的事,你也清楚,我爸是個混蛋,我媽動手殺了這個混蛋卻沒殺透,這混蛋好了後還跑出來又殺了人,結果就是他們倆人在我八歲那年,一個進了精神病院,一個去了監獄,我則去了孤兒院。但在這之前的那一年,還發生了件事。就是在下零八年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們……”鄒祥平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


    深吸一口氣,稍微平緩了一下情緒,“在我心中,我姐姐一直是個很厲害的人。我爺爺早年出去打工賺了些錢,所以那混蛋算是半個城裏人,要不是當年被他揮霍得傾家蕩產,爺爺和他最後也不會又回到山溝的。他不幹農活,不會幹,就知道和那幫豬朋狗友鬼混。大家表麵上和他是哥兒們,但實際上心裏都瞧不起他。畢竟,從我記事起,家裏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姐姐在幹……”


    咬住了嘴唇,“她才比我大四歲啊。”


    “我爺爺心疼她,會去幫她,但畢竟也一把年紀了,當年打工本來就弄壞了腰,做不了什麽重活。我媽又說是因為生我,把身子折騰壞了,腰疼腿跛,下不了田,隻能在家裏養養豬養養雞。後來,我才知道……生我弄壞身子那是屁話。”深吸了口氣,繼續著,“也好險家裏幹農活也隻是為了養活五口人,不求些別的,鄰裏間知道我們家情況,也都會搭把手什麽的。”


    “但無論如何,我姐姐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都是挑起了別人家幾個大男人一起挑起的擔子。可我卻從沒見她哭過鬧過,也沒見她偷懶過,或者把活兒幹岔過。那混蛋的豬朋狗友們常說,養了個我姐姐,簡直比別人家養上三四個男娃還有用。然後,他就會醉醺醺地回答,‘有屁用,雖然要凸沒凸要凹沒凹長得像個男的,可下麵沒把子!’”


    “無論我姐姐幹什麽,他都從來不會滿意,他總是指著她的鼻子罵,往她身上砸東西。可姐姐她從來都不吭聲也不躲,任勞任怨地全部受著。盡管這樣,他也還是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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