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茫茫的白將四周的建築蓋得隻剩下了個角,可盧苓韻卻穿得很少,她隻穿了件成年男性的背心,背心很大很長,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打了個結,卻還是蓋住了她那青一片紫一片的皮膚,一路蓋到了小小的膝蓋上。背心很長卻也很透風,在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中,竟像是那忘記拿下來了的罩著鼓風機的破布一樣,被吹得老高。


    剛開始,小小盧苓韻的身體為了取暖還是在不自主地顫抖著的,可到了現在,僵硬的四肢卻已經讓她抖不動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塊人形冰雕,吸入的寒冷空氣將鼻腔凍結,便連呼出去的氣體都無法使之溶化,血液似乎成了冰渣,隨時都能將血管戳穿,戳穿了,卻也沒有東西能夠流得出來。


    即便如此,她卻還在本能般的,用幾乎看不見的動作,敲著那扇緊閉的門。可她卻也知道,這門,是不會開的。門裏的人,會哭,會笑,瘋狂地哭,歇斯底裏地笑,卻絕對不會開門,日後也不會因此而後悔。她知道這些,就如同她知道在不到十分鍾後,她就會被活活凍死在這門口一樣。


    凍死了,夢醒了,這就夠了,不是嗎?難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渴求嗎?


    門裏的人這樣,也隻是在收回她給予自己的一切而已,並沒有錯。等凍死了,自己也就不欠她的了。應該的,應該的。不恨,不怪,怪不得她。要怪就怪那個男……不,不了,要怪還是怪自己吧。


    “韻韻?”


    猛地睜開眼睛。


    “你身上怎麽這麽冷?啊,瞧瞧,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壓著你這小黑本,臉不疼嗎?”說著,伸手就要去拿那黑色的本子,卻被盧苓韻眼疾手快地搶走了。


    “莎姐啊。”盧苓韻打著哈欠將小黑本藏回到了身上。


    “不就是碰碰你那本子嘛,有啥大驚小怪的。整天事無巨細地將啥都往上麵記,像個小老太似的。”彭莎悻悻地收回了手。


    “沒辦法,我記性不好,昨天幹的事兒,今兒就忘。”


    “你屬魚的吧你。”在盧苓韻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咋在這兒窩著?暑假客多員工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板自己都去攀岩區那兒幫忙了,你竟然還有空閑在這兒睡大覺。”


    並不在意身為半個上司的彭莎的話,盧苓韻懶洋洋地指了指電腦,“折騰‘知了’著呢,前幾天用,發現了幾個bug。還有,你之前不是說要把什麽會員係統、網站主頁等等都更新個版本嗎,我在弄啊。”


    “咂咂,真不愧是韻韻,你的存在簡直可以省了我們雇的一屋子軟件工程師。也不知道老板是怎麽想的,放著你這麽大塊寶藏不好好用,偏偏要將宣傳動畫承包給那啥勝群娛樂。你說說,”彭莎湊到了盧苓韻的耳邊,“到時候你要是還清債就走人了,我們豈不會很虧?”


    盧苓韻眨了眨眼,“勝群娛樂那邊沒談妥嗎?”


    “怎麽會?老板親自出馬,怎麽會有談不妥的生意?隻是談的不爽而已。那勝群的王老板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談生意的飯局,竟然把家庭主婦的老婆也給帶上了。他那老婆一路喧賓奪主插科打諢,話不出三兩句就拐偏話題開始炫耀她那寶貝兒子。”


    “說那兒子怎麽怎麽聽話啊,怎麽怎麽勵誌啊。從小就怎麽樣在她的教育下選擇正確的路啊,之後雖然高考不如意去了一大,但在她的教導下,大學四年臥薪嚐膽,按照她定下的人生規劃,順利考上了一大哪個知名海龜教授的碩博連讀,現在是什麽國家級課題組的成員,又找了個校花同專業女友,怎麽個未來一片光明之類的。我差點以為自己不是去談生意,而是去參加育兒講座的呢。”


    “唔――”盧苓韻隨便應了一聲,“一大就這麽被瞧不起嗎,在怎地也是個985吧。”


    “你這是個什麽詭異的關注點?”彭莎拍了下桌子,又說,“哦對了對了,他那博士生導師好像就是你的那個……啥教授來著?對你不錯的那個海歸。”


    “袁教授?”


    “對對對,就是他。之前聽說他當了’知了’的顧問,我還覺得他有點眼光呢,現在可不敢這麽想了。這啥眼光,招個這樣的學生。什麽勵誌的人生?什麽家教成功的典範?要我看,就是個媽寶。”見盧苓韻沒啥反應,根本意會不到她的吐槽,彭莎隻好轉移了話題,“行啦,先不管這邊,去老板那頭幫幫忙吧。”又拍了拍盧苓韻的背。


    “我去?”盧苓韻指著自己的鼻子。


    “咋了?是嫌你那三兩步上山頂的技術,被拿去站在下麵當教練吼著嗓子拉繩子,可惜了?”


    “不是,”盧苓韻站了起來,指了指自己,“我,女的,不到一米七,沒有六十公斤,膚色還白亮亮的,去客串攀岩教練?看著就沒有安全感,你不怕人家投訴啊?”


    “怕什麽,我都經常去呢,你的技術擺在那兒,不服來戰唄。”彭莎雙手一叉腰,聳了聳肩。


    “我倆能比嗎?”盧苓韻一個跨步站在彭莎身邊,伸手在自己腦袋上橫著比劃了一下,卻隻是碰到了彭莎的鼻子,“一張中西結合的臉,長著個近一米八的沒人要的大個子,能和我比?”


    “切,不去就不去唄,連人身攻擊都用上了,何必?喲,”目光一低,彭莎這才發現了盧苓韻臉上多出來的副半框眼鏡,“這是在搞啥新造型著呢?”也不管盧苓韻願不願意,伸手就摘了下來,戴在了自己臉上,“還是平光的,”又看著盧苓韻的衣服,“小白衣小長裙,今天的畫風是民國斯文版呐?”


    “然而並不是。”盧苓韻知道自己躲不過彭莎的魔爪,也懶得去搶眼鏡了,“隻是做了個不好的夢,為了防止噩夢成真,做了個小防範罷了。”


    “啥夢?”


    “一把刀,”做了個握刀的手勢,“噗嗤,”指向自己的右眼,“穿了。”


    “啊,”彭莎大張著嘴,恭恭敬敬地將眼睛架回到了盧苓韻鼻子上,“得罪得罪,看來今兒的畫風是民國恐怖版的。”可她那不安分的目光,卻又看到了盧苓韻放在桌子上的礦泉水,以及垃圾桶裏的幾個空瓶,“那這又是咋回事兒,突然隻喝瓶裝水了?難不成是怡寶給了我們什麽讚助?我咋不知道?”


    “不是,是因為那夢還有半截,我暫時不想碰流水。”


    “還有?”


    “後半截,”指了指扔在房間角落裏的攀岩用繩,“綁手綁腳綁石頭,”又指向窗外翠河所在的方向,“噗通。”


    “……嗯,看來這畫風得是民國深仇大恨恐怖版的了。罪過罪過,你盡管喝,盡管喝,”彭莎說著,從桌子上抓起一個礦泉水瓶就塞到了盧苓韻手裏,“買水的錢,公司給你報了。”


    “啊,謝謝老板娘。”


    “呸呸呸,老板娘個屁,老板的年齡比我大的可不止一輪好不?”


    正要說些什麽,盧苓韻的手機突然響了。


    “您好。”


    “你好,請問是盧苓韻嗎?我是董碩,董霜的哥哥,我們前幾天剛見過。”


    “……嗯。”


    “我想約你見一麵,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空。”電話那頭,董碩半天沒有等到盧苓韻的回答,隻好再加上了一個籌碼,“我們在那個山坡上發現了血跡,血跡已經送去dna鑒定了。”


    發現了血跡?dna鑒定?可能嗎,那麽大的雨。


    “好……”盧苓韻舔了舔嘴唇,“明天下午田徑隊訓練結束後,可以不?明天是星期一,董霜知道我在哪兒。”


    “好,明天見。”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東野圭吾的《白金數據》


    第9章


    “唔,就是這裏了,”董霜在走廊拐角處停下腳步,指了指前麵,“一直往裏走,走到頭,右手邊的那個房間。直接敲敲門進去就好,學姐她一般不會鎖門的。不過一定要記得敲哈,嚇著她了我們家可賠不起那些書。”


    “啥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啊,學姐在這裏的工作就是修補古老書籍,然後將一些還沒有電子版的敲入線上圖書館。”


    “哈。”修補書籍和菜市場剁魚,這盧苓韻的打工興趣跨度還真大。當然,董碩是不會將這種搬不上台麵的吐槽在妹妹麵前說出口的。


    “你們慢慢聊哈,我先去車上了。”董霜揮了揮手轉身就要走。


    “咦,你不一起去?”


    “唔,”董霜撓了撓鼻子,“不過去了。我都帶到這兒了,你總不至於迷路吧。”


    “嗯……”是覺得在盧苓韻麵前會不自在嗎?畢竟有著那件說不清是恩情還是幻聽的事在中間橫著。董碩看出了妹妹的不自在,卻也沒戳破,“她今天和你們一起訓練了?沒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吧?”


    “不正常?什麽意思?”董碩的問題不可避免地戳到了董霜心裏一些不願想起也不願細究的東西。她咬了一下嘴唇,“學姐以前也會經常請假的,理由亂七八糟,一會兒是與打工時間衝突,一會兒是身體不舒服,一會兒是睡過頭什麽的。她是隊裏王牌,水平拉我們一條街,而且教練也知道她打工的運動量可比田徑隊訓練多的多,絕不會鬆懈掉鏈子什麽的,也就懶得管她。”


    又說,“這次請假應該也是吧。”應該是吧。董霜不停地在心裏重複著這幾個字。


    “也是。”一切正常嗎?聽過妹妹的話,董碩也不知道是該放下一顆心,還是該多提心吊膽一會兒。盧苓韻一切正常,那意思就是,當晚山坡下,死的是另外一個人了?那麽,盧苓韻在這次案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她為什麽會綁手綁腳地出現在翠河裏,她又隱瞞了些什麽?


    董碩就這麽想著想著,連妹妹已經走了都沒注意到。


    董霜走了,這暑假裏的大學圖書館偏僻角落突然變得有些冷颼颼了起來,董碩將雙手插在褲兜裏,也不知道是昨天辦公室裏那個夢折騰的,還是什麽別的心理作怪,竟抱著種闖鬼屋的心態向前走了起來。


    走廊並不算長,董碩很快就來到了那右手邊的房門前。董霜說的沒錯,房門是半掩著的,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藏在幾摞書後麵的盧苓韻的半個腦袋。董碩伸出了打算敲門的手,可再次不知道是什麽心思作怪,竟將到門邊的“敲”換成了“推”。


    幾乎聽不見的吱呀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大半截。可屋裏的人卻似乎什麽都沒聽到沒看到,仍舊認真地低頭在書桌上做這些什麽。


    推開門後,董碩也不再動了。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借著半開的門板擋著身子,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似的,悄悄地看著盧苓韻。


    盧苓韻正在修補一本足足有三四厘米厚的古書書脊。董碩發現,她的手很巧,每一個動作都準確無誤幹脆利落,可整體上來看,靜止的時間卻比動起來的多。就像一個靜靜伏在樹林深處的獵豹,等待著獵物最無防備的那一刻,時機一到,精準迅速,一氣嗬成。急速的動後,又是漫長的靜,直到下一個動作。


    一種詭異的節奏感,就像是打算將靜態最大化,將動態化為瞬間一樣。


    於是乎,就這麽一個說難不難說簡單不簡單,細心與小心為上的補書,在謎一般的盧苓韻手中,在滿腦子腦洞的董碩眼裏,竟搞出了場“動物世界”來。要是平時,董碩一定會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毫不客氣地將自己嘲笑一番的。可這一次,看著盧苓韻,他卻至始至終都覺得,自己的形容沒有半分的不恰當。


    一種詭異的違和感,可董碩並不知道它的源頭是什麽。


    “哎――”一聲長歎將門口失神了似的董碩拉回了現實,“既然來了就敲門進來唄,在門口站那麽久幹啥,不知道的人都該被你嚇得打110了呢。”


    “……”誰告訴的我,這盧苓韻是別人不說話就不會主動開口的類型來著?


    董碩摸著鼻子走進了房門,反客為主地找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也不管盧苓韻會有什麽反應。隻可惜,盧苓韻的反應就是毫無反應。她繼續低頭補著手裏的那本書,就好像剛才開口吐槽的人不是她一樣。


    小小的房間恢複了安靜,隻有那工具起工具落與書頁的沙沙聲,不停地撓著董碩靜不下來的心。可盧苓韻的心卻是很靜的,又或者說,她很擅長“靜”,一切“靜”。安靜的靜,靜止的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過按照常理,應該沒有過多久,董碩坐不住了。


    “咳咳。”像是為了引起注意似的兩聲幹咳,當然,他並不知道,以盧苓韻那敏感的聽力,別說是故意咳嗽了,便是呼吸的節奏變一變,她都能發現。“有喝的嗎?”也不知是有什麽目的,董碩問出了這麽個前不著邊後不著店的問題。


    盧苓韻手下的動作一頓,沒有開口。她指了指左手邊的第二個抽屜,又指了指身後牆角的飲水機,最後還不忘留給了董碩一個“小心點別把書弄濕了”的眼神後,便又恢複了手中大業。


    “……”董碩覺得,自己這一年來的癟,可能得在這個大學姑娘一人身上吃光了。


    自己從抽屜裏拿出杯子,自己屁顛屁顛跑到飲水機旁給自己裝……不知道是故意的,還隻是單純的腦子休眠了,董碩竟折騰了半天,硬是沒能從這偌大的藍色水桶下的兩個白色龍頭裏,搞出半滴水來。


    “……”盧苓韻堅守著自己的優良美德,還是沒說話。


    她剛剛那眼神,是嫌棄?鄙夷?被嫌棄了?被鄙夷了?是這飲水機的設計不靠譜好不?這也能怪自己?!


    也懶得管董碩心裏的溝溝壑壑,盧苓韻從抽屜裏另拿了個一次性紙杯,站起身,走到飲水機前,特意用慢動作,正對著董碩的雙眼,打開了水龍頭。


    嘩啦啦――盧苓韻卻閉上了眼睛。


    滴答。水滿,睜眼。


    “閉著眼睛裝水?”對於新奇的事素來是十萬個為什麽之本“什麽”的董碩,沒有急著接過水杯,而是問道,“不怕灑了嗎?”


    手一抖,幾滴水順著杯壁流進了盧苓韻的掌心,“怎麽會呢?”像是自言自語。


    睜開,才會。


    “就是好玩而已,聽著水一點點裝滿的聲音。去年參加過學校搞的個半日盲人的活動,之後就上癮了,慢慢養成了習慣。”


    這也不算是在撒謊。


    “啊。”也不知道董碩接受了這種回答沒有,總之,他接過了水杯,一口幹。將杯子隨手放在一旁,他想好了這次談話的對策,“圖書館這也是份兼職?”


    “嗯?”盧苓韻愣了愣,可隨即就明白了董碩的意思,“嗯。”


    “聽霜霜說,你好像打很多分工啊。又是極限運動俱樂部,又是生鮮市場什麽的。”


    “我的事,”聽到這話,剛坐回了椅子上的盧苓韻幽幽地抬起了眼皮,“你不都查過了嗎?”


    “……”誰跟我說過這盧苓韻性格溫和,從來不會得罪人來著?她這是和自己結了什麽仇什麽怨,還是八字不合?一會兒被忽悠一會兒被嗆的。


    “躍遷那兒,啊,就是那個極限運動俱樂部,”可誰知,嗆完人後,盧苓韻竟像吃錯了藥似的一改之前的不客氣口氣,老老實實地回答了起來,“那裏是本職。學校這個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外加老師拜托的。而生鮮市場,那隻是幫熟人一個忙,他們一家子平時也挺照顧我,過年過節送送魚送送菜什麽的,他們忙不過來我去搭搭手,禮尚往來罷了。”


    要不是親耳聽見,董碩很難想象這些話是從一個隻比自己妹妹大了沒兩歲的城裏大學生小姑娘口中說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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