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對瓜達爾卡納爾戰役、史達林格勒戰役以及中途島戰役的輝煌戰績並不像歷史學家們那樣看重。在他腦子裏翻滾的源源不斷的消息隻給他造成了一種混亂的印象:在這場遊戲中我方略占上風,但要完全取勝還得苦苦地慢慢奮鬥。他童年時曾常常覺得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那激動人心、膾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戰役與滑鐵盧大捷的日子裏會是什麽樣子。現在他知道了,但他並未意識到他知道了。他仿佛覺得這場戰爭不同於所有其他的戰爭:散亂、拖遝,而且毫無戲劇性。


    他正在前往參加一些比歷史上任何戰役都不遜色的偉大戰役。可是在他眼裏這些戰役隻不過是一些令人作嘔的、複雜的、累人的次重量級摔跤比賽而已。隻有在以後的歲月裏,在閱讀描寫這些他自己參加過的場麵的書籍時,他才會認為他的這些戰役是戰鬥。隻有到了那個時候,到了他的青春的熱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他才會用被煽燃的記憶的餘輝來溫暖自己,回味他,威利·基思,也曾參加過聖·克裏斯賓節(10月25日)的戰鬥。


    一連兩天,“凱恩號”都是在灰暗淒冷的陰雨天氣中航行。日常吃的飯食是潮乎乎的三明治,吃飯時還得靠緊身邊固定的支柱,由於軍艦劇烈的顛簸、搖擺,睡眠也是睡一陣醒一陣,睡不安穩。對比在岸上休假時的美好時光,艦上的官兵們覺得這一連串的悲慘日子比他們經歷過的任何一段時間都更加難熬。大家心裏都覺得他們是被永遠困死在一個漂在海上的濕漉漉的地獄裏了。


    第三天,他們終於闖進了南太平洋那陽光普照的蔚藍的海域。潮濕的粗呢子夾克、毛線衣、風衣全都不見了。身穿折縫筆直的哢嘰布製服的軍官們和穿著藍色粗布工裝的水兵們又開始看到彼此熟悉的樣子了。固定家具的繩子被拿掉了。早餐也恢復供應熱食了。瀰漫全艦的陰鬱氣氛與普遍的少言寡語變成了對假期生活笑語連篇的回憶和自鳴得意的吹噓。從某種意義上說,水兵的缺員對這一過程的恢復也不無裨益。那些寧肯被送上軍事法庭也不願隨奎格繼續冒險的人都是些乖巧的、心懷不滿的、容易灰心喪氣的傢夥。而回到“凱恩號”繼續工作的水兵們都是些性情開朗的小夥子,雖然他們咒罵起這艘破舊的軍艦來是那樣咬牙切齒,酣暢淋漓,但他們還是喜歡這艘老軍艦的,並隨時準備著與它同甘共苦。


    就在這天,威利的生活向上大大地跳了一個台階。那天,他擔任正午至下午4點在甲板上值勤人員的領班軍官。基弗親臨指導以便糾正任何災難性的錯誤,奎格艦長也親自全程監視,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時而打打瞌睡時而平靜地眨眨眼睛。威利無可挑剔地值完了這一班。其實事情很簡單,隻需在護航艦隊曲折行進時保持好本軍艦在整個屏障隊列裏的位置就行了。不管他內心多麽沒有把握,表麵上卻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堅定地操縱著這艘軍艦。在值班結束時,他拿起鉛筆在航海日誌上寫道:


    12點至4點——航行中一切如前。


    美國海軍後備隊少尉


    威利·索德·基思


    他在港口裏值班時曾多次在日誌上籤過名,而這一次卻具有不同的意義。他在簽名時在名字的寫法上額外加了一筆花體,欣喜得好像他已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一份有歷史意義的文件。


    他懷著滿心的喜悅走下梯子走進軍官起居艙,高興地拿過一摞已譯好的電函起勁地工作起來。他就這樣幹著,直到新來的司務長助手拉塞拉斯,一個臉盤可愛、有一雙棕色大眼睛的矮胖黑人小夥子,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他騰開地方以便擺桌子準備晚飯。威利收起他的解碼機,從咖啡壺裏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躺在起居艙的長沙發上翹起兩條腿,有滋有味地慢慢喝著。收音機裏正在播放海頓的四重奏,原來是無線電報務室裏的小夥子們還沒注意到它,所以沒有關掉。拉塞拉斯在餐桌上鋪了一塊新洗淨的白桌布,叮鈴咣啷地擺放好一副副銀餐具。從廚房那邊飄來一陣陣烤牛肉的芳香,司務長惠特克穿著他那身嶄新的哢嘰布製服正在那裏對炊事員們發號施令。威利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舒服地蜷縮在那微微搖動的長沙發的一角裏。他環顧起居艙,艙壁上新刷的淺綠色油漆,棕色的皮革擺設都更新了,銅器都擦亮了,椅子也都擦得鋥光發亮。他心裏說,世界上畢竟還有一些地方還不如“凱恩號”軍艦的軍官起居艙呢。


    之後,其他軍官也哩哩啦啦地進來了,全都颳了臉,穿著幹淨的衣服,心情愉快而又飢腸轆轆。所有往日的玩笑話又都扯了出來。威利看著他們覺得他們既有趣又歡樂:哈丁生兒育女的好本事,基弗的小說,艦上差勁的淡水(“佩因特的毒藥”),以及馬裏克那位紐西蘭女友臉上的七個疣子,而最新的笑料要算是威利·基思的唐璜式的才幹了。艦上的官兵們都在大修期間遠遠看見過梅·溫幾眼,她那種妖嬈的風姿已成了大家艷羨的談資。聯想起在珍珠港時到艦上來找威利玩的那兩個漂亮的護士,梅的出現更使這位少尉獲得了對女人具有神秘魅力的聲譽。


    男女關係成了軍官們就餐時樂此不疲的新話題。但凡性問題成了聊天的主題時,人人就都可以成為喜劇家了。一個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的哼哼聲就能產生很好的諧謔效果。威利倒也樂得被大家揶揄。他嘴上抗議,抵賴,裝出生氣的樣子,實際上他是在盡力拖長這種玩笑,惟恐別人過早地轉換話題。這樣,等到他坐下來吃晚飯時情緒就真的歡暢極了。他覺得他與其他軍官之間有一種溫暖人心的親切關係,而且由於兩位怯生生的新人,佐根森和杜斯利的在場,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他意識到,五個月前,他和哈丁在現在已不在艦上的戈頓、亞當斯及卡莫迪的眼裏是多麽稚嫩,多麽礙手礙腳了。他剛把一匙豌豆湯舉到唇邊,就在那一瞬間,軍艦正闖過一個巨浪,猛烈地顛了起來。他注意到他那手臂已經練熟了的動作,他用這個動作化解了劇烈的顛簸,穩穩地舉著羹匙,連一滴湯都沒灑落,他歡快地低笑了一聲,喝下了那一匙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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