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養在深閨,沒有經過生活的磋磨,哪能有這麽多的感觸。呂盈能彈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想當初,她跟著宋熾學琴,便因為不能體會琴中之情,被宋熾評價:“技嫻熟,可惜有形無神。”她當時還不服氣,隨著年歲漸長,感悟日深,終究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她曾經的琴曲,並沒有心。


    宋熾……她心中歎了口氣,隻覺頭痛。


    乘風閣很快在望。磚木結構的廣閣建在山頂,飛簷鬥拱,四麵回廊;半透明的琉璃槅扇印出裏麵衣香鬢影,人影幢幢;穿著統一青綠比甲,杏色百褶裙的丫鬟們進進出出。


    香椽和一個麵生的丫鬟站在門口,神色緊張地張望著。看到她們兩人到達,露出喜色,一個迎向初妍,一個迎向梁六娘,飛奔而來。


    迎向梁六娘的小丫鬟小聲抱怨道:“宴席馬上就要開始,姑娘到得也太遲了些。”


    梁六娘“唉呀”一聲,露出不安之色:“其他人都到了?”


    小丫鬟點點頭,附耳對梁六娘說了一句什麽。梁六娘身子僵住:“不,不會吧?”抬頭見初妍往裏走,急急叫道:“姬姐姐且慢。裏麵……”


    裏麵怎麽了?


    梁六娘咽了口口水,苦著臉道:“陛下來了。”


    陛下,衛昀?初妍一愣,看向香椽。香椽默默點了點頭。初妍扶額:今兒是什麽日子,先是誠王,再是宋熾,現在又是衛昀,怎麽一個個都來了?


    等等,宋熾穿著官服,莫非他是陪著衛昀來的?


    她望向數步之遙的乘風閣大門,腦袋開始突突地疼,真想扭頭一走了之。再看梁六娘,也是一副恨不得拔腿就跑的表情。


    初妍想了想,對梁六娘道:“我還是第一次來此,六娘帶我在附近轉轉如何?”


    梁六娘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姬姐姐請隨我來。”正要帶著初妍走,裏麵忽然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內侍,看到初妍露出喜色:“唉喲,兩位姑娘,你們可算是來了,快快進來。陛下都等急了。”


    初妍認得,這個小內侍當初她在陽湖公主府見過,名字似乎是張順?


    梁六娘嚇了一大跳,臉都白了:“陛下在等我們?”怎麽可能?


    張順滿臉堆笑:“可不是嗎?兩位姑娘快請吧。”


    兩人這下沒法子了,隻得老老實實地跟著張順進去裏麵。


    裏麵已經換了首曲子。乘風閣中一片靜謐,隻餘泠泠琴聲動人。呂盈端坐在琴案前,裙裾鋪地,廣袖低垂,十指勾動間,曲聲悠揚。其餘人分男女分坐兩邊,每人麵前都是一個案幾,上麵擺著杯盤食物。


    初妍抬頭,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衛昀。


    他穿一件石青色蟒紋緙絲袍,懶洋洋地靠坐在大紅酸枝交椅上,雙目微闔;紅潤的唇微微勾起,帶著散漫的笑意;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搭在麵前的案幾上,食指屈起,跟著琴音的節奏,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桌麵。


    梁六娘的身子都僵住了,小腿肚子開始打架。


    論輩分,論親戚,她還該喊皇帝一聲表叔,可一想到關於眼前這位喜怒無常,行事殘暴的種種傳說,她怎能不怕?她們可是來遲了。


    初妍看了她一眼,跟在張順身後緩步上前,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們兩人身上。姬浩然神色焦急:怎麽偏偏是妹妹來遲了,陛下要是降罪該如何是好?


    初妍路過呂盈身邊,呂盈美目乜斜,挑釁地看了她一眼,手上一不小心錯了一個音。


    坐於上座的衛昀頓時皺起眉來,眼睛睜開,冷冷地看了過來。


    呂盈臉色慘白,不敢再彈,站起身,盈盈下拜:“臣女該死。”陛下愛聽琴,卻也容不得人出錯,上一個在陛下麵前彈錯音的宮中美人,據說直接被貶去了浣衣局,一雙手日日浣衣,徹底廢了。


    都怪姓姬的,害她分神。呂盈心中暗恨:這賤人怎麽就被忠勇侯府找回來了?長了一張勾人的臉,搶了自己的風頭不說,還害得自己在陛下麵前出醜。


    呂盈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卻許久沒有聽到衛昀的發落聲。


    正疑惑間,衛昀帶笑的聲音響起:“你跑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過來?”


    第60章


    滿室寂靜中,少年天子帶笑的聲音分外清晰。隨著話聲,衛昀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驚得一室的人都跟著立起。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初妍和梁六娘的身上,猜測著衛昀這般親昵的語氣究竟是對誰。


    應該是梁六娘吧,畢竟是梁太後的娘家人,算是陛下的表侄女,陛下和她關係親近也不足為奇。


    初妍額角突突地跳:這家夥還是這樣,一點都不知道避嫌。好好的端午佳節,他不在宮中陪著梁太後,還有他的皇後美人過節,跑到這裏來湊什麽熱鬧?


    梁六娘更是腿都軟了:陛下這是怎麽了?別人不知道,她自己還能不知道,陛下的脾氣陰晴不定,折騰人的法子層出不窮,她見到他,素來如老鼠見了貓兒一般,從來沒敢親近過。眼下忽然鬧這麽一出,他又想做什麽了?


    見衛昀似乎想向她走來,梁六娘越發害怕,拉了拉初妍,兩人一齊下拜:“參見陛下。”


    衛昀看著她們,和顏悅色地揮了揮手:“起來吧,朕微服至此,不需多禮。”總算沒有走下來。


    初妍和梁六娘站起,抬頭尋自己的座位。尤鵑向她們招手,她在自己身旁幫她們留了空位。初妍正要和梁六娘一起過去,衛昀道:“坐朕這邊來。”


    兩人都僵住,抬眸看去,果見衛昀旁邊還空著一席,與他的席位幾乎隻有一臂之遙。


    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們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了梁六娘身上。


    梁六娘一副快暈過去的表情,抖著嗓子問:“陛下,是,是在叫我?”


    衛昀沒好氣:“朕叫你做什麽。”又對初妍招了招手,“過來。”


    初妍簡直想哭,壓根兒不敢看周圍人的表情:衛昀這不管不顧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改?她要是聽他的話坐過去,名聲就休想要了。


    可直接拒絕也不行,眾目睽睽之下,她抗旨不遵,拂了皇帝的麵子,還想不想活了?


    她心念電轉,有了主意,決定試試,赧然搖了搖頭:“民女不敢。”


    衛昀嗤了聲:“朕叫你過來坐的,有什麽不敢?”


    初妍為難道:“長幼有序,民女豈能居於兄長之上?”


    衛昀正要說“朕說可以就可以”,就聽初妍添了一句,“這位置,本該是陛下為阿兄留的吧?”


    衛昀:“……”怎麽一高興就把宋熾忘了?他想起宋熾和他講解禮法的模樣就頭痛。


    被衛昀忘了的何止宋熾。呂盈跪伏在地,漸漸地,膝蓋越來越疼,支地的手臂開始發抖,衛昀卻仿佛沒看到她般,始終不說一句“起來吧”。


    無人敢開口求情。呂盈漸漸支持不住,心中又恨又妒,恨衛昀不給錦鄉侯府臉麵,妒初妍偏偏得到了對方的另眼相待。


    自己不過是不小心彈錯了一個音,就被罰跪到現在;衛昀被初妍頂撞了,卻不以為杵,神色怏怏地道:“罷了,是朕考慮不周。”


    四周驚碎一地下巴。這位主兒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過,連金口玉言都能改?


    呂盈伏在地上,心肺都氣炸了:這差別待遇也太過分了些,她什麽時候受過這種羞辱!


    唯有姬浩然憂心忡忡地看向初妍:妹妹一個女兒家,被陛下當眾示好,難道陛下是想要讓妹妹進宮?


    姬浩然一點兒都不想初妍進宮。


    到他們家這份上,不需要靠女兒換取榮華富貴,妹妹嫁個門當戶對,知冷知熱的夫君就好。衛昀這種脾氣,身邊人動輒得咎,跟著他縱然無限尊榮,卻也是要天天擔驚受怕。他怎麽舍得?


    初妍見衛昀讓步,鬆了口氣,快步往尤鵑為她們留的位置走去。卻聽衛昀的聲音響起:“張順兒,傳朕口諭。”


    張順麻溜地跪了下來。


    衛昀吩咐道:“今日是端午佳節,太後娘娘思念誠王,著令誠王即刻進宮,以慰太後思孫之情。”誠王身份尷尬,平時若無衛昀旨意,並不能隨意進宮。


    張順領命。


    衛昀道:“宋卿正好隨朕來了這裏,就令宋卿護送誠王前去。”


    張順應下,快步退了出去。


    眾人都是心中暗凜:看來陛下對誠王還是心存猜忌,忙不迭地要隔開誠王和他們相交的機會。還不放心,又叫宋大人護送到宮中,盯著誠王。


    隻有初妍心中暗罵衛昀狡猾:他是故意支開宋熾吧?


    衛昀吩咐道:“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不論君臣,大家不用拘束。”


    眾人依言落座。初妍折騰了一圈,又累又餓,拿起鑲銀紅木箸,剛吃了一口雞絲卷,就聽到一陣動靜,剛剛坐下去的眾人又都齊齊站了起來。


    男子的陰影籠罩住她,初妍抬頭,就見衛昀立在她對麵,不耐煩地對四周的人揮手道:“都坐下,都坐下,站起來添什麽亂,朕剛剛的吩咐沒聽到嗎?”


    張順機靈,不知從哪裏找出一把椅子,放在初妍的食案對麵。衛昀施施然坐下,皺眉看向四周:“你們怎麽不坐,想抗旨?”


    愣在那裏的其他人紛紛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坐下。


    初妍站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頭痛欲裂。若對麵不是皇帝,她簡直恨不得將麵前的一壺酒澆到他腦袋上,叫他清醒清醒。


    他這種舉止,也太惹人遐想了。


    衛昀一手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她:“朕說過,會名正言順地來看你。”


    初妍無語,合著當初在宋家,這位和宋熾賭氣的那句話,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她不說話,衛昀也不在意,問她道:“朕剛剛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你跑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過來?”


    初妍心中歎氣,指了指被梁六娘交給丫鬟的幾個桃子,淡淡答道:“我和梁姑娘一起去桃林摘桃子了。”


    衛昀一愣:“摘桃子?”看向那幾個毛茸茸,猶帶青澀的桃子,笑了起來,“原來你喜歡玩這個,待會兒朕陪你再去摘幾個。”


    謝謝,她不喜歡。


    一問一答間,張順從外麵回來複命:“陛下,宋大人領旨,親自將誠王殿下護送回宮。”


    衛昀點了點頭。


    張順猶豫了下:“小的還有一事稟告。”


    衛昀不耐煩:“有話就說,賣什麽關子?”


    張順看了初妍一眼,湊近衛昀,低聲說了幾句。初妍隱約聽到“誠王”,“桃林”幾字,就看到衛昀的臉色沉了下來,目中戾氣閃過,冷冷開口:“原來你是因為他才遲來的。你……”


    得,這位又不高興了。


    初妍心中歎了口氣,執壺倒了一杯酒,將酒杯送入他手中,柔聲道:“多謝陛下有心,我敬陛下一杯。”


    溫熱的指尖在他手上一觸即收,留下猶帶她溫度的青瓷酒盅,衛昀愣愣地看向手中的酒盅,一時什麽火都也發不出了。


    *


    黑漆青帷雙駕輕便馬車停在西華門外。宋熾翻身下馬,恭敬地對車內道:“殿下,該下車了。”


    誠王下車,目光複雜地看向一副公事公辦模樣的宋熾。


    夢中兩人同為天涯淪落人,又有著要從衛昀魔爪中救出初妍的共同願望,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可如今,這些事都尚未發生,宋熾還是衛昀的好臣子,對他恭敬而疏遠。


    也許,他該等對方如上一世般跌入深淵,走投無路,可,他已經沒時間了。


    剛剛張順出現傳旨,話裏話外都在敲打他。他才知道,衛昀也來了這裏,就在不遠處的乘風閣。


    張順陰陽怪氣地提醒他,要注意男女大防。他立刻意識到,衛昀提前見到了她,再次看上了她。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再次讓她喜歡上他。


    現在的他,拿什麽去和衛昀爭?又憑什麽奪到本該屬於他的她?


    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宋熾盡快爭取到自己這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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