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昀踢了他一腳:“跪什麽跪?在前麵領路,去牡丹苑。”走了幾步,見初妍沒跟上來,回頭一臉嫌棄地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跟上。”


    初妍無語:您去相看美人,帶上我做什麽啊?


    然而想到剛剛陽湖公主的名單中有紅蓼的名字,她也就沒意見了。她正想找紅蓼呢,操作好了,也許能借衛昀的勢問到她想知道的事。


    牡丹苑在百芳園的東北角,漢白玉欄杆圍出一座座花圃,各色牡丹正當花期,花團錦簇,好看煞人。園中有一白玉涼亭,通體潔白,連裏麵的桌、凳都是整塊的白玉所雕,價值連城。


    亭周紗幔飄舞,四邊姹紫嫣紅,蜂舞蝶繞,風光怡人。


    衛昀長腿架在欄杆上,背倚著亭柱,百無聊賴地扯著紗幔。扯得聽說他來了,匆匆趕過來的陽湖公主眉心直跳:“我這煙雲紗價值千金,每種顏色都隻有幾匹,扯壞了連補都沒處補。”她得了關照,知道衛昀要隱瞞身份,這會兒並不敢稱呼他為陛下。


    衛昀不以為意地道:“小氣什麽?我庫裏多得是,回頭你來拿就是。”


    陽湖公主無可奈何,轉了話題:“你打算先讓我召見誰?”


    衛昀無所謂:“隨便。”


    陽湖公主知道他的德性,不再問他,徑直吩咐侍女:“先請定安縣主過來吧。”諸女之中,定安縣主祝燕秋家世最好,身份最高,理當優先請她。


    侍女剛要去,“等一等,”衛昀叫住她,看了初妍一眼,忽然改了主意,“有個穿得像燙金紅包似的,是誰家的女兒?”


    燙金紅包?陽湖公主嘴角抽了抽,這是什麽比喻?


    衛昀見她想不起來,提醒她道:“先前坐你左手第二位的那個。”


    陽湖公主想起來了:“那是忠勇候的妹妹,剛從幽州回京。”


    衛昀“哦”了一聲:“原來是姬浩然的妹妹,怎麽和她哥哥長得一點都不像?”


    陽湖公主啼笑皆非:“你這話說的,人家是女孩子,要長成忠勇候那樣怎麽行?”


    衛昀想象了下女版忠勇候的模樣,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笑了起來:“先叫她吧。”


    陽湖公主不疑有他,吩咐侍女照辦。倒是初妍看到了衛昀眼中那抹異色,知道衛昀這是又要搞事了。


    這個家夥,即位這些年,國事全丟給了內閣和掌事太監,倒是對胡鬧和折騰人孜孜不倦。


    衛昀施施然站起身:“我先四處轉轉。”叫上初妍,邁步進了旁邊的花房。


    花房中培植的皆是珍品牡丹,姚黃、魏紫、二喬、酒醉楊妃……甚至還有兩盆青龍臥墨池。饒是初妍滿腹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沒想到陽湖公主府牡丹花房中的珍品竟比宮中還多。


    衛昀卻壓根兒注意不到什麽珍品不珍品,隨手就拔下了一株豆綠,揉搓著花瓣,不經意般開口道:“你覺得煙雲紗好不好看?”


    初妍看著好好一株豆綠在他手下揉得不成樣子,隨口答道:“好看。”


    衛昀道:“你喜歡的話,我也賞你幾匹,可以做衣裳。”


    他怎麽念念不忘衣裳這個話題?初妍哭笑不得:“多謝……您了,婢子用不上這麽好的料子。”


    衛昀注意到她稱呼前的遲疑,目光陰森下來:“你是不是猜出我是誰了?”所以才會停頓一下。


    得,又發病了!初妍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麵上鎮定自若:“婢子胡亂猜的,看公主待您的態度,想來您的身份不在公主之下,應該是個王爺吧。”


    衛昀哼了聲:“王爺?”


    初妍眨了眨眼:“難道婢子猜錯了?”


    衛昀忽然發現,小婢女麵目平平,卻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眼尾上挑,瞳仁大而黑,清澈如一泓秋水,略一顧盼,便覺水光瀲灩,勾人心魂。


    被這樣一雙清澈嫵媚的眼睛望著,他心頭的戾氣莫名就消散了,又哼了聲,問道:“我是王爺,你怕不怕?”


    初妍道:“怕啊。”


    衛昀嗤之以鼻:“我怎麽沒看出你有哪裏怕的?”


    初妍道:“婢子天生遲鈍,心裏害怕,麵上來不及表現;等到反應過來,已經怕過了。”


    天生遲鈍?這是什麽奇怪的理由?衛昀在腦子裏來回過了幾遍,越想越覺得有趣。他衝動忽起,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初妍心裏一緊,麵上不敢露出,笑道:“您問婢子的名字做什麽?今日之後,我與您可沒機會再見了,我說了您也未必記得。”


    說了一大堆,不就是不想告訴他她的名字?小婢女的膽兒可真肥。


    衛昀臉色沉了下來,原本就是隨口一問,要和她計較這個又顯得丟分,倒顯得他很想知道似的。悶了半晌,他賭氣開口:“說得也是。”不告訴就不告訴,當他稀罕不成?


    花房內安靜下來,一個氣得不想說話,一個明哲保身不敢主動招惹對方。


    張順端著一個茶盤進來,發現氣氛不對,戰戰兢兢地道:“按您的吩咐準備的。”


    衛昀揭開茶盅蓋看了一眼。


    初妍隱約瞥見茶盅中紅彤彤的一片,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衛昀又蓋上了蓋子,將茶盤塞給她道:“這件事交給你了。”


    初妍接過茶盤,莫名其妙。


    衛昀斜睨她:“你不是看那誰不順眼嗎?待會兒看見她進來,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把這杯櫻桃汁潑到她身上去。”


    初妍:“……”你怎麽知道我看紅蓼不順眼?等等,你為什麽要幫我出氣?


    衛昀見她呆呆的模樣,嫌棄道:“怎麽這麽笨?”劈手奪過她手中的茶盤,“我給你示範一回。”徑自向外走去。


    走了兩步,回頭看初妍:“怎麽不跟上?”


    初妍無可奈何,又覺得好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麵。沒走幾步,看到一身大紅,頭上金光燦燦的紅蓼帶著丫鬟走了過來。


    初妍想起衛昀說的“燙金紅包”,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衛昀瞥了她一眼,抓起茶盅直接扔了出去。


    第23章


    茶盅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直奔向紅蓼。紅蓼正停步貪看一朵玉版,猝不及防,避之不及,被砸個正著。


    劇烈的疼痛從肋下傳來,她一個踉蹌,吃痛地發出一聲驚叫。


    蓋子墜地,青瓷茶盅順著她身體的曲線滾落,四分五裂。簇新的緙絲通袖襖上瞬時多了一灘暗色的汙漬,汁水滴滴嗒嗒地流下,把下麵的羽紗裙也弄髒了。


    跟著她的小丫鬟“唉呀”一聲,手忙腳亂地拿了帕子幫她擦拭,卻哪裏擦得幹淨,反倒將原本沒有髒汙的地方也擦髒了,紅紅一片,宛若血水,一身華貴的新衣徹底報廢。


    紅蓼又氣又急,又驚又怒,看向茶盅來處,叫道:“你們怎麽回事?”


    衛昀一擊成功,剛剛被初妍堵得不順的心氣總算順了些,將空了的托盤拎在手上,懶洋洋地笑道:“真對不住,手滑了。”


    初妍扶額,忍不住笑:衛昀的理由找得也太敷衍了。


    紅蓼捂著疼痛的肋骨,氣得眼睛都要冒火了:手滑?距離這麽遠還能扔那麽準,見鬼的手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誰借給他的狗膽!


    衛昀絲毫沒有自己幹了壞事的自覺,望著地上碎裂的青瓷盅舔了舔唇,表示惋惜:“可惜了這一盅櫻桃汁。”


    她一身衣裳都毀了,他還在可惜他的櫻桃汁?紅蓼氣得要吐血,跺了跺腳,喝道:“放肆!你有本事再手滑一個給我看看呢?”


    衛昀眼皮微抬,瞟了她一眼,嗤笑一聲,從善如流地發力,將手中的托盤擲向紅蓼。


    托盤沉重,風聲呼呼,流星趕月般向紅蓼飛來。


    紅蓼大驚失色,向旁躲去。茶盤擦著她的耳畔飛過,重重落地。但見泥土四濺,地麵已經多了一個坑,她要反應慢一些,怕不是要腦袋開花?


    紅蓼嚇白了臉,等到緩過氣來,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好大的膽子!”


    衛昀無辜道:“不是你讓我砸的嗎?”


    誰讓他砸了,這人腦子缺根筋嗎,正話反話都聽不出?


    紅蓼身後的小丫鬟見自家主人氣得渾身哆嗦,護主心切,大聲嚷道:“哪來的村牛,糊塗蒙了心的東西,聽不懂人話是吧?還不快快磕頭賠罪?否則,等我們告訴了公主,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衛昀挑眉,迅速抓住重點:“磕頭?”


    另一個小丫鬟接口道:“磕頭怎麽夠?我們姑娘這身衣服價值百金,被你這蠻子毀了,就該捆起來,丟到馬廄裏吃一頓鞭子,再送官追究。”


    兩個小丫鬟橫眉怒目,你一言,我一句,氣勢洶洶。初妍在一旁聽得都心驚肉跳,就怕衛昀聽得上火,開始發瘋。這人好的時候是真好;瘋起來的模樣,她至今想起都猶有餘悸。


    衛昀卻沒有生氣,抱著臂聽了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凶。”


    這態度,輕慢無禮,毫無悔意,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個小丫鬟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一時無計可施,求助地看向紅蓼。


    紅蓼沉下臉來:“你是公主府的侍衛吧?跟我一起去向公主回話。”她倒不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衛,陽湖公主會為了包庇他得罪忠勇候府。


    *


    與此同時,都察院衙門。


    經曆王崇臨時想起明日上官要問一個卷宗,吃過早膳趕緊趕到衙門。今日是休沐日,都察院中不見了往日的繁忙,冷冷清清的看不見幾個人影。看門的禁軍守衛見到他,笑著行了個禮:“王大人,您也來了。”


    也?還有誰來了?


    王崇進去,看到一排值房中果然有扇紅漆的門開著,平安貓著腰,輕手輕腳地提了一個茶壺從裏麵走出來。


    原來是他,王崇恍然大悟,倒也不奇怪了。宋熾這家夥向來不要休息般,有案子的時候一心撲在案卷上;沒案子的時候也時常翻閱陳年舊卷。隻要在京,十次休沐倒有九次會來衙門值守。簡直就是個拚命三郎。難怪兩人明明是同年,對方年紀輕輕就坐到了這個位置上,自己還隻是個六品經曆。


    王崇想了想,決定去打個招呼,宋熾畢竟是同年又是上官,平時兩人關係也算融洽。


    門沒關,他直接繞過櫸木山水立屏走了進去。


    屋中橫七豎八擺了好幾張寬大的書案,上麵堆疊著無數案卷。宋熾身姿筆直,端坐在其中一張書案前。明亮的陽光透過大開的窗戶照入室內,落到他精致的側臉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線條。


    他白皙修長的手中握著一杆刻花竹管狼毫,動也不動,濃黑的墨從筆尖滴下,在麵前空白的信箋上滴出一滴大大的墨團。


    王崇睜大了眼睛:宋知寒居然在走神?這可真是稀罕事。


    他等了片刻,見宋熾依舊維持著剛剛的姿態,目光縹緲,一動不動,忍不住清咳一聲。


    宋熾回神,看見他,站起來道:“觀山兄,你怎麽來了?”觀山正是王崇的字。


    王崇笑著向他拱手:“下官過來查一個卷宗,知道大人在,特意過來打個招呼再過去。”


    宋熾向他還禮:“觀山兄有心了,隻管自便就是。”


    王崇應下,轉身想走,又猶豫了下,回頭問道:“宋大人是有什麽心事嗎,不知是否有下官可以效勞的地方?”宋知寒剛剛的模樣實在罕見。


    宋熾露出慣常的溫和微笑,正想說無事,話到嘴邊,猶豫了下,又吞了回去,緩緩問道:“觀山兄家中可有十三四歲的姐妹?”


    王崇驚愕,沒想到整日隻知查案辦案,清冷不帶煙火氣的宋熾居然會問一個如此凡俗的問題。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聽到的八卦,宋熾在保定辦案,尋回了失蹤已久的妹妹,心中了然:這位怕是不知該如何和小姑娘相處吧?


    他拈了拈胡須笑道:“下官有一幼妹,差不多這個年齡。”


    宋熾問:“可乖巧聽話?”


    王崇笑:“幼妹乃家父家母老來所得,珍愛如掌上之珠,自幼嬌慣,下官平時在家,隻有讓著、哄著、順著的份。”


    宋熾皺眉:“若她有過,自該教導,哪有一直讓著、哄著、順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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