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陽夏把符衷抱起來,顛了顛,撓他癢癢,符衷就在他懷裏扭來扭去地大笑。爺倆旁若無人地玩鬧著離開沙丁魚般的人群,沿著行道樹慢慢地走,符衷很快意識到他們家的車沒來。“為什麽今天沒有開車來?”符衷摟著符陽夏的脖子問,不安分地搖晃,“以前媽媽來接我都是坐車的。”符衷記得符陽夏當時沉默了一會兒,才淡淡地回答:“車子開來不太方便,我們就這樣走回去吧,走不動了再叫司機叔叔來接一下。”小學離家比較遠,要轉過很多街道和巷口,還要開上山路,轉幾個彎才能到別墅的雕花大門口。究竟有多遠呢?符衷想不出來了。但他很快就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他賴在符陽夏懷裏不下去,這樣就避免了下地走路。符陽夏抱著符衷就像抱著小小的瓷娃娃,輕飄飄的小身子像朵雲。符陽夏抱著符衷轉過了很多彎路,他的手臂沒有一刻放鬆過。符陽夏是軍人,平時軍隊裏訓練,單臂平舉杠鈴,比這個累一萬倍,下訓後兩隻手臂就像兩條死蛇。“爸爸,你很累嗎?”符衷察覺到符陽夏的呼吸似乎越來越急促,抱著他的手也不斷換來換去。“沒有。”符陽夏聞言去看符衷的眼睛,放慢了些腳步,揉著符衷綿軟的後腦,“不累,還抱得動你,隻是有點......緊張。”緊張是什麽意思,課堂上沒講,符衷不知道。他看著父親的神情,他能從父親的眼睛中看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情緒父親笑得有些勉強,眼中忽地濕潤起來。符陽夏在這時完全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前方,符衷跟著他一起看過去。前邊是亮著燈的一家普通的商店,門口掛著招牌,還是那種老氣的名字。一麵牆那麽寬的玻璃櫥窗外站著兩父子,兒子趴在玻璃上看裏麵,暖黃的燈光照亮他興奮的側臉。父親插著長風衣的衣兜,俯身用溫和的笑意回答兒子的問題。片刻之後男人摸摸兒子的頭,然後走進商店去,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個杯子,然後遞給了兒子。穿風衣的父親先注意到了抱著符衷的符陽夏,他直起身子,甚至忘記了還沒回答完兒子稀奇古怪的問題。兩個父親就這樣隔著七八米的距離相遇了,那期間商店放著音樂,《wondend》。街上一輛車快速駛過,帶起一陣涼風。十月的北京已經有點冷了,家裏都開始添置新衣。符衷愣愣地沒明白是怎麽回事,符陽夏忽然把他放下去,說:“下來自己走吧,爸爸抱累了。”牛仔背帶褲上的米奇老鼠挺著滾圓的肚子,神態驕傲又可愛,這神情有點像那個櫥窗跟前的男孩。男孩不看櫥窗了,他站在自己父親旁邊,眼睛像山裏的梅花鹿。兩父子在長久的對視之後終於走到一起,符衷聽到穿風衣的男人對符陽夏說:“好巧,我才剛到,你就來了。”“好久不見了。”符陽夏回答,他們握了手。符衷看不見父親的表情,他知道符陽夏的語氣淡得像水。符陽夏彎下腰給符衷介紹了一下,符衷才知道這個男人姓季,他用牛奶般的聲音喊季叔叔好,男人很高興,笑著牽了牽他的手。符衷那時候還小,他不知道這就是季宋臨。季宋臨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符衷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這樣認為的,那種好看帶著英氣,風衣裹著他挺拔的身軀,甚至比自己的父親還要高上一些,站在十月的風裏,像一麵旗幟。“這是哥哥。”季宋臨把旁邊的男孩指給符衷看,“比你大三歲。,這是符衷弟弟,你要對他好一些。”季站在商店門口的那年,他八歲。那時他手裏拿著父親剛買來的酸奶,有一股草莓甜甜的香氣。他聽到飄蕩在街道上空的音樂,看到閃爍的霓虹燈,以及麵前這個離他一米遠的小弟弟。那時他覺得這個弟弟就像櫥窗裏擺著的瓷娃娃,霓虹燈的光照在他身上,周身都是彩虹。符衷攥著符陽夏的手指,然後怯怯地抬手朝季打招呼。季看著他忽然就笑了,然後把手裏還沒喝過的酸奶遞出去,引得兩位父親都輕輕地笑起來。“爸爸。”符衷搖了搖符陽夏的手臂,抬頭朝父親投去詢問的目光,小孩子的眼睛像翡翠一樣動人。符陽夏笑著默許了,符衷這才走近了兩步,張開嘴小心地把吸管含在嘴裏,抿了一口。一股草莓的甜香和酸奶的味道在嘴裏彌漫開來,他覺得這個味道美妙,跟煙花似的砰的一聲在心裏炸開了。旁邊忽然有賣糖葫蘆的老人經過,他懶懶地吆喝著,尾音飄散在秋風裏。符衷忽地眼睛一亮,扯扯符陽夏的袖子,指著老人說:“爸爸,給我買一根糖葫蘆吧。”“怎麽能隻買一根呢?你不給哥哥買一根?人家還給你喝飲料了。”符陽夏點點符衷的鼻尖。符衷還是習慣性地拉著符陽夏的手,他胸前的那個米奇老鼠一直在季眼前晃動。符衷回頭看看季,然後仰著頭對符陽夏說:“我就隻買一根,然後分給哥哥吃,他一半,我一半。”季把這句話聽得很清楚,那種酥酥的像牛奶一樣的聲音,就在這忽明忽暗的霓虹燈中,從他的心上流淌過去了。符陽夏聽了符衷的話,沒有言語,他站起身無意地瞟了季宋臨一眼,看到他唇角有溫和的笑意。老人快要擦肩而過了,符陽夏忙叫住他,用幾張零錢買了一根糖葫蘆。剝開之後讓符衷拿著,符衷蹦跳著到季麵前去,用小小的嗓音叫了聲哥哥,然後把紅得透亮的糖葫蘆果遞到季嘴邊。季聞到山楂的酸甜味,還有麵前符衷身上一股幹燥而淺淡的香味,他喜歡這種香味。咬掉一顆山楂果後,符衷看著那個碎掉的缺口笑,他當時不太會表達自己,就看著季簡單地問:“好吃嗎?”“嗯,甜的。”季說,他把果子咽下去,然後和符衷都笑起來,他們那時候都還小,不知道為什麽要笑,就是覺得心裏很愉快。符衷那時看到季的眼睛,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小姑娘的眼睛,他不喜歡小姑娘的笑,但他喜歡季的笑。他覺得季的眼睛更像王維,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之後符陽夏和季宋臨找了一家餐館,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喝酒。符衷和季並排坐在空的椅子上,互相交換著喝草莓酸奶,一半一半地吃掉了糖葫蘆。那真的是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個夜晚,很普通的一家小餐館,很普通的燈光,很普通的人。後來兩位父親聊了很久才離開,符衷被符陽夏叫去,那時他正在和季玩碗碟大戰。符衷跑到符陽夏身邊,聞到他身上很重的一股酒味,季宋臨在旁邊扶著他。符衷不知道為什麽父親那天會喝那麽多酒,又為什麽那天沒有開車來接他放學。符衷替父親打電話回家去叫司機來接,夜有點深了,明天是周末。街上吹過一陣陣涼風,季宋臨陪著符陽夏坐在外邊的長椅上,符陽夏一直扶著額頭,看起來有點難受。兩個孩子並不知道父親之間的那些事,他們依舊很快樂地玩鬧,符衷抱著自己的小書包在後麵追季,他們幾次從父親麵前跑過。“他們真好啊。”季宋臨突然說,他的目光跟著兩個小孩的身影。話一說出就飄散在風裏。符陽夏靠在椅背上,抬手捂著自己的眼睛,他長長地歎氣,無名指上戴著銀色的戒指。刹車聲戛然而止,符家的車停在了路邊,符衷和季也停止了打鬧。司機慌張地走下來,季宋臨幫他一起扶著符陽夏上車,然後把符衷抱上去,坐在符陽夏身邊。符衷記得這個像一麵黑色旗幟般的男人扶在車門旁看了他一會兒,不對,確切地說,他應該是在看符陽夏。季宋臨的眼神他看不懂,符衷也是第一次看到那種複雜的情緒,能同一時間顯露在臉上。車門最後還是關上了,符衷從車窗內看到外麵模糊的燈光,還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季穿著一件棕色的連帽外套,帽子好像是一隻毛茸茸的狐狸,後頭吊著兩隻狐狸耳朵。季宋臨還是像剛才站在櫥窗旁一樣,兜著手,站在人行道上看著他們,似乎等他們離開。司機發動車子正要起步,符衷忽然大聲朝司機喊停車,然後拚命降下車窗。他喊哥哥,然後扒著車窗朝外麵伸出短短的手臂。季不知道他要幹什麽,訥訥地伸出手,然後手心裏多出了幾塊方糖。這是符衷從書包裏翻出來的,老師獎勵他的方糖,現在全都送給了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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