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活到一百歲,死神休想帶走我。”季聞言對著鏡子笑起來,長眉壓在深邃的眼眶上,他抬起手指在自己的眼尾掃了掃,“這兒還是有皺紋,眼睛下邊也有痕跡。”朱叉著手,用審判長的語氣說:“那是因為你總是失眠、過度疲勞,不信你問問肖醫生是不是這麽回事兒。”“你說的都對,朱醫生,百分百正確。”肖卓銘回答。道恩撤掉了鏡子,幾個醫生聽朱講完話,做好記錄後就離開了。朱做完正事後把文件夾合上,雙手插兜含了下嘴唇,說:“由於你今天就回時間局,所以醫院外麵已經圍滿記者了。”季戴上墨鏡遮擋陽光,站在小陽台上往下看去。李惠利醫院門廳前的台階下和大花壇外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媒體的新聞車停在大門外,工作人員正在擺弄攝像機和三腳架。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雪還沒化盡,簷廊和道路上的積雪已被清理幹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似新上了一層橄欖油。季站在35樓的高處,似乎都能聽到下麵烏泱泱的人群裏散發出來的喧聲。時間局的車隊片刻之後從外麵的大道上開進來,沿著種滿雲杉的道路直開到花壇前才停下。武裝執行員守在車隊旁,符衷和林儀風下了轎車,與之同行的還有副總理翁道廷以及國務院的部分官員。符衷穿著執行員的製服,外麵罩了一件大衣,皮帶深深地掐進腰裏。他提著箱子與林儀風和翁道廷一同快步穿過記者圍成的人牆走進廳堂裏,執行員守在簷廊下禁止無關人員入內。符衷進入了病房,翁道廷和林儀風則在醫療中心的休息區稍作等候。符衷進門後,跟隨他一起上來的四名執行員持槍守在門口。季正坐在辦公桌前不緊不慢地翻看日誌本,手邊放著一杯混著草莓的酸奶。符衷從木製隔牆外繞進來,小七立刻跳起來往他身上蹭。“時間局的車隊到了,副總理和官員們正在外麵等著你。”符衷放下箱子抱住他,吻了他的眼睛。季感受到了符衷身上傳來的寒冬的味道,帶著鬆樹和新雪的清新之氣撲麵而來。季在他唇上親了親,摟著他的腰說:“我的衣服帶來了沒有?”符衷打開箱子:“全套的製服,還有鞋子和外套,都是嶄新的。現在就換上嗎?”“現在就換。”季點點頭,站在鏡子前開始解紐扣,“你來搭把手。”符衷幫他脫去上裝,低頭在他肩後吻出了一塊紅豔豔的印記,季笑著拍了拍他的頭發,符衷才把襯衫抖開來。季坐在床邊,伸著一雙長腿把襪子拉上去。符衷蹲在地毯上,把他的腳放上膝蓋,幫他綁好襪帶,再用銀扣將襪口緊緊夾住。季的腿又直又長,即使在病房裏住了這麽久,他的肌肉線條依舊利落、硬朗,強壯而具有力量感,病怏怏的羸弱在他身上是看不到的。襯衫的下擺同樣用銀扣夾住,綁帶則箍在大腿上。綁帶有點兒鬆,符衷蹲著身子幫他拉緊皮帶,把多出的一截塞進環扣裏。做完這些後,他在季大腿上親了一下。正在把細皮帶扣在胯上的季低頭朝他笑了笑,垂下手揉了揉符衷的頭發,再用拇指擦了下他的耳朵。符衷的耳朵登時又紅透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把疊好的褲子遞過去。“研究組的成員都通知到位了沒有?”季問,他把領帶繞在脖子上打好,調整領扣的鬆緊度,“記得把齊明利也叫上,這位老教授必須得有一席之地。”符衷點點頭,站在他麵前將銀質的領針端端正正地別好:“齊明利教授很樂意來幫忙,他覺得我們是一個團隊,他是這個團隊中的一份子。”季背過身去麵對鏡子,符衷把製服外套取出來幫他穿上身。季一邊扣著扣子一邊說:“說起來他確實幫了我們不少忙,如果沒有他根本沒法建成通道。齊教授接下來準備幹什麽去?”“他說他已經90歲了,不打算繼續待在實驗室了。齊教授做了一輩子的實驗,這下他打算告老還鄉安享晚年了。”符衷把金屬肩章別在他肩上,細心地揩亮那四顆星星。“從‘回溯計劃’帶回來的那些標本呢?生物台和地址台這一行收獲頗多,他們有沒有把那些珍貴的標本資料安置好?”“安排得漂漂亮亮的,正在計劃著如何向世人展示這奇妙的回溯之旅。”最後綁好腰帶,一旦腰帶係緊後就把季的腰勒住,又變成符衷記憶中那個忘不掉的細腰了。季在椅子裏坐下,符衷幫他穿上皮鞋,鞋麵處處都一塵不染、光彩照人。季拿起軍官帽,黑色的高高的帽牆上鑲著一塊銀色的雄鷹巨樹,他凝視著這塊徽章,忽然說道:“我們應該豎立一塊紀念碑,用紫百合色花崗岩打造,飾以最精美的浮雕,用來紀念這樣的真實。”接著他把帽子戴上,帽簷壓在眉毛上。讓他的眼神更加深邃,身材更加威武、偉岸了。季穿上長度及膝的毛呢外套,係好腰帶,此時符衷已經收拾好了箱子,準備出門了。“再親一下。”季站在門後說,他拿著手套,伸手按著符衷的後腦吻了上去。兩人又擁抱著親吻了一陣,隔著一道門。門外就是守衛的執行員,代理局長林儀風和副總理翁道廷正在說話,一眾高級官員在低聲交談。出了門之後,季先走出去,執行員立刻敲著鞋跟喊“長官好”。符衷麵色平淡地跟在他後麵,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在人前就保持這種距離感。季和翁道廷見了麵,副總理熱情地和他握了手,再親切地轉達了主席先生的問候。季一一和官員見禮,這些人他多半都有過接觸。符衷和林儀風談了些注意事項後便下了樓。季和翁道廷一道走出大廳,符衷提著箱子緘默不語地守在他旁邊。等候多時的人群立刻圍了上來,季戴著墨鏡,步履穩健地從這些熱烈、誠懇的人們中間慢慢走過,偶爾回答記者的提問。他身軀高大,步態是士兵式的,讓人覺得他像一杆旗幟。季一出現就令這些心心念念搶新聞的媒體激動不已,眾星拱月般聚到他周圍。若不是有執行員在前麵開路,他必定因為被人群團團圍住而困在這兒舉步維艱。符衷心裏喜不自勝,他守在季身邊,幫他擋去一些礙手礙腳的攝像機,他覺得此時就是最好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季身上,慷慨、毫不吝惜。路旁的雲杉高聳入雲,托起澄碧的穹廬,而他們則挺起胸膛、軒昂闊步地走在平坦的大路上。微風自林間吹來,積雪從樹幹上落下,簌簌作響,蒼翠欲滴的枝葉春意盎然。“指揮官,您認為這次國內叛亂與‘回溯計劃’是否存在某種內在聯係?”“我不這麽想,但這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疑點。”季站在話筒前回答,他的眼睛被擋在墨鏡後麵,“但毋庸置疑的是,有些居心不良的人企圖擾亂‘回溯計劃’的進程。為了一己私利而葬送全人類未來的行為無疑是可恥的,這樣的人應該被稱作全民公敵,是我們必須得嚴加防範的對象。”“季先生,您認為此次事件會影響到即將到來的和平會議嗎?”季抬起手,熨帖平整的袖子上沒有一絲皺痕,三條銀色的袖邊在陽光下異常奪人眼球。他說:“不管發生了什麽,和平會議都將如期舉行。此次建設和維持和平高級別會議是全球各國在新時代裏共創穩定局麵的機會,我們必須得規劃好自己的未來。我想,正直的人們應該會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做出正確的判斷。”“現在黑洞危機已經解除,時間局還會繼續存在下去嗎?”“這毫無疑問,時間局作為一個集科研、軍事、公共職能為一體的國家機構,使命在於探索時間、宇宙和自然的秘密。時間局會一直存在下去,繼續前進,一直到進無可進。”他們在話筒和攝像機中間待了十多分鍾,季才彎腰抱起狐狸,側身坐上車。符衷幫他關上車門,牽著威風凜凜的小七繞到另一邊坐進去。這個細節被鏡頭捕捉到了,於是輿論又開始議論紛紛。現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不小的討論,他們身上引人注目的地方太多了。坐在前座的助理將日程表交給了季過目,上麵寫明了麵見主席、新聞發布會、記者見麵會、頒發勳章、聯合國演講、出席安全理事會、商議“回溯計劃”保密協議書的時間。“老天,日理萬機啊。”季看著日程表說,“務必把事情安排在除夕之前結束。”“當然,長官,巡回演講已經特意排到了年後。”“高校巡回演講嗎?”“是的,代理局長希望您這麽做,主席和總理也表示支持。他們認為您可以極大地鼓舞這些青年大學生們,用無可匹敵的勇氣點燃火炬,引領未來的英雄。”季扭頭看了符衷一眼,他們相視而笑,符衷給他倒了一杯飄著乳香的茶。車隊行駛在大道上,路旁的槐樹和楓楊都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丫杈上天空,條帶似的小灌木如同油亮的天鵝絨。季捂著茶杯,側臉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忽然又變得不那麽熟悉起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仿佛是象牙砌成的,正在空中穿梭的工程運輸機高踞於一片碧藍之上,閃爍如白金。時間局的格局沒有變,那座讓它遐邇聞名的尖頂仍佇立在北京城的高處。克洛諾斯的雕像站在黑晶石底座上,絲毫沒有被戰火毀壞。他飄逸柔軟的長袍、鑲在袖口的麥穗、健壯修長的身軀令最瘋癲的酒鬼也要肅然起敬,一條蛇纏在他的右腿上,身後背負的翅膀讓他顯得更加英明、充滿智慧了。工人正在清理雕像上的雪,好讓時間之神看清這白晝。和平大使在中央大樓宏偉的廳堂的裏和季見了麵,晏縷照已經從槍擊案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臉色紅潤、井井有條。他一見到季就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伸出手和他有力地握住。他們一見如故,握手之後邊談邊走,仿佛是總角之交。符衷注意到晏縷照脖子上的疤痕已經淡去了。季簡單用過午飯後就進入會議室開會,跟符衷說的一樣,陟罰臧否都得等著他來決議。主席團和秘書長已在第一次預備會議中篩選出了名單,現在交給季過目,由他評定之後簽署決議書,再發布名單進行投票。符衷同樣與會,時隔一年之後,他又和季坐在同一間會議室裏,共同商討同一件事了。他從原來隻能坐在角落裏旁聽的小人物變成了能和決策層坐在一起商榷大事的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了。會議中途休息期間,符衷和季站在休息室的窗前說著些亦莊亦諧的話,他們在外人麵前始終相當克製,隻不過常常不由自主地露出羼雜著幸福和歡樂的笑容。從高大、明亮的窗戶能望到距離時間局大樓不遠處的公墓,此時公墓即將完工,一條條溝壑已被填滿,園林工人正在搬運移栽過來的大樹。公墓外堆放著眾多各型各色的樹木,還有些樹正在卡車上等著被抬走。符衷辨認出裏頭有香樟、欒樹、青岡櫟,等這些樹種下去了,公墓裏到了春夏時節必定綠蔭森森、靜謐襲人。“很難想象對吧?”符衷說,“前年我們剛離開北京的時候,那兒還是一片空地,現在卻連公墓都建好了。”“僅僅一年時間,卻讓我覺得仿佛是鬥轉星移了。”季回答,他垂首看著那在光照下粼粼閃爍的石塊,猶如一片湖在麵前展開。傍晚六點,會議結束。林儀風眾望所歸,正式成為新一任的時間局長。職位升降調換的名單已經敲上了公章,新的領導組織形成,大量起用新人,時間局大換血。內部調查科開始對觸犯《條例》的人員進行調查,從上到下各個擊破。這群鯊魚早就蠢蠢欲動了,這下正是他們大顯身手的好時候。一大批人將要被革除,或者送進監獄。季處理完了一大半事務,多個策劃案和決議書得以敲定,不日便能實施,他喜歡高效、果斷地做事。剩下的一些搖擺不定、有待考量的麻煩事他打算慢慢解決。“我找人查過了時間局的財務係統,雖然賬做得很漂亮,但仍發現了許多問題。”符衷開車駛出時間局大門,轉上落滿餘暉的道路,“有巨額公款去向不明,國家的撥款也被層層克扣,‘回溯計劃’的錢也是這樣被扣走的。正因如此,時間局到後來才不得不依靠社會捐款來幫助你們。”“有什麽鎖定的目標嗎?有的話就叫人去盤查,總能找到禍首的。”季戴著眼鏡坐在副駕駛看電腦,他的助理正把明天的行程和注意事項發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