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有人去把事情辦了,季看著那座長橋消失在模糊的海平麵上才放下望遠鏡,轉身離開望台,走進基地內部的數據處理中心。他把雨衣脫下來瀝幹淨水分掛在脫水區,去情報組了解情況。這是發洪水的第三天,期間龍王出現了一次,又經曆了一場異常慘烈的大規模戰鬥,最後以龍王率先消失結束。第二場戰鬥聯合了其他的軍事基地,傷亡數千人。這次巨鷹沒有出現,但龍王最後卻自行消失了。除了無邊無際的大雨什麽都沒有,人們都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下一次戰鬥。誰也說不清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戰爭狀態,但時間仍舊迅捷地流逝著,恐懼和這場雨一樣越來越大,也看不到盡頭。黑暗的雲層裏時而閃過電光,轟隆隆的雷聲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晝夜,天空中到處都是霧似的、綠森森、藍盈盈的光芒。那模糊的光芒後麵似乎有一個黑影,巍峨、巨大,仿佛是銀須飄揚、力大無窮的伊利亞。時間變得越來越快,拚命飛奔,轉眼就過了一晝夜。有些人無法適應時間的變化,出現了嚴重的排斥反應,精神病收治區裏的病人日益增多。有的人在和龍王的戰鬥中頑強地活了下來,最後卻死在了時間錯亂中。時間延緩對人體的影響不大,但時間加快無疑會要人命。季在情報組站了一會兒,覺得頭暈,從衣兜裏拿出藥片吞了下去。現在他得靠經常吃藥和注射平衡物質才能保持清醒,他明白自己很容易受時間的影響,因為他本身的精神狀況就很不穩定。季覺得自己不能倒下,他是“回溯計劃”的指揮官,他得要一直走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受傷、一次又一次的改造,季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隻有腦中的記憶提醒著他從哪裏來。人可以通過改造變得越來越強,但不能忘了自己從哪裏來。季想,我原先也隻是個普通人,我有和別人一樣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就算我最後變得不像個人,但我從沒有忘記自己從哪裏來。我從地球的人類時代走來,帶著時間洪流中一顆普通又不普通的泥沙而來。“你還好嗎,指揮官?”通訊兵問道。“我很好。”季點點頭,禮貌性地拉著一個笑,把藥瓶放回衣兜裏,“有什麽問題嗎?”通訊兵把報告單遞給他:“北極基地剛剛發來的消息,說再過五小時他們就要進行脈衝實驗。黑洞已經開始爆發了,五小時迎來第一個高峰,通道重建計劃就從那時候開始。”季看完了報告單,抬起眼睛透過灰色的鏡片看著通訊兵,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一到兩個小時,長官。”通訊兵把背挺得更直了,他看不清季的眼睛,這讓他心裏的害怕更多了一點,“黑塔裏的人已經做好準備了,天文台一切正常。”“把報告單交給天文台的人看看去,讓他們十五分鍾後向我報告觀測結果。通知黑塔方麵做好啟動準備,激活脈衝炮塔,聯合行動部隊現在可以出動了。讓空間作戰部隊到北極上空待命,他們負責矯正通道對接的角度和參數,必須得無縫對接,任何一個細小的瑕疵都可能要了我們的命。將我們手中所有的參數都發送給北極基地留底,有任何問題立刻上報。”“收到,長官,馬上就能搞定。”“我再確認一遍,重建通道的整個過程需要多久?”“根據齊明利教授的最新計算結果,從通道開始形成到最終對接完成所需的時間至少要16小時,但換算成我們的時間不會太久,因為我們跑得太快了。”“通道能維持多長時間?”“無法確定,可能長可能短,要看老天爺給不給我們一點好運氣。不過齊明利教授說,如果我們兩邊配合得夠好,對接得夠精確,通道至少能持續十天以上。”季從服務生手裏接過一杯甜橙水,默默地喝了一口,他的憂慮被通訊兵察覺到了。季捏著杯口思考了一會兒,說:“地球快要逼近和黑洞的引力平衡點了吧?洛希極限馬上就要到了。”通訊兵扭緊了手指,顯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暴雨的喧聲裏傳來海潮的怒吼,真相帶來的隻有沉默和茫然,好像虛無的境地裏隻有這麽一個既定的事實。季又喝了幾口甜橙水,越喝越苦,最後他把杯子放在了一邊,說:“三十年前的‘蛛網行動’中人為地改變了地球與黑洞的引力平衡點的位置,把平衡點拉遠了,地球才幸存下來。他們還有多久到達平衡點?”“大概15天到一個月不等,一旦越過臨界線就回天無力了,黑洞會瞬間把地球撕得粉碎,變成它自己的一部分。”“北極基地的戰況怎麽樣?”“戰火仍沒有停息,陷入了僵持之中。叛軍被攔截在封鎖線外,基地部隊死守不退,有不少傷亡。”通訊兵如實報告,“北極成了一台絞肉機。”“地球末日的最後十五天了,人類還在自相殘殺。”季說,他低頭把袖帶抽緊,多出來的皮帶塞進袖口裏,“一邊是星辰大海,一邊還在上演著出埃及記。”通訊兵沒聽出來他這話究竟是意有所指還是就事論事,不過他很快就不再去想了。季走到烘幹機前拿起自己脫下來的雨衣穿上,回頭吩咐他:“繼續監視龍王的動向,以防它幹擾我們重建通道。發通知給黑塔裏的人,不管外界發生了什麽,他們都給我一心一意地把通道建好,聽齊明利教授的指揮。其餘部隊原地待命,聽我命令準備出發。”黑塔的第三層,符陽夏坐在床邊,季宋臨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對麵,用棉簽蘸著藥水輕輕塗在符陽夏的額頭、下顎和脖子上。子彈和飛濺的炮彈碎片擦掉了符陽夏脖子上一大塊皮,額頭上的傷口則來自於臥倒之後被流彈襲擊。藥水塗在傷口上疼得符陽夏直皺眉,放射狀的刺痛從他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腳跟。季宋臨盡量把動作放輕,見他疼就停手給他扇風止痛。“別這麽放不開手腳。”符陽夏抬手碰了碰季宋臨的手腕,偏頭躲開棉簽,抬起眼睛看著他,“都幾十歲的人了,沒那麽嬌氣。下麵的士兵受的傷更重,也沒見他們怎麽樣。我自己來吧。”他說著把季宋臨手裏的東西取走了,對著鏡子自己抹起藥來,把傷口塗成紅褐色。符陽夏緊緊地鎖著眉毛,不發出一點聲音。季宋臨沒阻攔他,低頭從籃子裏拿出一卷新繃帶,用剪刀在上麵比劃著,說:“以前不都是我幫你換藥的嗎?”符陽夏轉過眼梢在鏡子裏看了季宋臨一眼,笑了笑:“你弄著疼,不知道輕重。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痛不痛。”季宋臨把繃帶拉緊,撩起眼皮說:“看你皺眉毛就知道了。你從來不喊疼,但你知道,有時候麵部表情會出賣你。背上還痛嗎?”“有點兒。”符陽夏回答,他換了一個地方塗藥,“著涼了就會疼。”說完他停下手,小心地碰了碰傷口旁邊的地方,輕輕按了按,好減輕疼痛。季宋臨放下繃帶幫他按摩,符陽夏扭過頭看著移門外。從洞開的移門中可以看見黑的荒山那邊,海的盡頭久久地映出微弱的朦朦朧朧的反光。符陽夏像看月亮那樣久久地望著那一小塊白得發亮的天空,說:“不過現在北極的氣溫已經上升到20多度了,應該沒什麽大礙。”季宋臨輕輕嗯了一聲,沒說話。薄薄的雨水從敞開的移門外飄了進來,灑在裸露的皮膚上泛著涼意,季宋臨起身去把移門關上了。季宋臨戴著手套幫符陽夏纏上繃帶,手指虛虛地按著符陽夏的頭頂不敢用力,語氣平淡又帶點俏皮地說道:“現在龍王可傷不到你了,因為它沒有牙齒,它隻是一團像煙花一樣捉摸不定的雲霧。”“你說你一直在追逐它,現在它終於出現了,你打算對它做點什麽?”“我隻是想弄明白它究竟是什麽,一種求知的心態驅使著我這麽做。我先前是國家天文台的研究員,我平時就是幹這個的。世界等著我們去探索,前進,一直到進無可進。”季宋臨停頓了一會兒,把繃帶纏好後調整了一下鬆緊,打上結,“但現在可沒時間讓我去弄明白了,龍王一出來我們就要和它戰鬥。季隻想讓它死,沒想去弄明白它是什麽。”符陽夏靜靜地看著鏡子裏的他,就像很多年前那樣。季宋臨垂著眼睛,語氣聽不出來是悲傷還是喜悅,又或者二者皆無。符陽夏說:“沒有必要去了解的事物就不要了解,我們和龍王不在同一個世界,原本不應當會有交集。探索未知就像未知本身一樣可怕,光是去探索就已經讓人汗毛直豎、毛骨悚然了。”季宋臨做完了手上的活,把藥品和工具整理好放進籃子裏,脫掉了手套。他站在符陽夏後麵,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兩人平平地看著鏡子。季宋臨按著符陽夏的肩章,金屬硌著手心,是實實在在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鍍著一層從天上反射下來的白亮亮的光芒,好像神跡就要降臨到每個人頭上。“我有去探索的想法和勇氣,但時間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季宋臨聳聳肩,然後笑起來,他打心底裏感到遺憾。符陽夏聽出了他語氣中的遺憾,季宋臨憂鬱的眼神中時常有種隱秘的淒涼,他的身世和智慧造就了這種淒涼。他像一個哲學家,世界在他的意識裏是不存在的。符陽夏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但他仍不得不說出事實:“但這就是現實,我們除了麵對現實別無他法。沒人能沒有遺憾地活著,縱使是像我們這樣在一般人看來‘有權有勢’的人。”大雨潑在黑塔上,粼粼的雨水順著排水道往下流去,黑塔永遠不會漚水。季宋臨不再把這個話題接下去,他將裝著藥物的籃子塞進消毒櫃裏,回頭看著從床邊站起來的符陽夏:“我們馬上就要開始重建通道了,咱們當年失敗的實驗就要在今天重啟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時間並沒有逝去,我們還在同一天裏,隻不過突然就老了。”“這座黑塔終於要從沉睡中醒來了嗎?”“是的。寶刀未老,大器晚成。”季宋臨回答說,“我們得守在這裏,因為我和你是最熟悉它的人。這次我們不能再出錯了,等把通道建成,我們就回家了。”符陽夏拎著外套的衣領,站在那兒打整袖口的紋章。兩人都沒說什麽,符陽夏最後決定還是問一問:“你不打算把龍王的那塊骨頭還回去嗎?”季宋臨組裝槍支的動作猛地一頓,好一會兒之後才用力把複進簧和導杆塞進卡口裏固定住,接著把放在旁邊機匣蓋拿起來:“如果把骨頭還回去就能解決問題,那我一定會這麽做的。”“現在它在哪呢?”“什麽?”“我說骨頭現在在哪呢?”符陽夏又問一遍。“我不知道。”季宋臨翻轉槍身,將機匣蓋固定杆向前旋轉,緩慢地把機匣蓋推上去,“可能還在白逐手裏,也可能在其他任何人手裏。但我直覺認為它一定會隨著某些人回到這裏來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些事兒確實太難說了。符陽夏的把外套穿上,站在鏡子前扣好扣子,季宋臨看了他一眼,問:“防彈衣有效嗎?”符陽夏點點頭,把袖口一側拉上去,露出繃著黑色防彈衣的手臂:“有效,有不少子彈擊中了我,但是沒傷到我一毫,隻是在防彈衣上留下了幾個小點。刀刺不穿我,火也燒不著我。”他笑起來,放下袖子,接著說道:“簡直變得像龍王一樣刀槍不入了。這下就算龍王朝我咬過來,我也不怕了,說不定還能把它的牙齒崩得稀碎。”季宋臨也笑,他沒覺得符陽夏哪裏說得不對,在他眼裏軍委副主席說什麽都是百分百正確的。現在他們談論起龍王,就像在談論著鄉下農夫的小狗,龍王帶給他們的噩夢已經算不得什麽了。季宋臨低頭擺弄他的槍,在裝完槍身後將黑色的瞄準鏡放在對應位置,將側置鏡座的快速鎖定杆撥回來卡住瞄準鏡。符陽夏走到他旁邊,從桌上拿起外穿式防彈衣掛在身上,扣好固定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