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楊教授。”季從手術台上坐起來,把雙腿挪下去,和楊奇華握了手。朱靠在台子邊上,眯縫著眼睛,看起來馬上就要睡著了。季走過去和他擁抱了一下,拍了拍朱的手臂:“辛苦了。謝謝你。”“你他媽的接下來給我好好活著,你這該死的鬼臉閻王。你不活到一百歲,死神休想把你帶走。”朱回了一句,說著說著他就把護目鏡滑上去,用手背去揉眼睛。“他媽的,死神別想把我帶走。”季說,“你們也一樣,‘回溯計劃’裏所有人都一樣。”朱放下手,用通紅的眼睛看著季。然後他忽然控製不住地啜泣起來,緊緊地抱了季一下,接著丟掉手套踉踉蹌蹌地闖出門去。活像是別人在做手術,朱醫生卻喝醉了酒。道恩忙給季打了個招呼,拉開手術室的門追了出去,兩個人在外麵說了什麽話,聲音倏爾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季去隔壁的更衣室換掉了身上的手術服,果然如楊奇華所說,四肢的動作有些僵硬,不過季能克服。他脫掉上衣,站在鏡子前轉過身,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光滑的脊背。盡管去掉了大部分疤痕,但仍然留有淡淡的痕跡,讓人看得出來那是受過傷的地方。他一直等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了,他卻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一切都在發生,在改變,在看不見的時候就有一些事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季看著鏡子裏的背部,他忽然覺得鏡子裏那個人很陌生,仿佛那不再是自己。淡去的疤痕並沒有讓他的記憶一並淡去,季仍舊能想起反恐戰場,想起滿地的屍體,想起長滿了水草的彈坑。外物改變並不深及靈魂,創傷不是房屋漏水,不是一夜之間就能補好的漏洞。他覺得有點兒遺憾,遺憾的是符衷沒有看到他背部的變化。細細密密的惆悵一下子把他襲擊了,他不知道符衷還能不能看到他完好無損的背部,或者像以前那樣親吻自己。季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已經寫好了遺書,收拾好了遺物,安排好了接班人。他預見了所有悲傷,但仍然要前往。楊奇華敲了敲更衣室的門,季披上鬆軟的緞子去見了他,楊奇華把疊著黑色纖維防彈衣的盤子遞上去,說:“穿上這個吧,有些事情是很難預料的。”季懂他的意思,點頭道了謝,把盤子接過去。楊奇華疲憊的雙眼裏閃現出愉快的光亮來,他又說了些祝福的話,和季握了幾個手後才轉身離開。沒再下雪了,雖然濃霧還久久地在海麵上徘徊,但天空卻比之前清澈了許多。看來天文台的播報是對的,夜晚將會變得皎潔、晴朗。天地晦暗無比,即將落入茫茫黑夜中,季驚奇於時間竟然如此之快,好像明天就能跨越溝坎,凱歌而還。他站在明亮的燈光下,把外套的扣子鬆鬆開,感到渾身的勁比之前更大了,模模糊糊的希望也比之前更多了。道恩在辦公室裏找到他,遞給他幾疊報告紙,說:“剛才手術時給你做的神經症數據分析,總體來說情況不容樂觀。而且您是不是出現了意識和記憶混亂了現象?”“啊,是的。看到這樣的結果我也十分難過,我的精神狀況每況愈下,我非常苦惱。我害怕自己會瘋掉,下輩子隻能在監獄和瘋人院裏度過。”“別這樣想,指揮官,您是我們這裏的主心骨,您不能倒下。我給您的建議無論您之前遭遇了什麽,都不要去想,不要困在回憶裏。每個日子都是嶄新的、耐用的,您得好好走下去。”季把報告單壓在桌上,很淡地笑了笑,簡單說道:“我知道了,我會控製住自己的。辛苦你了,道恩醫生。還有什麽問題要問我嗎?”道恩抿抿唇,他知道季這是在委婉地送客。不過道恩還是想問問他:“您知道,我們可能馬上就要迎來一場戰爭,我想問的是......所有人都得拿著槍去衝鋒陷陣嗎?”季看著道恩的眼睛,藍色的雙眼讓人覺得奇異,有種通透感。季想了想,扣上雙手回答道:“道恩醫生,你有沒有在跟隨執行員進行作戰訓練?”“當然,我從未缺勤。”林奈道恩連忙證明。“那這樣就足夠說明問題了。”季點點頭,把一根鋼筆拿起來,看刻在鋼筆上的一行字母,“你得弄明白我們現在的處境,就算你是科研人員,也得要做好一個士兵該有的覺悟。道恩醫生知道時間局裏有首《凱歌》是怎麽唱的嗎?‘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我想你一定能明白這裏麵的意思的。”道恩這下聽明白了,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當作士兵看待。道恩捏了一下手指,說:“我隻知道有句詩叫‘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差不多的意思。”季攤開手,“其他還有什麽事嗎?”“朱讓我把這個給你。”道恩提了紙袋過去,放在季麵前的桌子上,裏麵是裝袋好的幹花和茶葉,一包醃漬的酸梅,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季收下了,讓道恩轉告謝意,隨後問道:“朱怎麽樣了?剛才在手術室裏他看起來很不好。”道恩聳了下肩膀。回答:“不知為什麽哭了一場,然後就睡著了。他可能是壓力太大了,碰上這種要命的節骨眼,見多識廣的朱醫生也會害怕的。”季沉思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麽。他衝道恩笑笑,說天晚了,讓他回去休息。道恩出去後,季獨自坐在辦公椅上思索,丟了幾朵幹花到杯子裏去。他叼了一根芳香四溢的細煙卷,仿佛屋裏開了一大捧波斯丁香。此時的時間是淩晨四點,還有兩個半小時就要吹起床號,然而季毫無睡意,剛才他已經在手術台上睡得夠久了。天徹底黑了,極夜真正來臨。隨著黑暗一起來的還有恐懼和凝滯的氣氛,像個幽靈張開了翅膀,大夥兒都被籠罩在翅膀產生的陰影下邊。巡夜的哨兵在各個製高點、街區、望塔、電子信息控製場內走來走去,他們的眼睛亮閃閃的,像燃燒的蠟燭。塗著迷彩的悍馬車隊從城中開過去,經過路標時就朝守夜人亮燈示意。飛機在空中徘徊,發出噪聲,黑色的影子一晃而過。一位廚師從他的床上爬起來,打著哈欠,笨拙地穿上他的靴子和短襖,把鑲著彩色皮條的綠色腰帶紮在腰間,他要去後廚為執行員們準備早餐了。指揮部大門前的守衛員端著槍在雪地裏來回走動,角落裏站著兩個兵在點煙,壓低聲音在交談些什麽。列車開動了,火車站裏的裝卸員剛結束一輪工作,紛紛找到暖和的地方坐下來,像一群烏鴉停在老樹樁上,鬧哄哄地說開了。今夜的北極格外安靜。“淩晨四點,海棠花未眠。”。清晨的天依舊黑黝黝的,冰原上的積雪開始泛出一種發青的慘白色,在西半邊天仍仍然能感受到夜的神秘和冷清。在昏暗的地平線上,濃霧依然存在著,潮氣很大,空氣潔淨、清新,像乙醚一樣富有刺激性。一輪霜白的月亮前來接替落日,低低地爬到一座冰山的山脊上就不動了。北極的一切事物都是傾斜的,包括穹廬和大海,好像隨時都會倒轉過來。季看了會兒月亮,踩著積雪覆蓋的梯子登上航母,艦艇兵和水手們正在甲板上為閱兵做準備。季在符陽夏和季宋臨的陪同下巡視完整艘航母,這個龐然大物將會成為“回溯計劃”的海上活動指揮中心。季簽署了允許航母出海的命令,最後在甲板的欄杆旁站了會兒,聽著海水的嘩啦聲跟季宋臨說了些話,便轉頭離開了。在中央廣場上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閱兵式,廣場一頭連接著筆直開闊的“日落大道”,一直通向黑塔,士兵們就列著方陣從那裏走來。季站在高處的停機平台邊上,和所有從中央來的高級官員一起觀看閱兵。朦朧的霧氣遮擋了視線,遠處的黑色巨塔隻露出神秘的一角,像一堵黑色的牆。飛機列著三角方陣從頭頂飛過去,遠遠的海上傳來軍艦整齊的鳴笛聲。“受光於隙見一床,受光於窗見室央;受光於庭戶而亮一堂,受光於天下而照四方。”季站在話筒和攝像機前做演講,這就是“戰前動員”,“我們追隨光明的腳步,而必將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事物本來的麵目。我們肩負著重任,我們的血液中奔流著整個人類的精神。我們將駕馭時間,我們將洞察宇宙,我們將與自然並駕齊驅。”“在我身後,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執行員,我們應該不言死亡。但倘若我們始終飽含深情和勇氣,背負著使命前行,等我們成沙成土之後,後生將會說:曆史上曾有過這麽一個時代,這麽一群人,他們用愛與希望負重前行,而這些,都是他們生存過的證據。”“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我們肩上挑著泱泱的國家,我們腳下踏著先輩壘砌的橋梁。前輩流過的血,後生不必再流;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隻要春神還沒有停下腳步,就不應該有人會說著悲哀;隻要燭火沒有熄滅,黎明就無處不在。”“不要忘記過去,不要忘了我們從哪裏來。”“人類不死,永遠堅強。”長長的演講花費了半小時,季用的是舊稿子,就是“回溯計劃”開啟的前一天他在貝加爾湖基地做的演講上用的那份稿。那是全球同步直播的演講,在場的所有人都曾經聽過。這種時候用舊稿往往比新稿更有震直擊靈魂的力量,新時代的舊熱情,時間循環往複,他們從哪兒來,就要回到哪兒去。雄偉的歌聲拔地而起,在北極的天穹下方回蕩,空氣和水都被震碎了,霧氣在歌聲中顫抖:“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令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第251章 河出伏羲雪原上燈火通明,不知從哪升起了一縷縷的煙霧,好像是水裏長出來的似的。望遠鏡前的哨兵換了崗,把耳機摘下來遞給接崗的執行員,抱怨了幾句天氣太冷後就抱著身上的凍得硬邦邦的外套進門去了。不遠處的稍高一些的平坦雪地上散布著許多氣泡似的穹頂,那是天文台,維修工人正踩在架子上把受損的信號收發器換掉,何巒也在其中工作。第一層黑塔正在架設,臨時搭建起來的工地天花板下麵掛著吊燈,看起來笨重、結實,即使是黑洞爆炸也不能讓它掉下來。機械臂架在半空中,把黑色的三角形金屬支架吊起來,放在相應的位置上。綠色的裝卸貨車在貼著橘黃色標簽的道路上跑來跑去,有人在吹哨,讓人群散開,緊接著倉庫的門打開了,一架滿載貨物的小飛機倒退著開進來。“目前我們受到了極大的威脅,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符衷站在顯示著完整的世界地圖的巨幕前說,方桌旁圍坐著基地裏各級官員,更多的人則站在兩邊,“叛軍對我們百般騷擾、虎視眈眈,而黑洞危機也越來越嚴重。‘回溯計劃’已經發來了消息,他們的時間線已經推進到了龍王出現的預估時間範圍,也就是說隨時都可能開戰,形勢迫在眉睫。”符衷停下來,他想讓在場的人都好好思考這番話。過了會兒後他掃視了一圈會議桌,繼續說下去:“唐霖威脅說,如果有人接近他,他就向我們或者其他任何一個重要的地方發射核彈。唯一的防範是核彈發射密碼由政府持有。不過情報中心表示,發射密碼已經被破解。”不幸的消息讓眾人都低下頭去捂住嘴,不自覺地摸著各自的下巴,會議桌上還是一片沉默。符衷把他們的反應全看在眼裏,沒理會,把手扶在腰上說道:“北極基地接到指示,進入一級警戒。上次我們全體進入這樣的緊急狀態,還是在1992年,那年空洞覆蓋全球。所以這就是我們目前所要麵對的一些情況。艦長。”符衷給基地艦長讓出位置,艦長從椅子裏站起來,說:“國家指揮中心已經做了決定,如果我們接收到任何‘回溯計劃’發來的戰爭狀態通知,那意味著一個偉大時刻要到來了,我們將立刻采取行動配合他們。根據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咱們在臨時政府的頭頭們打算讓我們先發製人。告訴你們的手下,和時間賽跑是未來幾天的首要任務。”魏山華坐在第一個位置,扭頭盯著基地艦長的臉,手指扣緊了又鬆開。艦長說完後挑了挑眉毛,看了眼符衷,再看向會議廳的人:“還有什麽問題?”沒人說話。艦長壓著唇線,嘴角兩邊的皮膚耷拉下去,讓他的麵相看起來十分威嚴。符衷背著手,站在一邊不露聲色地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看了一遍,他的耳釘在耳垂上閃閃發光。“解散。”艦長說,他轉身離開了這裏,人們接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符衷穿好短外套走到建造黑塔的工地裏去,到後勤部去了解情況。炊事兵正在廚房裏忙碌,廚師長坐在一張擺滿了器具和食材的大桌子前,把一個糖包拆開,倒進陶瓷缽裏。廚師長穿著白色的衣服,脖子上係著一條鮮紅色的領巾,他的帽子被放在一邊幹淨的櫃子上。符衷半靠在桌子一角,伸出一條腿支撐身子,手裏拿著墊紙板在做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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