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龍的爪子戳進了眼球裏,整個就爛掉了。”陳巍比劃著手勢,想要還原當時的情景。他的聲氣很平靜,不見一絲惋惜,說完他還笑了笑,低頭慢慢地摸著鼻梁。兩人沒再說話,陳巍忽地抬起頭來問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我們為什麽突然被通知躲進掩體裏?”符衷簡單地給他描述了地麵上的情況,見陳巍隻是點了點頭,沒什麽表情。符衷把手裏的盒子換到另一邊去,說:“不覺得驚訝嗎?”“驚訝什麽?”“這突如其來的大災難。”陳巍還是笑,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腳尖:“有什麽好驚訝的,在西藏的時候經曆的夠多了。我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二十多次,一隻腳進去了,又硬生生躲回來。就這樣,生死有命。”符衷抬起一隻手撐在欄杆上,晃了晃手裏的繩子,小七站在他旁邊,一邊掃尾巴,一邊朝過路的人皺鼻子。符衷垂著眼睛看了小七好一會兒,說:“咱們成了一路人。”“我們一直都在一條路上走,進了時間局都得麵臨這樣的命運。”陳巍說,他抬著下巴,聲音是那麽響亮、親切,雖暗含嘲諷,聽起來卻令人愉快,“如果我是麵試官,在麵試新人的時候我一定要再三提醒他:進局之前要做好覺悟,最好仔細想想‘時間,在和我們每個人賽跑。’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逗了會兒小七,符衷轉過眼梢看著陳巍說:“我進局麵試的時候就遭遇過這個問題。”“我怎麽就沒有遇到過?要是麵試官也這樣問我的話,說不定我轉念一想就不進局了。你怎麽回答的?”符衷聳了聳肩,沒告訴他。陳巍沒追問下去,他咬著嘴皮想了想,似乎是在後悔當初做的決定。他覺得進入時間局是個錯誤的決定。陳巍眯起眼睛問:“你的麵試官是誰?”“有很多個,一輪接一輪,最後一個是季。非洲反恐戰爭進行到了一半,他執勤期滿,回國了。麵試完我過後的一個月,他又再次去了非洲,直到戰爭結束才回來。”符衷說著過去的事情,“當時他就問了我怎麽理解‘時間,在和我們每個人賽跑。’這個問題。我很慶幸他當時問了我,讓我好好地思考了一番。”“然後你還是決定要進局?”陳巍說。“啊,是的。我仍然決定要進局,因為我認為自己已經足夠深思熟慮了,我做好了覺悟。”陳巍眼睛彎彎的,看起來莊重、善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就隻隔了一個麵試官。我覺得我進局就是個錯誤,但除了時間局我又找不到其他還能去的地方。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槍林彈雨的生活,再讓我重新回去過普通人的日子,我想我一定會發瘋的。”符衷沉默不語,陳巍的話把他的思緒拉得很遠,讓他有了一種新形式的舊茫然。陳巍低頭審視自己粗糙的、鐵鉗子一般的手,用右手撫摸著左手手心深深的紋路,說:“我問個題外話,既然季首長已經從戰場上回來了,他又為什麽還要回去呢?有那麽多士兵渴望逃離戰場和死亡,他為什麽又轉過身回到地獄裏去了?”“我不知道。”符衷把目光挑在對麵的白牆上,那兒掛了一幅畫,畫著一個黑色的圓,像一隻蝸牛爬上葡萄架,“我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我不敢問,反恐戰爭給他帶來的創傷太重了。我想他也許跟你一樣,因為適應不了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才不得不回到戰場上去。他其實也並不喜歡那裏,但他還是回去了。”接下來兩人都沒再交流,陳巍低著頭,符衷抬著頭。當與旁人說起季的時候,符衷總覺得心裏缺掉了一塊。符衷不喜歡那種若即若離的空虛感,仿佛是季已經在多年前就離開了他,再也不回來了。符衷對人說“有舍才有得”,但他骨子裏仍然害怕失去,東西丟了還能換新的,而有些人一旦失去就無人能替補了。驟然間,他感到一陣錐心泣血、羼雜著憤恨的憂鬱,而它的來勢是那麽凶猛,以致於讓他閉上了眼睛。腳下的震動和頭頂的爆響減弱了,那麽安靜,好像星夜重臨。符衷的手機上來了一條消息,助理告訴他時空通道至此就灰飛煙滅了。符衷捏著手機,看被他當作桌麵壁紙的那張照片,季笑得那麽真實,他身後的那一大叢薔薇花也那麽真實。“怎麽了?”陳巍問。符衷把手機熄屏,放回衣兜裏:“時空通道沒有了。”“沒有了?”陳巍驚訝地抬起了眉毛,但他的表情分明十分平靜。“嗯,沒有了。”符衷的語氣更平靜。陳巍撐著手肘,弓起身子,把一口氣深深地吸進胸腔,扣緊十指:“就這樣吧。要不要進屋子裏去?他們在開討論會,會議一結束就該動身大幹一場了。”符衷扭過頭看著白房子裏聚在一起的人,然後搖了搖頭:“不了,我想休息。”他回到房間,把包著哢嘰布的鐵盒子放在薄薄的桌板上,彎腰拆下了拴住小七的狗繩,坐在床邊上看著這條狗。符衷連外套都沒脫,他就這樣坐著,把下巴埋在臂彎裏,隻露出上半張臉。小七睜著聰慧的眼睛盯著符衷看了好一陣,它敏銳地察覺出了符衷心裏的悲傷。狗是很有靈性的動物,它見符衷不高興,便嗚嗚地叫了兩聲,走到他跟前去,用滿身厚實的毛挨著他。符衷抬手圈住小七的脖子揉了揉,然後把信封從兜裏拿了出來。他又把信讀了兩遍,季在信裏寫道:“北極的極晝照亮了四野,但我仍每天睡在無涯的黑暗中。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感到毛骨悚然,即使睡著了也會心驚肉跳,在些微的光線中嚇醒過來。在滯澀而嚴峻的北風中,我想到了你的胸膛,那麽燙,那麽暖和。我特別想念你,尤其是在清晨醒來的時候。”這封信讓符衷的眼睛又變得濕淋淋的,他坐在硬板床邊上,還沒看完信,就不得不抬手遮住雙眼,好掩去那些即將掉落的淚珠。他打開電腦,下載了季在信中說的郵件。符衷查看了文件,發現那是黑塔的結構圖紙。他把所有的圖紙瀏覽了一遍,撐著鼻梁小憩了一會兒。符衷撩了一把頭發,起身把外套脫掉了扔在床上,從櫃子裏找了一罐幹檸檬片衝水喝。*“不了,我想休息。”季說,他拒絕了遞過來的酒杯。季打了一支抗凍劑,之後再走出封鎖門。天寒地凍,一向幹淨透亮的北極此刻雲煙氤氳,起霧了。霧裏出現了某種溫情脈脈的東西,太陽變成了一個深紅色的圓球,在緩緩下墜,慘白的冰山間或閃過紅色的光芒。大雪鋪蓋著薄霧和結了冰的海麵,使得陰冷多雲的天穹得以毫無遮攔地把北極裏裏外外都染成水淋淋的霜白色。他提著酒瓶,酒裏麵加了特殊的防凍液,讓它得以在極端低溫下也不會被凍住。季經過哨兵站崗的地方,看起來像在巡視,一邊傾聽著寒風刮過哨兵的衣襟發出的呼嗚聲,一邊凝神注意皮靴嚓嚓地踩在滿是積雪的地麵上。新鮮的抗凍劑讓他渾身都很暖和,但他卻覺得肚子裏是冷的,胸腔也是冷的。季呼吸著寒冷沁涼的空氣,在麵對太陽的露台上坐下來。酒液在瓶子裏晃動,他喝了一口,盯著霧氣背後那輪火紅的圓盤。太陽沒有光,隻是紅,而且越來越大。當他看到冰山和瓶子裏的酒都變成了玫瑰紅色的時候,便微笑起來,他想把瓶子拋上天去,拋到比飄著浮雲的高空更高的地方去。季孤獨地坐在這裏,自從時空通道被炸毀後,指揮部裏便沒有什麽事了。他走出來,想休息一會兒,呼吸新鮮空氣。季打燃火機點了一根煙,像坐在非洲的黑暗叢林裏那樣,坐在露台上抽起煙來。煙霧上升著,泛著紫色,如同海裏的水母。他看著那紫色的煙霧,一瞬間他又回到了過去,身邊坐著“狐狸窩”中隊裏的另外八個人。他們唱歌,唱“當黑暗散去,黎明即將到來。我站在堡壘內,一眼望去,全是戰火!”。他給符衷打了電話。現在“回溯計劃”脫離了時間局,星河係統也換成了卡爾伯,他終於能夠自由地和符衷通話了。季摘掉眼鏡,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揉了揉眼球。符衷很快就接通了,他一聽到振鈴立刻就接了起來:“我的天哪,是你嗎?你怎麽樣?有什麽事?”季聽到這聲音就笑了起來,但灰茫茫的白霧和深紅色的太陽使得這一切顯得憂鬱起來。狐狸來到他身邊,跳上季的腿,湊近了去聞他的酒瓶。季抓了抓狐狸背上的毛,抬起下巴喝了一口酒:“見到長官為什麽不叫敬稱?沒規矩。我很好,別擔心,我沒活到一百歲,死神休想把我帶走。”“首長和指揮官你要聽哪個?”符衷問,他撐起身子,活動了一下被壓麻的手臂,披著外套站起來去接了一杯熱水捂在手裏取暖。季把煙含在嘴裏:“都要。”“首長好。指揮官好。”符衷喊道,他喝了一口熱氣騰騰的水,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這樣就對了。”季說,他放任狐狸扒在胸前撕咬他的衣襟,這下他不會再火冒三丈了,他還很樂意讓狐狸這麽幹,“就算哪天你爬到我頭上去了,你還是得這麽叫我。”“我可以不爬得那麽高,我們可以一直保持現狀。你是指揮官,我是督察官,我們能配合得很好。這樣就很好。”季呼出一口煙霧,雪落下來,落在他頭發上:“不要因為我就改變了你對未來的規劃,你前途無量、一片光明。如果你是因為我而躊躇不前,那我想這是不對的。你得前進,得繼續攀登,就像你現在在做的一樣,你正在開辟一條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符衷捧著水杯,習慣性地扭頭,才發現四周都是牆壁,一扇窗戶也沒有。他不知道把目光放在哪裏,隻好重新低頭注視著水杯中被泡得膨脹了的檸檬片,搖頭說:“我是為了你才來北極當督察官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人類和未來隻是附帶著一起兼顧到的而已。首長你要明白,你是我竭盡全力去追趕的對象,你是標杆,是瑪麗皇後大燈塔。”“是因為愛我才這麽做的嗎?因為愛我,才覺得心裏有負擔,出於人情的道德感才不得不來冒險?”“是的,我愛你。因為愛你我才會去擔責任,我才願意去跋山涉水隻為了離你近一點。如果我都不願意去實踐這份道德感,那又怎麽能稱之為愛呢?”季沉默地坐在台階上,四下皆是白茫茫的大雪,闃無一人。天色就像暮色那樣晦暝,又像晨光那樣熹微,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到底是高山還是大海。在積雪的映照下,一切都泛白發亮,猶如蒙上了一層整齊的錫紙。太陽越沉越低,季遙遙地望著那渾濁的深紅色圓球,他要把太陽最後的麵容深刻在腦子裏。“如果不愛了呢?”季說,他說的是問題,用的卻是陳述語氣,“如果我們從此不再相愛了,你還會繼續為了人類和未來走下去嗎?”符衷把手放在鼻梁上,他的心髒忽然變得酸痛起來。他從季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好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做出的一個決定,讓他惶惑不安。但季明明是那麽平靜,似乎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入眼的價值。符衷背上出了一層汗,他緊張地思考,仿佛是剛入職的職員麵對麵試官的百般刁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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