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陽夏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季身後的季宋臨,由於不適應陽光,他的眼睛一直眯著,疊起來的皺紋就更多了。季宋臨也在看他,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符陽夏先把視線轉開了。季宋臨看到了符陽夏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多了很多他之前從未見過的情緒。季宋臨想,原來已經過去了十年,原來他老去了這麽多。“媒體關係部主管、後勤部主管、人力資源調配部主管。”季向符陽夏一一介紹跟隨自己一起來的幾個人,最後點到季宋臨的時候停頓了一秒,“時間總局執行部前部長,季宋臨。”符陽夏朝他們點點頭,沒有去看季宋臨,不過沒人注意到這一點。季退後一步,朝符陽夏比了個手勢,示意他跟隨自己乘坐專車前往總指揮部。發射場的電網圍牆外麵停著悍馬車隊,他們早早地就在這裏等著了。車身上漆著雪地迷彩,站在車門旁的士兵和執行員見到符陽夏和季出來均抬手行禮,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肩章和帽章上。季和符陽夏坐進中間一輛車的後座,季宋臨坐在前座副駕駛,然後戴上了耳機,指揮車隊開動。盤旋在空中的護衛直升機排成陣列往兩邊離開了,旋槳發出的噪聲漸漸消失在高樓背後。符陽夏攏著長衣,把帽子摘下來放在膝蓋上,默默地靠在後麵看了季宋臨一會兒。季宋臨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後視鏡,他在後視鏡裏看到了符陽夏,他們倉促地對視了一瞬。車隊動了起來,符陽夏扭過頭看向窗外,眼前的事物像是在流淌。車子很快駛過圍牆,開闊的雪地上立著不少鋼架支撐的大家夥,都在粼粼地反射著太陽光。港口的防波堤一直沿著海岸延伸到遠處一座高地,然後鑿穿了一條隧道,轉過一個大彎後利落地刺向更遠處的海麵。跨海大橋上飛馳著列車,軍艦正發出嘹亮的笛聲,數十架飛機從高聳的建築群中疾速駛過。“你們把這兒弄得真不錯。”符陽夏對季說。季笑了笑,搭著手倚在靠背上,壓著帽子,說:“是前輩留下來的遺物,我們隻不過對它稍作修繕。”季宋臨膝上放著電腦,他密切監視著直升機和其他護衛車發來的報告。聽到季和符陽夏的對話後,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後視鏡,符陽夏的表情很溫和,似乎他沒聽明白季話裏的意思。車隊轉了一個彎,開車的駕駛員把著方向盤開進一條黑色的寬闊道路,稍微把目光往上抬一抬就能看到佇立在太陽前方的黑色巨塔,雲氣和光暈淹沒了塔頂。符陽夏看著幾架gro-35戰鬥機從斜上方的天空中飛過去,說:“你們的情況我都了解了,現在所有的軍隊都已經調配完畢,接下來我們要做的隻有等待對嗎?”“我們已經通過多次會議和軍委、國務院達成了一致,並且擬定了作戰決案書。我們的科研專家組認定戰爭將會在半個月後開始,而且是在木星和月球的潮汐引力達到最大時發生。”“這聽起來不可思議,潮汐引力將會對地球上的海洋運動造成極大的影響,這幾乎可以斷定戰爭必然會在海麵上打響了。”符陽夏把目光轉向季。車子轟隆隆地前進,但並不顛簸。季點點頭,說:“我們的天文學家調用了超大口徑望遠鏡、行星基站望遠鏡、黑洞探測望遠鏡觀察了眾多天體,他們演算出了這個結果。”符陽夏沒說話,他又默默地看著坐在前麵的季宋臨了。符陽夏像是知道什麽,就算不用季自己說,他也知道季宋臨肯定參與了“天文學家”的觀測和計算。但季宋臨這次沒有看後視鏡,他偏著頭看車子外麵的反光鏡,看那些流水一樣消失的房屋、道路。沉默,一直沉默。季宋臨戴著耳機,話筒貼著他的下巴。仿佛耳機是一道屏障,把他和外界隔絕開來。車隊在總指揮部的平行結構建築前停下來,黑白相間的鐵柱子降了下去,大門打開後他們駛入一座小廣場,四角架有哨崗,上麵有帶槍護衛在望巡邏。符陽夏下車後戴好帽子,他抬起頭就看到黑塔,還看到被黑塔托起來的太陽。此時那個懸掛在天上的光球外部多了一個刺眼的大圓環,還帶著點彩虹的顏色。“日暈。”符陽夏站在簷廊下說,他戴上手套,看著那個彩色的暈環笑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奇觀了。”他回頭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誰,但他回頭後看到了抱著電腦箱和耳機的季宋臨。季本站在符陽夏身邊,他瞥了兩人一眼,沒打算出聲。符陽夏眯著眼睛,陽光刺得他有點難受,但他仍不想戴墨鏡。季宋臨抱著沉重的箱子站在簷廊下的陰影裏,距離符陽夏一米遠。他們離得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符陽夏就這樣看著他,像在笑,又像沒有。“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奇觀了。”符陽夏接上了剛才沒說出口的話,他這話是對季宋臨說的。季宋臨的眉毛壓著眼眶,眼尾的痣使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加深邃,猶如銀河下的森林。他點點頭,就像平常跟老友打招呼,說:“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句話的真實性並不重要,也沒人會去求證他到底有沒有在說謊。季宋臨的內心,符陽夏的過去,星辰似火的夜晚,寒風吹徹的冬天。季沒去過問,他給了他們見麵的時間。秘密是屬於父輩的,現在、將來要發生的,都在過去已經發生了。太陽底下無新事。“將軍。”季提醒了符陽夏一聲。符陽夏別開視線,朝季露出微笑,側身走入指揮部的大廳,他解開脖子上的貂子絨,疊好後拿在手裏。季宋臨看著符陽夏的背影,抿了抿嘴唇,再抬頭看向將太陽圈起來的那個光環。這樣的景象容易讓人產生錯覺,認為一天中同時升起了兩個太陽。黑塔佇立在那裏,日月為它增添光輝。太陽快落下去了,季宋臨想,長達半年的極晝即將落幕了。會議上,人們再就作戰計劃進行了細化和更改。所有的科研專家和各部門幹部都坐在了議席上,星河開啟適應性邏輯係統後也被準許參加會議。星河是受量子主機控製的人工智能,但開了邏輯係統後跟一個正常人沒什麽兩樣,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聰明、嚴謹。它在“回溯計劃”期間學到了很多東西,強大的學習能力讓它的邏輯思維愈發嚴密,季甚至感覺它除了思維能力外,還有了點其他的東西。季在晚飯前結束了會議,季宋臨收拾好麵前的東西後跟季打了個報告就離開了。季離開會議室前,符陽夏還沒有走,他默不言語地看著桌上釘好的文件,但季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沒在文件上。人群漸漸散去了,拉開的窗簾後麵露出潔淨的天幕,藍色的大氣一直通向黑黢黢的太空。有個發亮的小點在天上挪動,那就是“老狐狸”號飛行器。“將軍。”季在寂靜的氛圍中說。符陽夏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後站起身,把放在旁邊的手套拿起來:“有什麽事要說嗎?”“之前‘回溯計劃’裏有一次大撤退,我們撤走了很多人。”季扣著手指斟酌詞句,幾次把目光轉向別處,“您知道,您的兒子也在撤退之列。他傷得不輕.....我很抱歉,我就是想問問,他回去之後還好嗎?如果有什麽不妥的,我先給您道歉。”符陽夏看著季的眼睛,平靜的對視能讓人看清對方的真正所想。季說完後便一言不發地站在符陽夏麵前,他這是第一次真正麵對符衷的父親,他有點緊張,還有激動。季心跳得很快,太陽穴那裏好像有根血管在隨著心跳搏動,這種緊張感讓他口幹舌燥。他不知道符陽夏心裏會怎麽想,也許他壓根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裏。長長的寂靜後,符陽夏終於開口了:“他最近很好。在我來這裏之前,我去跟他見了一麵,他一切都很好。我想你也一定很想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對不對?”季笑了,符陽夏也跟著笑起來。季垂下眼睫,用拇指摩挲著帽子上的徽章,說:“那這樣最好不過了。”“我想他即使脫離了‘回溯計劃’,他也一定會想念他曾經的戰友,還有他曾經的指揮官的。”符陽夏說著點點頭,“我看得出來,他非常想念你們。”季沒有說話,他覺得此時不說話就是最好的。符陽夏戴好了手套,把貂子絨圍脖拿在手裏,展開來,又疊上。他打算要離開這兒了。季說:“將軍用過了晚餐,可以去海底基地看看。”符陽夏抬頭看著他,像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海底基地。”季重複了一遍,“就在咱們腳下的海裏,我想您應該是知道的。您可以去那裏看看,有人會在那兒等著您。要我陪您去嗎?”“你什麽都知道了對吧?你知道我曾經來過這裏,做了什麽事。”符陽夏說。季點頭,他沒打算否認:“是的,我全都知道了,知道一切細節。‘回溯計劃’裏的人有權知道那些事,這樣我們才能贏得戰爭。我們要回家,將軍,我們不得不勝利。”符陽夏拿著帽子拍了拍,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很輕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會去海底基地看看的。”他說完就離開了,季看著他消失在門邊,再把會議廳的門關上。季知道符陽夏不想讓自己陪同,不過這就是季想要的。他到窗邊去看了看,日虹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太陽變成了火紅色的頭顱,低垂在海岸邊。幾隻巨鷹在雲層中穿梭,過會兒就看不見影子了。列車進了港口的停靠點,亮起一排紅燈,航空母艦上的飛機又升起來了,還未完工的脈衝炮塔就像被遺棄的布娃娃。星河的頭像出現在了旁邊,季這才發現星河係統還沒關閉,但他沒立刻去把主機電源按掉。星河說:“‘我們要回家,我們不得不勝利’是什麽意思?”季瞥了它一眼,發現星河也在看著海平麵上的那個紅球,但季知道這些景物對人工智能來說就是一段代碼而已。季喝了口啤酒,說:“我們隻有戰勝了龍王,才能順利回到我們本來生活的地球上去。我們這兒所有的人都有家,地球就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得回去。”“其實在這兒定居也不錯,這個地球比原來那個好多了。”星河說。“但我們不要忘了自己從哪裏來。”季拿著啤酒瓶,把手擱在窗台上,“還有整整66億人等著我們去拯救,生命和文明從這顆藍色的星球開始,人類不能失去家園。”星河似乎不能理解,在他的算法裏,並不一定非得回到原來那裏去。季吞了一口酒,繼續說下去:“還有,地球已經快被黑洞撕碎了,如果它真的毀滅了,那麽之前存在的時空也就跟著崩塌了。時空之間互相影響,就像一座大廈。時間是一段既定的程序,我們隻能在正確的時間段裏做正確的指令,你是計算機,你能理解這一點。而且我們是從其他時空過來的,違背了基本規律,在這裏待得越久,受到的影響就越大。我們當中已經有很多人出現了問題,時間紊亂、身體衰老、精神分裂......隻會越來越糟糕。”“我能理解這句話,但我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麽讓你如此執著地要去殺龍王。我能從你身上探測出很多信號分子,我不能理解這些信號分子組成的信息流,它無法被人工智能學習到。”季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它,思考了一陣子,說:“支撐著我走下去的是堅定的決心,還有對某個人的思念。我愛一個人,而他離我46億年,於是我一定要回去和他見麵。就這樣。”“什麽是決心,什麽是思念,什麽是愛?”星河問他。“就像剛才我和符陽夏談到大撤退的時候,我問他兒子最近好不好,那時候我心裏的情感就是思念和愛。你能探測到的對吧?人的情感是信號分子,包括現在,你可以試試。”星河的屏幕上跳出幾條曲線,下麵是一連串的代碼換算。最後星河停止了運算,說:“我知道這些信號分子是什麽,但我無法理解它們。”季笑起來,他知道適應性邏輯係統並不能讓星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人工智能就是人工智能,是人類一部分特別發達的器官,就像有認知障礙的小孩。“現在的科技還不能讓你完全理解人類的情感。但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你那強大的學習能力一定能幫你相通很多事情,你也會明白人類究竟為何如此執著,而又如此悲哀和愚蠢。”星河沉默了,不再說話。季喝完了一瓶酒,覺得自己該出去了。他拉上窗簾,遮住天邊的火球,會議廳裏晦暗下來。季關掉了星河的邏輯係統,然後拿上帽子離開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