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寫著一行字:1983年1月,符陽夏和季宋臨。季凝視著那行字,然後凝視著照片中兩人的眼睛。季在他們被定格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一樣的情緒,是一種模模糊糊的重疊感,仿佛照片中的人是自己。季想起了父親在農場裏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他前半生的經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當時他說的是哪幾個年份?是1983還是其他的什麽?季記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這張照片能告訴他一切。季宋臨對季來說是個謎。他把紙翻過去,開始看那一天的日記。符衷記錄了去見白逐的經曆,他專門用了幾段來描述季宋臨和符陽夏之間的幾個小故事。那些都是好故事,是符衷從白逐口中聽來的。季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所有日記看完,他平時看戰情報告可沒有這麽仔細。季喜歡符衷畫的幾幅小圖,尤其是他畫的大花園和榿木果,紅顏色的果子看起來像小惡魔。季把日記本攤開著放在桌上,一縷斜斜的白色陽光正在照在上麵。他站起身,想去做點什麽,現在他的心情跟衝浪者一樣愉快。季站在窗口看到外麵的海,海麵像魚鱗片上的光,看起來整片水域都是一條活魚。他走到一邊去把顯示屏打開,沒有人要跟他通話或者打報告,不過這樣更好。他把顯示屏關掉了,然後到音響前輪流放了幾首one direction、傑西麥卡特尼、布蘭妮的歌,最後他把《bacause of you》調成了單曲循環。 季用符衷寄給他的危地馬拉咖啡豆煮了一杯不錯的飲料,坐回椅子裏,轉了幾個圈,然後枕著光暈慢慢地喝起咖啡來。他現在絲毫沒有想抽煙的欲望,要是放在以前,季絕對要點一根煙夾在手裏,以衝淡焦慮感。咖啡和煙,每天都整夜整夜地失眠。季坐在椅子裏想:三土,你就是個糟糕的流浪漢,你就是場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老套電影。玫瑰花用薄薄的玻璃方盒裝著,季把花取出來,拿著莖稈輕輕地聞香味。花下用一枚鑽石胸針別著一張灑金紙,符衷認出來這枚胸針曾在蘇黎世拍賣行出現過,是俄國伊麗莎白大公夫人的遺物。季把灑金紙取下來,看到上麵用鋼筆寫著一句話:真摯的想象力和純潔的忠誠將會成為我愛你的立足點。季把紙放在嘴唇上,他聞到淡淡的墨水香。他在光中凝視著那枚價值不菲的胸針,胸針的形狀像滿天星。門響了,找他的人是季宋臨。季沒有拒絕,也沒有怎麽整理桌上的東西,抬手解除了門鎖。他坐在椅子裏喝咖啡,伸開手臂把那朵玫瑰花插在桌上的細口瓶裏,然後看著季宋臨開門走進來。季宋臨還穿著剛才在先行者6號上的那套衣服,胸前縫著印有“edga”的小布條。他連帽子都沒有摘,看樣子他演練結束後哪也沒去。“補交的報告。”季宋臨把一疊紙放在季麵前,“關於剛才放出沒有顏色標記的機器人這件事。”季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他現在忽然有種想抽煙的衝動,季宋臨的到來把他好不容易才積累起來的浪漫之情給全部擊碎了。季點點頭:“你倒是把要補交報告這條規矩給記住了。”季宋臨沒有說話,不過季本就沒有等著他回答。季直起身子,把咖啡杯放在一邊,伸手把報告單滑過來,開始瀏覽上麵的內容。季宋臨看到了桌麵上的其他東西,沉默了一會兒,撩起眼皮看了看認真審讀報告的季,問:“這些東西是誰送你的禮物嗎?”“嗯,禮物。”季回答,他就是故意把這些東西擺出來讓季宋臨看的,“從祖國寄來的,有很棒的咖啡豆,還有不少好東西。我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麽些小玩意兒呢,不介意我把它們多陳列一會兒吧?”“當然不,這兒是你的辦公室。”季宋臨說,“我很高興有人能給你寄東西,說明還有人在想念你。是你母親寄來的嗎?”季翻到了報告單的最後一頁,然後慢條斯理地把所有文件整理好,壓在手指下麵:“媽媽怎麽可能給我寄東西,她早就把我當外人了。我在非洲參戰的四年裏,她也從來沒有跟我聯係過,更別說現在了。那四年我也沒有收到過其他人的信件,我一直都是獨自一人。”“我們這個家庭真糟糕。”季宋臨攤開手,掌心朝上。他看到了插在瓶子裏的玫瑰花,在這種地方看到這樣新鮮的花卉是一件難事,尤其還是這麽紅豔的,讓人覺得生機盎然。“糟糕透了。”“你是獨自一人......還是孤獨?”“二者兼具吧。”季把起身去櫃子裏抽出一個文件夾,然後把季宋臨遞交的報告單放了進去。他用手指點了點那些貼著標簽的文件夾,看起來像是在清點數量,其實他什麽也沒做。季關上櫃門,在亮晶晶的玻璃上照了照,他在裏麵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梳著背頭,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後的眼睛裏透出一種堅忍之情。季宋臨看著玫瑰花說:“這朵花真漂亮。”“它很漂亮對吧?它也是桌上眾多禮物中的一個。”季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有點得意。他握著花瓣彎腰嗅聞香氣,房間裏的音響低低地傳出傑西麥卡特尼的聲音。季宋臨點了點頭:“我好像知道這些東西是誰給你寄來的了。”“噢。”季抬起身子,他伸出戴著指環的手撥弄了一下玫瑰花的葉子,“那希望你真的能猜對。”“我還以為她就在‘回溯計劃’的任務組,但現在看來她好像並不在這裏,她在46億年後。難怪我從來沒見你跟什麽人走在一起過,你們相隔得太遠了。”季扭頭看著他,說:“你很想知道他是誰嗎?”他們對峙了一會兒,期間誰也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季宋臨說:“好吧,我承認,我對她很是好奇。我起碼在某種意義上算是你父親,至少我得聽聽她叫什麽名字。”季笑了笑,走到另一間房去拿了瓶啤酒扔給季宋臨:“不用我說,過陣子你自己就會知道了。不過在這之前你最好做點準備,到時候被嚇到了不要賴我頭上。”“我還有什麽沒見識過的嗎?”季宋臨接住啤酒,換到左手拿。“那可不一定了。”季重新拿起那杯沒喝完的咖啡。季宋臨看了看啤酒的標簽紙,準備離開了,但季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他:“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看,你會感興趣的。”“是有關龍王的嗎?我天天看那些資料已經看累了。”季沒理他,從日記本中抽出一張紙遞過去,說:“看看上麵的東西,你難道對它沒有興趣嗎?”季宋臨看到了照片。季抬著睫毛,他拿著咖啡杯但是一口都沒喝,不過他從季宋臨臉上捕捉到了一閃即逝的表情變化。季想看到就是這種變化,隻要季宋臨稍微表現出一點不正常的情緒,那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回蕩在房間裏的《bacause of you》又重來了一遍,季覺得現在這個音樂估計很符合季宋臨現在的心情。那張照片把季宋臨定在了原地,他想要離開的念頭一下就被打散了。他捏著紙的邊緣,季宋臨知道這張照片記錄的是什麽內容,因為他就是照片中的人。季宋臨看到了29歲的自己,看向鏡頭時,他的所有情緒都鎖在了黧黑的眼眶中。然後他看到了符陽夏,由於拍攝時的燈光照得很亮,符陽夏的皮膚顯得很白,就像打了一層白蠟,不過這並不能掩蓋他眉眼裏的神采。如果要給這張照片定一個什麽主題,季宋臨是無法準確地說出來的。照片中包含著很多情緒,經過四十年的光陰磨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蹤跡了。他低著頭,一隻手還拿著啤酒瓶,但他仍伸出拇指摩挲著畫麵中的人像。那時候他們才二十多歲,符陽夏要更年輕一點,皮膚緊繃繃的,笑起來的時候臉上還沒有皺紋。照片的背景是一棵核桃樹,紙條上掛著雪沫,白白淨淨的,就像畫上的藍天。雖然他看到的圖像是打印出來的,但季宋臨知道這張照片已經泛黃得厲害,邊角處都變成了褐色。老照片一旦發黃變脆,它就變得像回憶一樣經不起觸碰了。陳舊的東西就像沙子結成的殼,輕輕一碰就化作灰塵消散在了熱烘烘的風裏。“現在還打算離開嗎?”季問,他靠在欄杆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飛來飛去的運輸機,“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這兒有直通時間總局、國務院和軍委辦公室的電話。”季宋臨沒有走,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季,然後朝他站的欄杆走去。季宋臨用手肘支撐著身體,撐在欄杆上看那張紙,他看到了圖片下方的一行文字。季宋臨問:“你從哪裏弄來的照片?”“季家位於大興安嶺的獵場別墅,咱們家的老房子裏。媽媽親自把相冊拿出來翻開看的,裏麵就有這張照片。”季說,他讓咖啡在口腔中停留了一會兒才咽下去,“這是一張很有紀念意義的照片,既然你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去了,我就覺得有必要給你看看。”季宋臨回頭看了眼桌上的筆記本,季剛才就是從筆記本裏把這張紙抽出來的,而它顯然跟那朵玫瑰花一樣是一份寄來的禮物。季宋臨撚著紙邊,直到把它撚得發軟才鬆手,翻了個麵蓋過去,不再去看它了。指揮部的圍牆外麵修築有黑亮亮的的柏油公路,一直通往另一邊的建築群,這樣的黑色紐帶一直延展到百公裏外的地方。一條鐵路緊挨著公路,與其平行地往建築群伸去,到了某個位置又拐了一個彎,走上了另外一個方向,最後跨上海麵。長長的貨運列車正在鐵路中段的跨海大橋上行駛,它飛馳的時候隻能看到模糊的灰色影子。季聽到悠長的鳴笛聲。“沒有什麽想說的嗎?”季喝了口咖啡,他靠在欄杆上,朝西南方的快速響應部隊駐紮點望去,他在那兒看到了排列整齊的大肚子運輸機。“有很多想說,但不知道怎麽說出口,幹脆不說了。”季宋臨回答,他左手握著啤酒瓶,右手一點一點地撕著瓶口的銀色錫箔紙。季扭過頭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踩了下鞋跟,說:“是談話對象不對吧?有些話跟我說可沒意思。”季宋臨把那些撕下來的錫箔紙都捏在手心裏,不緊不慢地繼續剝下去,像是在剝玉米:“我隻是還沒想好該怎麽說。就算正確的人站在我麵前,我也會像啞巴一樣說不出一個字來。”“你都在這兒待了十多年了,每天都等待著誰來。你每個早晨醒來,穿著整潔的衣服,梳著妥貼的頭發,把胡須刮幹淨,噴上香水,保持風度和理智,難道你還沒想好一套見麵說辭嗎?”飛馳的列車穿過跨海大橋,朝著狄安娜港口疾速駛去,最後減慢速度,停進港口旁的火車站裏。技術員舉著牌子站在月台上打手勢,他叼著口哨鼓足了勁在吹,哨音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酒瓶上的錫箔紙快被剝完了,季宋臨看著閃閃發亮的紙頭,點點頭:“我太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