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就靠在一邊的欄杆上,手往後背著,撐著冰涼的金屬管。寂靜再次襲來,季這次明白了寂靜究竟來自於哪裏,它來自於空曠的內心。季從赤道趕到北極,隻不過是想來驗證自己的猜想。在得知龍血汙染的消息後,季的腦子裏就盤桓著一個念頭,他得去北極看一看。耿殊明說得沒有錯,邵哲升說得也沒錯,誰都沒有錯,隻要把所有事情往龍王身上想,那麽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了。這話很消極,疲憊極了的人才會這麽消極,就像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有時候猜想就是答案,隻不過隔著一層霧,讓人充滿好奇,竭盡全力去追趕。但當猜想被驗證了的時候,追趕的人已經精疲力竭了。那時候不會有什麽歡欣和鼓舞,也不會有什麽桂冠和凱歌,人們隻想坐下來休息,人們隻能感受到寂靜。在好奇心和想象力都被磨滅之後,內心隻剩下了曠野般的荒蕪,同樣的,這樣的內心也能感受到曠野般的寂靜。季整理好桌上的文件紙,他自從走進這裏後,大衣沒有脫,手套也沒有摘掉,仿佛隻是一個停下來買快餐的顧客,過幾分鍾就離開了。季把那些紙拿在手裏,對耿殊明報以禮貌的微笑:“教授給了我很多靈感和激勵,讓我對這個世界本來的麵貌有了更全麵的認識。”耿殊明微微地抬了抬嘴角,他們最後再握了一個手。季提醒他:“不久之後也許會和北極分部基地有一場會議,教授別忘了參加。”“我會記得的。”耿殊明回答,他鬆開了手。季轉身離開了地質中心,他來時帶著滿腹疑惑,去時隻剩下了一顆空曠的內心。他朝著那座巨大的地球儀走去,他在那時又想起了自己。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兒,也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季隻是覺得失望,如果說他當初踏上這條征途是為了找到父親,但現在季宋臨出現了,他卻寧願自己沒有找到他。在過道上思考著“回溯計劃”,有很多東西就是這樣在開闊的過道上走路時被想出來的。季審視自身,他要找到最初的那一個想法,究竟是什麽讓他堅持到了現在。如果是因為父親,那父親出現的那一刻,他就應該停手了。如果是為了那個崇高的理想為全人類謀取光明,但在登上坐標儀前,誰又會想到未來,誰又會那麽高尚地為人類的未來充滿希望?他想不明白。季想明白了龍王,想明白了下一步作戰計劃,想明白了天文地理中任何一個偉大的命題,但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堅持到了現在。他想明白了世界之大,但想不明白世界之小。有一樣東西在他的心底深埋著,季稱之為勇氣。勇氣讓他辦成了很多事。他每天都麵對著不同的難題和折磨,但隻要一到了黎明,就必定會睜開眼睛迎接清晨的太陽。為什麽一遍一遍地睡去醒來,究竟是什麽讓自己堅持著活下去?季也想做梵天,也想一覺就睡40億年,他也想就這樣死去,好好地長眠。忽然背後有人叫住他,季停住腳步,回頭看見邵哲升正朝他走來。邵哲升對季行了一個禮,然後扣著手指問:“指揮官知道高衍文最近怎麽樣了嗎?我很久沒有聯係過他了。”季笑起來,邵哲升很少見到他笑:“他現在在‘空中一號’實驗室裏,一切都很好。他的分子粉碎技術大有突破,一種全新的新技術馬上就要與我們見麵了。”邵哲升聽聞之後也咧開了嘴,他很容易滿足,一件小事就能讓他高興很久。季很羨慕邵哲升這樣的人,他好像永遠不會憂愁。為高衍文高興了幾秒後,邵哲升搓了搓發涼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回家。季第一次聽人當麵問起什麽時候能回家。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指揮官,忽然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邵哲升見他不回答,以為是自己的問題越界了,在執行任務期間問起回家,總會讓人覺得心思散漫。邵哲升打了退堂鼓,他準備跟指揮官道個歉,然後離開這裏。這時道恩和朱一起出現在了門口,他們朝地球儀走來,站在季旁邊。朱抬頭看了看宏偉的雕塑,他發出驚歎,說醫療中心的大廳裏也應該擺上這麽一座好東西。“很快了。”出人意料地,指揮官沒有責罵任何人,他的腔調也很平靜,“等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回家。”他有點恍惚,這句話讓他想起了當年。季扭過頭去看雕塑,雕塑在他眼裏變成了紀念碑,碑上刻著他認識的人名。他想起了非洲,想起了曾經的戰友,他們說“等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回家”,但最後他們誰都沒有回家。第225章 長亭短亭邵哲升對季的回答很意外,也很驚喜,他忽然覺得指揮官其實並沒有那麽不近人情。季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人們對他是真正的尊敬,而不是因為恐懼才表現出來的避而遠之。邵哲升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回溯計劃”裏的所有人都是幸運的,在他跟季告別之後離開的時候,這樣的想法還在他的腦海裏若有若無地隱現。朱看起來十分精神,甚至比邵哲升的表情還要驚喜。他側過身看了看旁邊的道恩,說:“原來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回家之前我們還得跟龍王好好打一仗呢,同誌們,革命尚未成功。”季把手抄進衣兜裏,看了他們兩個一會兒,“你們剛才到地上的基地去過了?”“是的,我們還看到您的飛機剛好降落在廣場上。在那之前,我們剛剛給一條大道取了個好名字。”季笑了笑,說:“是個什麽好名字?”朱看向道恩,意思是讓道恩把這個名字像中央一號文件那樣宣讀出來。道恩和朱對視了一眼,然後看了看季,他的眼角一直含著淡淡的笑意,說:“我們給通向黑塔的那條筆直的公路取名為‘日落大道’。”道恩的藍眼睛裏有一種能讓人思緒遠離的魔力,就像看到了湖。季曾在很早之前對道恩產生過抵觸的情緒,因為這個漂亮男孩也喜歡過符衷,季不喜歡在別人眼睛裏看到那種灼灼的目光,他會認為這是一種挑釁。季覺得愛情就是要獨占,盡管對方能發光,能光芒萬丈,但所有的光芒都是自己的。不過他現在已經對道恩沒有任何負麵情緒了,季騰不出時間來針對誰,他也沒有精力去思考這些身外之事。更何況符衷已經離開了這麽久,林奈道恩的心思早就沒在他身上了。道恩的藍色眼睛給季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季時常被這種藍色影響。在非洲時,他的夢境是紫色的;在“回溯計劃”裏時,他的夢境時常被透明的藍色氣泡包裹住。季抬起了唇線,對道恩說:“是因為太陽會從那裏落下去嗎?”“是的,那裏是日落的地方,仿佛隻要我們一直往前走,就能追上太陽。”道恩回答。季比了一個手勢,三人離開了地球儀。季最後抬頭看了看銅製雕塑,高懸的巨大球體就像是凝聚的水滴。季忽然想起哪本書裏說過,人是什麽?人隻不過是一團融化的泥,人的手指頭隻是一滴凝結的水。人是融化的泥,這是季當時腦子裏的念頭,所以我深陷泥潭,寸步難行。朱讓道恩先回了實驗室,自己留下來跟季說了會兒話。季把手裏的東西放下,然後就聽見朱按下打火機的聲音,緊接著飄來了濃鬱的煙草氣息。朱抽起了煙,站在離季不遠不近的地方,說:“我知道北極那邊的事情了。”“你當然知道,因為是我親自把通知發給你的。我收到消息後首先就把這事告訴你了,在這件事上你好歹比一大批人遙遙領先了。”季在椅子上坐下來,疊起腿,靠在椅背上。他隻是把帽子摘掉了,外套和圍巾都沒有脫。因為他坐在這裏隻是暫時休息,過不了幾分鍾那個他就要站起身趕往下一個地點了。換氣係統嗡嗡地響著,朱吐著煙氣,他忖度了一會兒後說:“龍血怎麽汙染過去的?”“大概是因為咱們這兒的海底出現了空間通道吧。算算時間就知道,他們那邊的第一個病例出現的日子差不多就是我們這裏大地震的日子。”季說,他拿起桌上一個金屬製的飛機模型,伸出食指慢慢轉動著飛機前端的螺旋槳,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季看著這架飛機時的眼神跟其他時候都不太一樣,朦朦朧朧的,像隔霧看花。朱大概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他忽然覺得很放心,既然季已經把一切都搞清楚了,那他就一定會有辦法去解決問題,用不著自己操心了。朱很相信的季的能力,不過在這種時候,他能相信也就隻有指揮官。朱吸了一口煙,從鼻子裏呼出來,說:“你今天專程回來一趟,就是想來搞清楚這件事兒對吧?”季停下轉動螺旋槳的手指,抬起眼梢看著朱,停頓了一會兒才笑了一下,說:“難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就不能回來一趟嗎?”“倒也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朱搖頭,但他根本沒去看季,“我其實是想說,你應該已經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然後就等著龍王出來了對吧?”“是的。我們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所有的事情都湊在了一起,那也就意味著終點快要到了。這次北極出現的龍血汙染事件就像一管沉澱劑,它一出現,我們想要的沉澱物就產生了。”朱笑了,然後他把頭靠在牆上,說:“我們之前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他用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他讓自己放鬆下來,腦子空空的,什麽都不想。一切高尚和齷齪,真摯和虛偽,大路和迷途,都在這時失去了它們本來的意義。季繼續撥弄著那架飛機的螺旋槳,然後把飛機放在桌麵上滑動。他在這時不像指揮官,也不像憂愁的成年人,不管他之前之後怎麽樣,現在的季隻覺得自己像個小男孩在玩著心愛的玩具。他想讓時光倒流了,回到還沒長大的時候,回到夏天,回到蘆花飄蕩的季節裏。不過這樣也就讓他失去了符衷,失去了靈感和愛情。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該舍棄些什麽,季在某些事情上還沒像季宋臨那樣絕情,季宋臨把一切看透之後就全部丟掉了。既然什麽都放棄不了,那就隻能一直向前奔跑。“符衷最近怎麽樣了?”朱突然問,打斷了季的沉思。“他啊,”季停住滑動飛機的手指,他感受到了心底的雀躍,因為他終於能光明正大地說起自己的愛人了,“他很好。他現在做上了督察官,要監督‘回溯計劃’的進程。”朱覺得有些驚訝,他扭過頭看著季,手指夾著香煙。在確定季不是在瞎說之後,朱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說道:“他怎麽突然把你給監督了呢?”季的眉尾壓了下去,他笑的時候眉尾就會這樣漂亮地壓在眼眶上方,眼角的皺紋也會疊出來:“我也沒有想到,誰又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呢?這很難解釋,我也沒打算去弄清楚。”兩個人都笑起來,不過他們各自的心思並不相同。朱隻是覺得世界真奇妙,前一秒是這樣,後一秒就變成了那樣,他很想笑,就像看到了滑稽的喜劇。季摸著自己的嘴唇,他沒有抽煙,不然兩個人麵對麵抽著煙談話,把這裏搞得烏煙瘴氣,會讓人誤以為他們是在搭夥吸毒。季想著符衷,心就很柔軟,就會不自覺地露出笑意。“不過他做什麽不好非要去做督察,還把手伸到‘回溯計劃’來,肯定是想護著你。”朱斬釘截鐵地說,他總是這麽自信十足,就像個抓住了凶手的大偵探,“就算你做了什麽違反規章的事情,這些事也是不會出現在符衷的總結報告上的。他絕對不會打你的小報告,然後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指揮官和督察官是一家人,就憑著這一點,就夠我們去飛揚跋扈了。”季仍在笑,朱所說的一切都是他心裏所想的。在他得知符衷做了督察之後,季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他費盡心思安排的計劃沒有出紕漏,符衷終於變成了一把刀,被自己握在了手裏。“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季聳聳肩,表示這隻不過是尋常罷了,“有他在不是更好嗎?難道你想回去就坐牢?”朱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他知道季不會是個什麽好人,他恐怕比時間局裏那些坐辦公室的老家夥還要狡猾一點。朱沒去猜老狐狸的心思,那不是他的興趣所在。朱吸了一口煙,然後饒有興趣似的看著季,問了一個問題:“他還愛你嗎?”這個問題稍顯愚蠢,朱自己也知道。不過他還是想問問,至於季回不回答,那又是另外一碼事。朱隔著一層煙霧等著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