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疊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再回答:“其實你不必插手這件事的,小七,這跟你沒關係,咱們的交情還沒到這個份上去。”符衷低下頭用手指撐著桌麵,說:“顧州是我的朋友,你也是。顧州還幫我養過一隻八哥鳥、四隻金魚,就衝著這個,我也得為他做點什麽了。”“原來那隻鳥和那幾條魚是你的,顧州口中的‘一個朋友’原來就是你。這世界真小,誰都沒有走散。我直到現在都還覺得顧州沒有死,所有事情都沒有發生,這些天災人禍隻是他媽的我在做夢而已。”三疊的音量稍微高了一點,接著就咳嗽起來。符衷擺弄著攤在麵前的一張許可證,翻來覆去地折著紙飛機,再把紙飛機展開來,欣賞那些利落的折痕。三疊平靜了一點,不再咳嗽了,符衷才開口:“所以你該明白我為什麽要插手顧州的事情了吧?為了朋友之間的情麵,我會這麽做;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也會這麽做。”三疊扣著手指,坐在輪椅上盯著符衷的眼睛:“他怎麽又和你的利益掛上鉤了?”“這很難解釋,”符衷看了看腕表,“光靠這五分鍾的時限可說不完這其中的萬分之一。就單單舉一個格納德軍工廠的例子吧,他就是這個全國最大的軍火公司的繼承人。而我母親手裏的許多產業,都與軍工廠直接相連,礦產、能源、零部件......數不勝數。這樣一想你就會明白很多了。”“噢。”三疊難以置信地抬起眉毛,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最開始以為他隻是個什麽公司的高級職員,直到他的死訊傳來我才知道他是燕城監獄的監獄長,現在我又聽到他的真實身份是軍火公司的小老板的說法了。這可太精彩了,還有什麽東西是我沒聽說過的嗎?人死之後怎麽還能牽扯出這麽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事兒呢?”“正是因為他的死牽扯出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事,我才覺得你應該暫時歇歇了。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會在紐約被槍擊?這是一個警告,有人不想讓你再繼續你那偉大的和平事業。如果你依舊還像以前一樣活躍,下次就不是兩顆子彈那麽簡單了,現在你應該好好把自己藏起來。”“所以我就應該縮在這間比金魚缸好不了多少的地方等著外麵的硝煙散去對嗎?老天,外麵關於我的謠言已經滿天飛了。”“辟謠總沒有保命重要吧?”符衷皺起眉,“你搞錯重點了,和平大使。”三疊沒說話,虛弱地喘著氣,符衷從他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嘴唇就能看出他現在的心情。符衷舒展開眉毛,把手裏的許可證對折,輕描淡寫地說:“剛才你已經見過白逐女士了對吧?我知道你跟她在合作,不光如此,你們的合夥人還有顧歧川、林儀風等等,我也知道你們的目標是唐霖。”“這又怎麽樣呢?”“不怎麽樣。我就是想告訴你,我也把槍口瞄準唐霖的腦袋了。”三疊抿著嘴唇,他因為過分用力,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重新恢複了淡淡的粉紅色。符衷給了他一點時間,他耐心地等待著三疊經過思考後再開口說話。“你認識白逐對吧?”三疊問。“當然。”“你跟顧歧川、林儀風這些人也是老熟人對吧?”符衷攤開手:“說不上是老熟人,我的父輩跟他們才是。不過以後有的是時間跟他們打交道,慢慢地就變成老熟人了。”三疊終於聽明白了,他微微抬起下巴,看著符衷點了點頭:“原來你們一直都是一夥人,而我才是那個局外人。”“確實。”符衷沒有否認他的說法,“所以我說你該把這事放手了,沒必要趟渾水,但我想你應該我說的這個‘渾水’是什麽意思。你不用再過分憂心顧州和唐霖,有那麽多人都等著跟唐霖幹一仗呢,不差你一個。你的仇會有人替你報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銷聲匿跡、逃之夭夭。”“這就叫‘退隱江湖’?”“隻是暫時的。你還可以繼續思考和平與人類的精神,這沒人管得了你。等一切過去之後你就可以換上一副嶄新的樣貌登上舞台了,這個世界會很歡迎你的,大家都在等著和平大使站在聯合國議事廳裏發表講話呢。”符衷終於放過了許可證,他已經把那張薄薄的紙折得不成樣子了,然後放到一邊去,不再理睬它。三疊透過玻璃能看見符衷神態自若地擺弄著手裏一張紙,他肩線挺直,頭發都往後打理整齊,係著腰帶的長外套裏麵露出西裝和襯衫的衣領。當他低垂著眉眼的時候,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右耳下方那枚小小的銀色耳釘,這枚耳釘的顏色讓符衷看起來氣勢逼人。他明明沒有什麽舉動,卻仍讓人感覺如芒在背。符衷戴著黑色的薄手套,小指上套著一枚尾戒。三疊的目光在那枚尾戒上停留了一會兒,他猜到了那枚戒指代表了什麽。三疊這下終於看清楚自己究竟處在什麽境地裏了,他也能理解符衷之前那番話的意義,在經過這麽多月漫長的思考後,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起來。三疊轉開視線,壓著唇線說:“剛才我已經將所有的證據、資料的備份都轉交給白逐女士了,如果你真的和他們是一夥的話,那些東西你應該會需要的。我忙碌奔波了這麽久,最後竟然一事無成,我一直在做無用功。”“至少你整理出來了不少證據,這是大功一件了。”符衷再看了一眼時間,他明白對話得結束了,“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好好在這裏養病吧。”“我是被軟禁在這兒了嗎?”符衷挑起眼梢看了看玻璃窗對麵站著的母艦兵,目光從他們每個人臉上掃過去,然後回到三疊身上:“這裏是‘未央宮’號空天母艦,全中國找不到一個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住在這裏總比住在四季桂花園的房子強一萬倍。這裏的官兵都非常服從命令,你完全不用擔心有誰會來往你肚子上開一槍。”“聽起來好像這些兵都直接聽你指揮似的。”三疊說。“你要這麽想也沒錯。”三疊笑了一聲:“還真他媽整得跟住在皇宮裏一樣。”符衷報以微笑,三疊聳了聳肩,他脖子下方的那條細管就跟著晃動:“原來今天你就是想來通知我,我之前努力的成果就這樣被人搶走了。”“別忘了,是白逐比我先進來和你會麵的。在我坐在這張椅子上之前,我可不知道你跟她聊了些什麽。當然,我現在也不知道。”符衷說,他說的是實話,“現在我必須得跟你說再見了。希望我們過不久就能再次見麵,那就意味著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已經被掃除幹淨了。再見。”三疊在最後五秒鍾的時候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還殺龍王嗎?”符衷此時正打算放下話筒,聞言猛地抬起眼睛看他,但沒有回話。三疊見他盯著自己不出聲,皺了皺眉,拿起手機晃了晃。符衷這才明白他說的“龍王”是哪個龍王,他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一點。仔細想想就知道,三疊不可能知道龍王的事情。符衷揉了揉眉心,回答:“再說吧。”等提示音響起後,符衷取下話筒掛斷,從椅子上站起身。對三疊說了聲再見後就轉身離開了。有兩層四英寸厚的玻璃擋著,三疊聽不到他的聲音,隻能看見符衷的嘴型。窗前的擋板從兩邊合攏起來,將符衷推門離去的背影擋在後麵。兩名醫生進來推走了三疊的輪椅,他捂著脖子低低地咳嗽,手腳冰涼,背上卻出了一層冷汗。白逐坐在另一邊的等候室裏喝咖啡,她正側著身子瀏覽電腦上的內容,符衷不用看就知道她現在在研究什麽東西。符衷走到咖啡機前麵,清洗幹淨後把咖啡豆倒進去,按下“煮製”的按鈕。等候室裏除了白逐沒有別人,這地方是專門為那些來“未央宮”號上的0號防護區探望病人的人準備的,能坐在這間等候室的白牛皮沙發上的都不是普通人。符衷等著咖啡煮開,他聞到越來越濃鬱的咖啡香氣,他聞聞味道就知道這些咖啡豆不是凡品。符衷把咖啡倒進杯子,他看到旁邊的牆上鑲著一塊金屬牌,上麵用標準字體寫著“小心燙傷!”。符衷很奇怪這裏為什麽沒有專人服務,他站在這裏等了幾分鍾都沒人來為他把咖啡裝好,哪怕是禮儀性的客套也沒有。不過這樣也挺好,符衷喜歡自己煮咖啡,至少他能自由一點。“我把那些服務人員都請出去了,不然他們就像錫兵一樣站在那裏,隨時等著來為你拿走喝空的咖啡杯。”白逐說,她比劃了幾個手勢,但沒去看符衷。“哦。”符衷回答,他走到白逐旁邊的弧形觀景台上去看外麵類似城市的街景。空天母艦上看不見雪,雪都在雲層下方。這裏隻有薄薄的霧,暗白的霧潞在不安地沸騰。而這些白霧上邊,高懸著橫亙天野的蛛網,肉眼就能看清一塊一塊的蛛網連接起來的關節部位,就像蜘蛛的足節。時間局維修部的飛機正在蛛網下方巡飛,及時排查存在安全隱患的部位。比蛛網更高遠的就是空洞本體,此時正睜著黑黢黢的、可怖的眼睛,環伺在地球周圍。這黑暗與符衷夢裏的黑暗如出一轍,仿佛那就是地獄。白逐說:“你在那裏看得那麽入迷,是在考慮著如何指揮這艘母艦嗎?”符衷被白逐的聲音拉回思緒,他轉過身笑了笑,把咖啡杯放下:“我在想季的事情。這艘母艦很漂亮,我得好好觀察一下它。”“在某種意義上說,‘未央宮’號也是從北冥的六個門中誕生的。我參與了母艦的外觀設計,季宋臨為母艦的動力係統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能讓這個龐然大物像宇宙天體那樣運動,具有宏觀天體一些特有的性質,比如扭曲時間和空間等。這不可思議,我不否認季宋臨是個奇才,他讓我吃驚。當‘未央宮’號橫空出世後,他讓全世界都大開了眼界。”“不過也正是他這些驚人的成就和才華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符衷說,他挨著等候室裏的一排書櫃走過去,他看到其中一個書架上單獨擺放著一本《論和平與人類的精神》。白逐不予置評,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腦。過了會兒她把手指從鍵盤上挪開,取下眼鏡說:“大使給我的那些資料已經全都轉移到你的電腦上去了,我覺得你會比我更需要那些東西。明天我就要動身去上海了,我得到船舶公司的總部裏去看看,那可是我的正經產業。前陣子‘艾布希隆’號沉沒事件的處理方案讓我十分不滿意,我必須親自插手,我不會善罷甘休的。”符衷對“艾布希隆”號的事情不太感興趣,那不是該他感興趣的範圍。符衷所作所為的唯一目的就是為季掃清障礙,消滅他的後顧之憂,然後去和他見麵。這樣等季回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是純潔、幹淨、陽光普照。當雪鬆掛滿灰藍色的果子,鋪地柏以果實累累的桂冠覆蓋大地的時候,他過去的歲月就被丟進湖裏洗去汙血和塵埃,然後帶著一塵不染的身心去做一些真正自由自在的事。白逐先一步離開了等候室,她將在樓頂的平台上乘坐私人飛機返回地麵。符衷沒急著走,他在母艦上逗留了兩個多小時,搭了一個運輸工的便車,繞著控製塔周邊轉了一圈。符衷在這短短的兩個多小時裏體會到了這艘母艦的奇異之處,他似乎能感受到“像宇宙天體那樣運動”的震撼了。符衷回家之後先給小七喂了食,然後給金魚換上了更大的魚缸,他拿原來那個魚缸養花去了。今天是周六,符衷不用去時間局的標本儲藏倉庫上班。他決定下周再去上最後兩天班就辭職,因為下周五他就要坐上北極科考任務組的飛機前往那冰雪之地了。電腦裏儲存有三疊轉交給白逐的所有資料,符衷點開來看。他的麵色一直很平靜,現在他已經過了那個看到新信息就會激動不已的時期了,不過三疊手裏掌握的新鮮東西還是讓他的神經亢奮一下。符衷覺得自己的勝算又大了一點,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等一個好時機,他想做一個有耐心的好獵人。他關掉電腦,起身去臥室裏整理東西,他得要給未來的北極生活做好準備了。臥室裏的那些照片還擺在原處,他已經與這些照片共處一室了將近一個月。從“空中一號”回來之後的所有日子裏,他從沒有停止對季的想念。他為季畫了很多幅肖像畫,這些畫如今都掛在書房的墨綠色牆壁上。在他的畫裏,季鼻挺眉高,雙眼深深地嵌在眉骨下的眼窩裏,上抬的眼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眼眶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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