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信號閃爍,‘sos’,是求救信號。”哨台喊道,“潛艇發現了我們,它在向我們求救,可能是因為燃料不足。它正以15節低速行駛,指揮官,我們是否要閃燈回應?”季沒有立刻回答,他垂眸思量了一小會兒,側身問旁邊的工程師:“我們的燃料還有多少?夠不夠潛艇補充一次?”“如果零號坐標儀的供給源源不斷的話,我想一艘潛艇是綽綽有餘。”工程師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大概是太緊張了,“如果真的是因為燃料不足才向我們求救,那他們真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那一個,可能是光明與太陽之神也說不定。”“是‘他’,不是‘他們’。潛艇上隻有一個人,一個稱得上人類的人,這是星河的第二次探測結果,生物反饋值很低。看看它的燃料艙,幾乎要告罄了,可憐的貝洛伯格號。”季話音剛落,林城的身影從門後出現,他把自己裹進執行部的外套大衣中,沉重的皮帶和金屬扣綁在他腰部,腳上的皮靴讓他終於不再輕飄。林城放下自己的電腦箱後扯開捂住下半張臉的圍巾,咒罵了一句天氣寒冷,一邊咳嗽一邊朝季報告:“指揮官,新的信息流出現了,就在潛艇上。‘orange’,還記得嗎?那該死的調皮橘子,現在它跑到潛艇上去了。”“噢,那真是挺調皮的。”季說,他看著林城把電腦屏幕滑到自己麵前,一個醒目的紅點出現在潛艇的救生鍾裏麵,“這次終於能確定了嗎?那看來我們有必要會會那艘潛艇了。”“全體戒備,一級備戰狀態。遠程自動防禦係統打開,近程防禦待命。一號、二號反潛導彈準備。哨兵,閃燈示意,同意為他們提供幫助,但要求他們關閉艇上所有武器係統。”“收到。”哨台亮起燈,燈光刺破濃厚的霧氣,形成一道明顯的光柱,並有規律地明滅,“潛艇第四次閃燈,它希望我們關閉所有的監控係統,在它出現在我們的監控範圍之前。”總控台出現了議論聲,季靠在椅背上,以一種常人不會覺得舒服的姿勢,事實上他是為了讓右腿少受到壓迫。林城撐在電腦前麵,他捂著嘴咳嗽,咳的滿臉通紅,然後才能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說:“他對我們很了解,知道我們的監控係統所能拍攝到的最大範圍,所以潛艇一直在這個範圍之外徘徊。潛艇上的那個人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季沒有說話,他很少參與底下人的議論,總是沉默著,胸有成竹的樣子,但也總能在最後做出準確的決定。他盯著屏幕上往兩邊分開的翻滾的白浪一會兒,忽然說:“如果我不關呢?”哨台很快把他的話轉換成燈光發射出去,緊接著就收到了對麵的回答:“人質。”總控台的議論聲忽然沉寂,那隻狐狸從高台上跳下來,舔了舔自己的前爪,瘸著腿慢悠悠地在人群中走動。季被狐狸吸引過去,他的神色極淡,比雪山還要高遠,思緒全都藏在冰雪背後。“人質?哪裏來的人質?”工程師把自己的絨線帽取下又戴上,搓著發涼的手掌,以此來緩解他現在的焦慮,他下巴上的胡子因為太過緊張而變得硬邦邦的了。“林城。”季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忽然關掉全基地的星河分析係統,側首說道,“去關閉外部監控,並切斷和外麵坐標儀的聯係,守住端口,防止他們強製性開啟。”“不,指揮官,這不行。回溯計劃是由總局直接監控的,我們的監控錄像全都會由星河傳送到總局的主機中。如果監控現在突然被人為切斷了,這是違規行為,我們會受到很重的處罰。”季抬起眼睛看著林城,那種壓迫感隨著抬眼的動作接踵而來,像一條鎖鏈把林城的四肢纏住:“很重的處罰,是比上軍事法庭還要重的處罰嗎?”“如果我們真的把監控斷掉了,還阻止坐標儀強製打開的話,那迎接我們的就不是鮮花和綬帶,而是法官和獄警了。”林城說著咳嗽起來,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也包括你,指揮官。”“是啊,也包括我,我也會跟著坐牢,說不定會被槍斃,給我判的刑肯定比你們誰都重。但我們必須得這麽做,我們得滿足對方的要求,因為我們有人質在對方手上。讓監控斷開的原因有很多,一個出其不意的emp攻擊就足以讓這些電子眼癱瘓了。這可是46億年前的地球,什麽事都會發生。但如果人質死了,迎接我們的才是滅頂之災,你無法想象的,你們都無法想象。”“人質?人質是誰?一艘素未謀麵的幽靈潛艇突然就挾持了我們的人?荒謬!”旁邊有執行語氣激動地說道,“我們不能被它騙了,不能被潛艇裏的人騙了,不管裏麵是誰!”“我們現在應該發射反潛導彈,它們已經整裝待發了,就等著您的發射許可。我們有強大的火力,可以對付一個艦群。區區一艘貝洛伯格號而已,沉沒了也沒人會怪罪我們。”“我們是帶著聯合國的最高指令來的,上麵寫的很清楚,我們的任務是找到空洞發生的源頭並摧毀它。潛艇根本不在我們的任務範圍之內,我們不要理會它,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季把電腦轉給眾人看,放大潛艇的內部結構,說:“它滿載著彈藥,12枚潛射彈道導彈,足以把我們的基地弄成一堆破銅爛鐵。它甚至還有一枚氫彈和原子彈,什麽時候發射看他的心情,畢竟這裏是46億年前的地球,這裏荒無人煙,那可是核彈們大顯身手的時候,這難道不應該令我們謹慎一點嗎?你問我人質是誰?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當中一直有一個人下落不明嗎?”第180章 迤邐偎傍指揮官的聲音讓眾人冷靜了一點,林城靠在旁邊的扶手柱上,把頭上的帽子扶正,扣著手指說:“符衷,編號0578,輔助決策員,至今下落不明。我們搜不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林城翻了翻眼皮,然後又把目光放在自己手上,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陳述:“他身上的傷情監護器,無人機從海裏撈出來了。昨晚指揮官應該也看過......我很抱歉,這不是個好消息。”“不,林城,你不必道歉,你做得很好,這與你無關。”季說,他坐在椅子上,撐著手杖,帽簷下的眼睛裏始終存留有濕潤的水光,但看起來並不是悲傷該有的樣子,“不過他確實傷得很重,我不否認這一點。而這些傷痛的源頭來自於我,如果不是我安排他下井,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對於你們,包括一直以來受傷、死亡的人員,我深感愧疚,而必定將為此負責。”總控台中的靜默取代了剛才緊繃的氣氛,靜默中隻有狐狸甩著尾巴走路的聲音,悉悉簌簌,像是絲綢在摩擦。季坐在圍攏的人群中,他用平靜的語調向所有人致歉,這平靜的語調中包含著並不平靜的深情。狐狸來到季腳邊,用鼻子蹭了蹭他的皮靴,然後把前爪按在鞋尖,瘸著一條腿坐下來。它琥珀色的眼睛像璞玉,它身上火紅的皮毛在一片黑色的毛呢大衣、鉛灰的房間、黝黑的海水、白堊般令人生厭的天空和濃霧中閃耀著奪目的光彩,成為這愁悶的、毫無希望的失敗畫麵中最引人落淚的一筆。站在窗邊的一位年輕執行員走上前說:“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參與了回溯計劃,那也就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為隊友的傷亡負責。派人下井不是指揮官您一個人的主意,而是我們召開會議後一致認同的結果,包括星河,星河也參與了這次行動的決策,我敢說連它也沒法全身而退。”季從旁邊助理手裏抽出文件夾,再取出夾在裏麵幾張文件紙,說:“這是早上會議結束時,有人遞給我的一份死亡聲明書,符衷的。我沒有簽字,因為我知道,我的名字一旦簽上去,他就真的回不來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草率地了結一個人的生命嗎?在沒有確切證據證明他死亡的情況下?這不對,士兵們,這不對,我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人。”“可是我們已經調動全部搜尋力量工作了五天,您知道的,星河的搜尋能力能查到亞馬遜森林中一隻螞蟻死去的屍體。連這樣驚人的能力都找不到他,那我們還有什麽希望可言呢?”季撐著鼻梁,他的鼻梁以一種賞心悅目的弧度挺立在麵容正中,嘴唇的起伏增添了他的英俊和陽剛,這與他在符衷麵前所表現出來的氣質不同。符衷說他美,是對他中肯而恰當的評價。“就算萬念俱灰,我們也要保存一絲希望,沒有人會那麽不幸,我們得樂觀一點,尤其是現在,別讓悲傷挫敗了你的錚錚鐵骨。”季說,他手裏攥著死亡聲明書,“人質,你們想想,潛艇上的人為什麽會用這個詞語。他不傻,他了解我們,就像他來自於我們。也許符衷真的在他手上呢?這艘潛艇曾被星河探測到過嗎?沒有,它完美躲開了星河的眼睛。”季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看著眾人的眼睛,然後撫平聲明書被攥出來的褶皺,垂眸注視第一頁印著的照片。符衷長得俊朗,精細人渾身上下沒有錯處,總比常人拔尖許多。季見過符衷的父親很多次,驚鴻一瞥,符陽夏的五官令人過目不忘,很難想象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一番驚人的樣貌,而想必這年輕時的驚豔遺傳到了符衷身上。手指拂過照片,在符衷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時想這些情事,他把聲明書交還給助理。轉而用若無其事的聲音繼續說下去:“另外,符衷是軍委副主席符陽夏的兒子。”“噢,老天。”有人低聲說,顯然他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令人瞠目的消息,“看來迎接我們的不隻是法官和獄警,還有軍委副主席的怒火和報複。”“所以你們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做了嗎?如果不想在軍事法庭上受罪,我們最好從現在開始就想好要怎麽編造一個合理的故事。”季轉動著手上的戒指,他的聲音不大,卻能讓每個人都聽清楚,“現在這座基地裏,尤其是在這間房間裏的所有人,都要好好想想怎麽寫今天的行軍日誌,希望你們都是有創造力的執行員。”“......在我身後,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執行員,我們應該不言死亡。但倘若我們始終飽含深情和勇氣,背負著使命前行,等我們成沙成土之後,後生將會說:曆史上曾有過這麽一個時代,這麽一群人,他們用愛與希望負重前行,而這些,都是他們生存過的證據......”總控台中忽然響起錄音,季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有人打開了自己的錄音機,聲音潺潺地流出。這是回溯計劃正式啟動前的幾個小時,季在貝加爾湖基地接受記者和媒體采訪時所作的演講,季記得很清楚,那是最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有挽回的機會。“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令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在有一個人起頭之後,所有人都唱起了這首戰歌。但季一直在歌聲中保持沉默,仿佛從戚繼光流傳下來的情懷和魄力都與他無關,但他的目光又分明顯露了他內心的呐喊和沉痛。哨台傳來新的報告,望遠鏡中的燈光再次閃爍了幾下:“潛艇在32公裏外的地方停下,燈光閃爍信號為‘fox’,意思是‘狐狸’。它停在監控最大範圍之外。指揮官,我們要如何回應?”季低頭看了眼坐在腳邊的狐狸,伸手揉了揉狐狸的腦袋,輕聲問:“小東西,潛艇上是你認識的人嗎?”狐狸沒有回答他,隻是抬起頭用粉紅的舌頭舔舐季的手心,然後站起身,跳上高台。它站在角落裏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眺望外麵的海洋,朝著水天模糊的地方張開嘴發出細細的嗚嗚聲。季的把視線從狐狸身上挪開,沒有說話,旁邊的工程師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語氣緊張:“指揮官,我得告訴您的是,格納德軍工廠生產的各種軍用武器,隻提供給時間局一家,包括潛艇。不管是切爾納伯格還是這艘沒有來頭的貝洛伯格,好吧,誰知道它什麽來頭,但毫無疑問的是,它肯定是格納德公司的產品,因為它的內部結構,還是我親自畫的圖紙呢。”“哦,這樣嗎?我知道,畢竟武器協商都是我親自在跟你們的總裁談,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季露出淡淡的笑意,“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你也應該知道了吧?”“所以現在的矛頭又指到時間局身上來了嗎?指到我們身上?我們來的時候可沒有配備潛艇,這一定不是我們的人。”有人說,“難道時間局以前真的有人曾來過這裏嗎?這太瘋狂了。”季停下手指,回頭問道:“誰跟你說這話?還是說這是你自己思考的結果?”“我說的,指揮官,是我把這個消息說出去的。”林城很快地回答,他吞了下喉嚨,旁邊的朱也抬起眼睛看他,“指揮官,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秘密,而是既定的事實。我覺得基地裏的每個人,參與回溯計劃的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這一點。”“在我沒法醒來的這段日子裏,你們到底做了些什麽事啊?先是有兩個醫生打架鬥毆,當事人之一卻死不承認,某個倒黴的醫生還被揍得挺凶;再是有各種而樣的言論;然後還有什麽死亡聲明書。噢,糟糕透頂!”沒人敢在這時候說話,朱羞愧地低著頭,擦了一下臉上的傷口,然後用手捂住額頭。林城小聲地咳嗽,手裏的水杯時不時濺出來水花,他盡量不去看季的眼睛,下巴繃得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