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好嗆人。”道恩擦擦自己的唇瓣,“朱醫生也少抽煙,我經常看你吞雲吐霧,這對身體不好。”朱忽然心情好起來,深更半夜開會的怨氣都被拋到了天外。他帶著愉快的心情抖了抖袖子,撩起衣擺看一眼,說:“開會之前我們得去把針線活做好。”他攬著道恩的肩膀離開了,道恩抱著箱子,偶爾側過頭去聽朱在他耳邊唱著很輕的北美民歌。不知是學術上的交流還是共同患難所磨練出來的情感,他們變得愈發親密無間,也更加樂觀。楊奇華的實驗室裏亮著燈,楊教授還沒有休息,他正在顯微鏡前觀察某種微生物的運動,一隻手在旁邊快速畫出圖像。他得要等到後半夜才能放下工作勉為其難小睡一會兒,不超過五小時。聽到廣播裏傳來指揮官召開會議的消息,楊奇華才從顯微鏡前挪開眼睛,揉了揉眼球。他坐在實驗台前愣了一會兒,然後滑開椅子站起身,去一邊扯下外套罩上,再去把要帶的資料整理好。“耿教授。”楊奇華抱著亂糟糟的文件紙走到對麵的單獨開辟的一個小房間裏,裏麵有兩個值班執行員,“指揮官要開會,一起去嗎?你是地質台台長,在與會名單裏。”兩名執行員抱著槍坐在墊子上,正拿一朵絲絹做的假花在逗狐狸。他們值夜班,自從知道楊教授這裏有一隻活的狐狸之後,他們的夜晚就變得活潑起來了。這隻狐狸驅散了很多人的寂寞。“指揮官?指揮官不是躺在監護室裏嗎?怎麽忽然就召開會議了?誰下達的命令?”執行員掂著花,回頭看看靠在門口的楊奇華,然後拿花瓣輕輕蹭了蹭狐狸的耳朵。楊奇華用單手給自己扣好紐扣,沉甸甸的文件紙妨礙了他的動作:“當然是指揮官親口下的命令,先生們,外麵的廣播你們聽不見嗎?指揮官現在不在監護室裏了,你們不該緊張一點嗎?”耿殊明盯著楊奇華的嘴唇好一會兒,他才確認這是個驚人的事實,輕聲喊了句上帝之後他起身拍掉膝蓋上的灰塵,並把衝鋒衣穿上。兩個執行員忘記了拿開假花,被狐狸一下咬住,跑開了。“老天,我們得去值班了。”執行員把槍背在身上,剛走出一步又回頭揉了揉被楊奇華抱起來的狐狸,“回頭再來看你,我可愛的小兄弟。”說完他們拉拉狐狸的前腿當作告別,然後戴上帽子跑步出去,他們得在指揮官檢查值班人員之前站到自己的崗位上。楊奇華把狐狸抱進玻璃箱,給它墊了些保暖的棉絮,讓耿殊明提著。“你不回去拿資料嗎?這場會議要報告的東西可太多了,我們得做好在會議室裏過夜的準備。”楊奇華說,他把羊絨圍巾塞進領口,“外麵可真冷。耿教授,你不覺得冷嗎?”耿殊明戴上皮手套,然後才敢提著狐狸箱走出實驗室,寒氣一下襲擊了他的麵門,凍得發疼。他把衝鋒衣的拉鏈拉到最高,和楊奇華一同登上電梯,說:“我叫我的助理幫我把資料送過來,他們知道要怎麽做的。天哪,冷得不敢想象,這糟糕的天氣還要持續多久?真是糟糕透頂。”“大概要持續一兩個月,耿殊明教授,這是最保守的估計了。”後麵一位女士告訴他,女士的大衣胸口別著氣象台的標誌,“我們得等著火山灰散去,等著暖濕氣流從赤道附近過來。”“還得等著海裏的寒流變成暖流。可是我們現在處於一個獨立的空間中,沒有高低緯的參照,很難判斷暖流什麽時候會過來。”耿殊明說,“我總覺得這次寒流是海裏麵什麽東西造成的。”女士攤了攤手,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後歎口氣:“我們現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太陽身上。如果太陽兩個月不出來,那我們就等著去見馬克思吧。”“兩個月?兩個月跟三十年比起來,算不得什麽。我們已經在黑暗中跋涉了三十年了,現在還會怕這兩個月嗎?別忘了我們從哪裏來。”電梯嗚嗚地上升,然後在頂層停下,人們魚貫而出,進入頂層會議大廳,這間大廳由許多個艙室連接而成。季坐在上首,正在低頭瀏覽文件,進門的所有人都停住腳步,然後行禮問好。眾人忐忑不安,時而緊張地低聲交流。季戴著眼鏡,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他專注於手裏的鋼筆,在紙上寫下一行行的批注,這時人們都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耿殊明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季剛好抬頭,看到耿教授手裏提的箱子,裏麵蜷著一隻火紅的狐狸。他的眼神略微波動,隱約有什麽紅色的影子闖進腦海,一筆朱砂似的抹在暈開的水痕上。季罕見地放下了鋼筆,問道:“教授,您為什麽把這隻狐狸帶來會議廳?”“這是您救下的狐狸。”楊奇華說,他把箱子接過去放在一邊的軟椅上,狐狸正攀著玻璃往外探看,耳朵一聳一聳,“我們把您救上來的時候,您懷裏一直抱著它。真是一隻幸運的狐狸。”季側了下臉,眼尾挑著淡紅色的笑意,說:“還有這樣一回事嗎?我都忘了。它真漂亮,您一定把它照顧得很好,謝謝您,楊教授。”狐狸的兩隻前爪按在玻璃箱上,伸著脖子,朝季發出叫聲,人們的注意都被這隻狐狸吸引過去。楊教授看了一會兒,再看看季,笑道:“它似乎想到您那裏去。我可以把它放出來嗎?他很乖的,不會搞破壞。”“這像什麽話?這裏是會議室,不是動物園。”另一邊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令人討厭的聲音,它來自嶽上校,“把你的狐狸拿到外麵去,這裏不需要一隻蠢狐狸在場。”“安靜。”季的聲音不大,遠沒有嶽上校那種令人厭煩的音色,他一直都顯得從容不迫卻又充滿威懾力,“不得喧鬧。現在人還沒到齊,打開箱子,狐狸喜歡自由點的環境。”楊教授照做了,原先那些低頭看文件的專家此時都把充滿興趣的目光放在狐狸身上。狐狸從椅子上跳下,瘸著一條腿朝季跑過去,尾巴一甩就躍上了他的膝蓋,用鼻子輕嗅季的前襟。季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一幕,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們驚奇地看著狐狸用濕潤的鼻子把季聞了一遍之後在他大腿上趴下來,拿厚密的尾巴蓋住身體,安靜地蜷縮著。“指揮官,它真的很喜歡您。這是您養的寵物嗎?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它。”“不,不是,我沒有養過寵物,更別說狐狸。我隻是順手救了它而已,它大概心存感激。不過楊教授,為什麽這裏會出現赤狐?狐狸的祖先似乎不長這樣。”季把狐狸抱起來,摩挲它的耳朵,狐狸睜著琥珀色的眼瞳,偶爾張開嘴打哈欠,露出它嘴裏的尖牙。“噢,那這個說來話長了,我會在會議上陳述的。”楊教授拉著衣服下擺在耿殊明旁邊坐下,“我已經做好了發表長篇大論的準備。”會議從半夜開到第二天黎明,當天文台用望遠鏡看到第一顆晨星出現在火山灰背後時,季才宣布散會。窗外的光亮比深夜淺淡一點,細微的白光虛弱地匍匐在布滿冰晶的窗台上。他睡意全無,就算聽著楊奇華將近一小時的講話,他也保持著一貫的清醒。狐狸後來睡著了,季就這樣抱著它開完了整場會議,狐狸像個火爐一樣暖和,讓他不至於感到過分的寒冷。散會時有人專門過來看狐狸,他們用驚歎的語調互相交談,要知道,在這種愁悶如死的氛圍中,能有幸見到一隻狐狸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季送走了這些人,看著麵前堆積如山的文件,閉上眼睛等待靜謐的早晨在灰霾中蘇醒,帶來新一天的冷清和潮濕。狐狸的腦袋忽然動了動,睜開眯起的眼睛,在季膝上站起來,甩了下脖子,然後伸展四肢。季拉開外套,把狐狸裹住,用體溫捂著,走出基地的封鎖門,踩著大雪來到望台上。他戴著執行部的帽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格子圍巾,狐狸把腦袋露在衣服外麵,嗅著略帶腐味的空氣。“指揮官。”正在執行望任務的執行員朝季行禮,鞋跟碰在一起,他的帽子上落滿了雪。灰蒙蒙的天空遮擋了陽光,冷霧和砭骨的大雪飛撲而下,身上的外套變得又薄又輕。季站在雪中環視四周,向下俯瞰,下方是汪洋,海水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隨著水流互相碰撞。堤壩還高聳著,火山被擋在後麵,不過它已經矮了一大截,灰頭土臉地歪斜在那裏。火山噴發得太厲害,導致它把自己的山頂也給噴掉了,從原本的六千多米,變成了現在的四千米。山頂看不到積雪,積雪得要等許多年才能出現。那棵巨樹也不見了,黑鷹卻一直在盤旋。“有什麽發現嗎?”季的長眉壓在眼眶上方,他看著濕冷的霧氣從身邊挪過,裏頭溶解著上了凍的白樺木的味道。執行員站在望遠鏡前轉動鏡筒,視野中隻有白茫茫的海霧和飛雪,連一隻鳥的影子都看不到。季從另一名執行員手中接過望遠鏡,撐在欄杆上眺望西北方向。“霧氣有點大,視線受阻。”執行員報告,“目前沒有發現危險,海麵上很平靜。西北風,三級,浪高一米。”望遠鏡鏡筒平緩地移動,大團的濃霧在天際湧起,灰色的陰影像怪獸在隱匿在其中。當鏡筒滑過某一處的時候,突然在處子一般潔白的蓬鬆鬆的霧氣中,閃過兩團燠熱的金色火焰。執行員忙調整鏡筒和視距,盯緊剛才火焰轉瞬即逝的地方,但那裏除了翻滾的濃霧、料峭的寒氣、渾濁的煙塵,其餘闃無一物。寒風忽然悄無聲息地襲來,冷得灼人。靜謐中的海水忽然晃動一下,冰層忽然碎裂,兩行白浪出現在寒霧覆蓋的冰凍海麵上,然後呈橢圓形散開。執行員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在此時劇烈上升,緊接著海水往上湧起,在東一灘西一灘長長的水跡中,升起一座十字形艏樓。艏樓前方亮著航行燈,正閃閃爍爍,投下輕盈的煙色陰影,活像一個化作輪船的勻稱有致的幽靈。“指揮官,發現不明物體,疑似潛艇。方位在0-1-5,距離72公裏。”執行員回頭朝季報告,“水麵航行,速度29節。攜帶有大量熱核武器!”第179章 鳥為食亡“什麽?”季把手裏的望遠鏡放下,讓狐狸從他懷中跳下去,拉好衣襟後走到執行員的位置上,站在固定式望遠鏡鏡座前調整鏡筒角度,灰蒙的視野裏果然有黑色的艏樓在上下浮動。他蹙起長眉,移開身子極目遠眺,厚重的霧牆上連著雲層,海水淡的幾乎看不出顏色。由於岩漿流入海中而激起的衝天水霧仍在漫無目的地飄蕩,這層水霧讓季的眼睛蒙上鬱迂之氣。“繼續觀察,記錄潛艇航線和速度。它現在應該是上浮觀察,如果艇上觀察員夠機靈,它馬上就會發現我們。”季從鏡座前轉身,“坐標發給總控台,留心潛艇上的導彈艙和魚雷艙,保持通訊暢通。”狐狸瘸著腿在雪地裏嗅聞,偶爾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舔嘴邊的胡須,它身上很快從頭到腳落滿了雪,耳朵尖的一撮黑色絨毛變淡了。季把圍巾係緊一些,俯身把狐狸抱起來,進入封鎖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