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場風暴過了我再送您回去。”康斯坦丁說,他看著電梯裏的數字不斷上升,“我會讓人把墓園裏的雪鏟掉,還有您的房子,我會派人去修葺的。”“等把雪鏟掉了,他的墓碑也就不必被掩埋了。到時候你一定要去送一束花,然後告訴他,人間的春天要來了。”老人把手放在肚子前厚厚的鹿皮大衣上,“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康斯坦丁身上的淡漠和寒氣散去了一些,他輕輕地笑出聲,然後抬起下巴長長地呼氣,說:“希望他一直都生活在春天裏。他一定像你一樣快樂,經營著一座花園。”“然後在花園裏等著您。”“不,”康斯坦丁搖頭,但他沒有放鬆笑意,“他不會等我,也不會記得我。等我死了之後去見他,他一定喊不出我的名字。”老人笑而不語,電梯到了樓層,康斯坦丁走出去,領著老人去了為他準備的房間。康斯坦丁忙完公務後回到自己的臥房,頂燈自動亮起,他在門廳換鞋,莫洛斯的虛擬頭像出現在透明屏幕前方,說歡迎他回家。康斯坦丁到酒櫃前徘徊了一陣,挑揀了兩下,取下一瓶法國路易十三紅葡萄酒,倒進酒杯裏。他沒喝,晃蕩著酒液聽它流動的聲音,房間裏飄起玫瑰和野香蘭的味道。他走到莫洛斯麵前去,虛擬人像幽幽的藍光照在他略有駝峰的高挺鼻梁上,皮膚幾乎半透明。康斯坦丁喝一口酒,在虛擬的莫洛斯臉頰上親一口,聲音也像酒:“我叫什麽名字?”“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伊萬諾夫。”莫洛斯很快地回答,它旁邊的屏幕上跳出關於康斯坦丁的檔案,雲一樣浮在半空中。“嗯。”康斯坦丁點點頭,把另一口酒吞下去,似乎在斟酌其中的花香。他抄著褲兜,踩著軟綿綿的地毯,忽然說不出話來。剛才親吻的那一下,隻是他日常的動作,莫洛斯隻是一個人工智能,一個由高度密集光束組合而成的頭像,康斯坦丁其實什麽都沒觸碰到。但他習以為常,似乎本就應該這樣。房間裏異常靜謐,康斯坦丁獨居的日子一直都是在這樣的靜謐中度過,漫散的花香讓它仿佛開出了一座花園。俄國人抹了下自己的鼻子,說出一個毫不相幹的詞:“十年。”“莫洛斯正在為您檢索文件,請稍候。”人工智能的聲音一直都沒有起伏,即使有抑揚頓挫的腔調,但終究少了些溫暖的情感在裏麵。屏幕變了樣子,跳出密密麻麻幾萬條目錄,康斯坦丁取下眼鏡用手背擦擦眼睛,接下去說:“龍王。”目錄全部消失了,屏幕一片空白,莫洛斯提醒他:“搜索結果為空,請輸入正確的檢索字條。”“痕跡搜索。”幾秒鍾後,空白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條目錄,名為“絕密檔案:龍王。”。康斯坦丁點開,裏頭空空如也,莫洛斯說文檔不存在。界麵自動跳轉回去,康斯坦丁重新戴上眼鏡,他高度近視,摘掉眼鏡後不得不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屏幕上的內容,光把他的眼睛照亮,眉毛和頭發一片雪白。“‘莫洛斯’係統更新資料。數據庫更新資料。”康斯坦丁抬手在滿屏的文件中挑選,他慢慢地喝一杯紅酒,許久過去杯子還沒見底他一杯酒通常能喝一晚上。文件上寫明了莫洛斯幾次換代還有數據庫更新的時間,康斯坦丁仔細地比對,他甚至換好浴衣在沙發上坐下來一一查看了數據庫中每個門類下麵儲存的資料。最後他看得眼睛發酸,捂著眼睛靠在沙發背上養神,此時已經是深夜,時鍾哢噠一聲跳轉到整點。康斯坦丁搭著額頭在沙發上躺下,屈起腿,看天花板上的吊燈:“沒有問題。到底藏到哪裏去了?”聲音很輕,如蠟燭火焰一般,忽地一下就熄滅了。最後一口酒喝完了,酒精讓神經鬆軟下來,暈暈麻麻的,下一秒就要進入夢鄉。他的浴衣滑到大腿根,外麵風暴呼嘯,房間裏卻芳香四溢溫暖如春,他留在這裏,就像留住了春天。康斯坦丁把酒杯放在一旁,歪著頭,半眯著眼睛看莫洛斯的臉,人工智能的眼睛看起來睿智而理性,一眼就能看到底。燈暗了,有種熟悉的溫暖的氣息落在脖子後方,引起他全身的細胞都舒展開。康斯坦丁知道自己在做夢,夢中所有人都還在,都能呼喚對方的名字,有性有愛,有往有來。三疊從電梯裏出去,正好遇到同路的白逐,白逐說她剛從地麵上下來,在僻靜的地方處理一些瑣碎的家族事務。三疊這幾天神色一直灰蒙蒙的,今天他臉上的陰雲終於散開了。“有什麽高興的事兒嗎?你這樣的快樂的表情真是不可多得,倒搞得我裏外不是人了。”白逐笑道,和他一同走下沒人的樓梯。“一些重要的事情。”三疊打開皮包,從裏麵取出一遝文件,“同性婚姻法修法開始了,多年來爭取到的一次難得的修改機會,這確實是令人高興的事。”白逐插著衣兜,臉頰往上抬,看得出來她在笑。她沒有置評,伸手接過三疊手裏的文件,上下翻看了幾眼,說:“什麽時候的事情?”“今天早上剛出來的消息,媒體對此進行了報道。各方意見提交通道已經開啟,隻要人數達到門檻,同性婚姻就提上議程。”三疊語速有點快,白逐看了他好幾眼,但三疊沒有在意,“我會努力讓更多的人意識到這一點,然後鼓勵他們提出意見。之前有過一次修法,就是因為人數不夠才不了了之。我不能重蹈覆轍。”“你看起來真的很激動,連我也對此有了點興趣。時代真的在變化,在我年輕的時候,同性戀是要坐牢的。”白逐把文件交還給三疊,“這真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好時代,我也在試著接受這些新觀念。你知道,我的家族非常傳統,壓抑、沒有自由。但我知道這些陳規總有一天會被人打破,我們不能一直止步不前。在多年以前,就有人給我上過一課了。”三疊把皮包換一個手提,他連走路的步伐都顯得快活起來。三疊看看白逐的神色,白逐卻笑起來,低頭摸了摸手指,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跟你說過,之前作為旁觀者,見證了一段愛情的毀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每一個細節。有時候我就在想,到底是誰做錯了呢?我想不明白。直到我經曆了更多人和事之後,我親眼看見時代的進步和變遷,我才明白,有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善惡好壞的界限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分明。”她若有所思,最後放下交疊的手,繼續說下去:“但我終究是一個傳統家庭出來的老人,有些思想我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去接受,我希望這段時間不要太長。請原諒我。不過我祝福你和你的愛人一直長久下去,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輕人,你們理應得到祝福。”三疊笑著說謝謝,但他的笑容已經比剛才淺淡了不少,因為他想起了顧州,但白逐是不知道這一點的。他不怪白逐,隻不過一想起那些浪漫的往事,就往往會有悲痛襲來。“殺害顧州的凶手,我們要怎麽處置?”三疊問,他和白逐在房間裏麵對麵坐下,皮包放在一邊,“還記得那首摩斯電碼敲成的詩嗎?下一個就是我。我不能坐以待斃。”“不。”白逐這次搖頭,她態度很堅定,似乎胸有成竹,“就憑你手裏的槍,是殺不了他的。如何憑借蛛絲馬跡把一個合法地幹掉,這才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雖然我是黑幫,但我也要遵守規矩。知道我為什麽帶你來這裏嗎?因為這裏這裏才是尋找蛛絲馬跡的好地方。”“我已經收集了不少資料,經過佐證,真實性可靠,但要想把他扳倒,還遠遠不夠。我正在尋找證人,以及有關跨境緝拿小組的信息。”“現在不是殺他的時候,這場風暴來得很及時,讓我有足夠的理由待在這裏。等風暴散去,天氣回暖,一切都要行動起來了。你的工作隻有一件,就是不留餘力地收集證據並煽動輿論,為四月中旬的聯合國大會做準備,我會為你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和保障。另外,我手頭有關於緝拿小組的第一手資料,但全部提取出來需要一點時間。我們得等等。”第171章 閑愁可戕符陽夏坐在深夜的窗下,他聽到外麵變大的風聲,而他也預知到這風聲帶來的寒冷,會讓他的花園枯敗,盡管前幾天才剛開了一株山茶。山茶抵抗不了超低溫寒潮來襲,北京城將要被另一場大雪覆蓋,也許一直要持續到四月的末尾。別墅一層的客廳中點亮了幾盞吊燈和壁燈,錯落的,像是星星停留在這裏。上凹的屋頂、鑲滿雕塑的立柱,以及螺旋樓梯,全都被鍍上一層單薄的香檳色。家裏沒有人,很安靜。中央屏幕上播放著無聲的新聞,符陽夏坐在沙發裏,撐著膝蓋,抬起眼睛看著新聞畫麵。他手裏摩挲著手機的邊緣,臉上的表情尋常又平淡,但他紅透的眼眶和眼中蓄滿的淚水出賣了他。手機顯示正在撥號,但對麵不會有人接聽,符陽夏沒有掛斷,直到係統提醒他無人接聽後,屏幕亮起又熄滅。他看了看時間,現在應該是夫人回家的時候,她會帶著滿身南半球的溫暖海風,走進簷廊和門廳,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摘下帽子放在一邊,然後抱怨北京的天氣怎麽這麽寒冷。新聞反複播放現場拍攝的視頻,符陽夏靜靜地看著,機場建築瞬間在爆炸中倒塌。他暫停畫麵後檢查時間,爆炸開始的那一瞬間就在夫人掛斷電話之後一秒。整座別墅裏都沒有一點聲音,光線暗沉,東北角的鑲板掛著日本的浮世繪,據說是飛鳥時代的作品,穿紅色和服的女人隻被照亮了一半。會客廳呈現亞當式建築的風格,大麵積壁鏡覆蓋牆體,簡約、古典而精致。符陽夏閉上眼睛,在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時候,眼淚忽然滾落下來,他神色依然平靜,隻有嘴唇微動,然後發出沉重的歎息。撐住鼻梁,他的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正在燈下閃光。外麵的風聲一陣一陣吹打樹木,花園裏一片狼藉。天氣預報提醒,受西伯利亞極端低溫影響,華北地區將迎來又一次大降溫。“先生。”年老的管家端著盤子從隔扇後麵繞出來,影子照在浮雕牆壁上,和塞弗爾瓷器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夫人還沒回來嗎?天色已經很晚了。天氣越來越糟糕,這樣下去可不行。”符陽夏見他過來,按滅了屏幕,光線又暗淡了不少,這樣的夜晚適合昏睡,一覺睡到天明。他眨了兩下眼睛,不露聲色地擦去眼角的淚水,笑道:“再等等,也許她明天回來。”老管家把果盤放下,裏頭放著些新鮮水果,這個時節吃到新鮮水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兒。符陽夏看到幾顆橘子,是熟的,聞起來有種甜甜的香氣,皮色亮得像要燒起來。“現在還有橘子出產?”符陽夏點燃一根雪茄,煙霧在閃光,像是一個神跡,“我記得前幾天果園才貼出告示,說低溫影響,橘子減產,價格翻了一倍不止。”“這是果園最後一批橘子,接下來是長時間的超低溫,為了減少損失,他們決定關閉果園,因為維持園內恒溫是一件不輕鬆的事。科學院研究出了更耐寒的樹種,前途光明。”說完管家就聽見符陽夏在笑,他手指夾著雪茄,煙在嘴裏滾一圈就散出去,味道像絲綢一樣柔軟濃鬱。他抬手比了個手勢,示意管家可以坐下:“趁著空閑說會兒話吧,這樣會暖和一點。”管家在旁邊的小扶手椅上坐下,他穿著平時工作時得體的西裝和皮鞋,頭發往後梳,戴著小小的眼鏡,臉上的皺紋讓他看起來精明而慈祥。圍繞在符陽夏周圍的人,都優雅、淵博、有教養。“先生似乎每晚都很晚睡覺,我猜您住在辦公室的這段日子,一定是徹夜不眠了。”管家笑道,他與符陽夏說話的時候很輕鬆,仿佛兩人是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