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複仇,可以殺我的大巫祝。違逆天道,篡改神運,我的這位驚才絕豔的大神巫,道孤且亡啊。”白鹿望著星辰,目光悠遠,那淡色雙眸裏似乎蘊蓄了一段不可追憶的時光。他道:“也罷,我與他,本就是天地長河的一縷塵埃,早就該泯滅於時間之中。天下萬物皆可久,唯我不該活。小子,我隻有一個條件,等你完成你的心願,送我去往我命定的歸途,不可知的彼岸。”少年人靜靜俯視他,語調平淡,“戚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戚隱的眼神一片死寂,他平靜地說:“我知道。”億萬星辰在頭頂無聲地閃爍,戚隱靜靜望著神像的胸脯,黑黝黝的眸中鋪滿霜花一般的蕭索。白霧在青銅柱頂端匯聚,戴著白鹿麵具的神侍掖著手,齊齊望向中殿大門的方向。戚隱知道,無方的人找進來了。白鹿揮袖,潔白的大袖在風中飛揚,十二把十字護手刀排成一列,飛入中殿,繞著戚隱旋轉。戚隱握住其中的一把,刺入神像的胸腔。青金石玉蜿蜒出細膩的裂痕,這種連鋼鐵都無法撼動的神玉,隻能被神器刺穿。白鹿心髒顯露光芒,像一團小小的銀色火焰,沒有溫度地燃燒。哥,如果我放棄我的所有成為你,你還能回來麽?戚隱無聲地落淚。刀刃反向,戚隱沒有猶豫,刺向自己的胸膛。劇痛像血色的潮水,淹沒了他的意識。他仿佛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一個漆黑的夢境,永遠無法醒來。剖胸換心,他放棄了凡人的心髒,成為一隻獨行的怪物。從今往後他不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他將和扶嵐一樣,成為沒有同族的怪胎。他過往的模樣雪花兒一般簌簌襲來,然後離他遠去,時光飛速流淌,最後定格在紅蓮真焰裏扶嵐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唯有死亡,才能換取新的生命。他重新睜開了眼,像一次久違的重生。血脈在擴張,血液在沸騰。他眼中的世界變了,無形的靈氣在他的眸中展露了色彩,相生相融,周而複始,循環不絕。他看見風的痕跡,光的線條。所有他不曾見的東西,不曾聽的東西,齊齊顯露眼前耳邊。他朝星辰張開了殘損的臂膀,嘶聲長嘯。白鹿的魂魄化為白色的潮,瘋狂地湧進他的五官七竅。他的身軀和臉龐幾乎變了形,猙獰又恐怖。骨骼從肩膀上的裂口生長,伸出一條蒼白可怖的白骨,血肉在骨骼上發芽,以驚異的速度鋪滿骨臂。無形的力量從他的身體,或者說是白鹿心髒裏迸發出來,穹頂搖晃,星辰搖搖欲墜,無數青銅巨柱挨個崩塌,白霧神侍一個個消散如煙。灰塵簌簌地落,可所有塵埃石渣都被阻擋在他身側,虛虛浮動,仿佛在它們前方有一道看不見的牆。這道牆堅硬如鐵,阻擋所有,沒有東西可以靠近那個怒吼的男人。與此同時,天地變色,星辰搖晃。無方山下錦溪鎮,夜市裏的人們驚恐地望著天,紛紛問發生了什麽。九垓天坑,巫鬱離壓下琴弦,紫螢蝶繞著指尖撲撲飛舞。萬丈深的地底,人首蛇身的神睜開了眼,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千裏之外,雲夢古澤的遺跡,遊弋的神女回過了蒼白的臉兒,水波中輕不可聞的震顫傳達到她們的手心。“他回來了。”諸神絮絮低語,“戰死的神,月中白鹿,罪神薑央,他回來了。”地震過後,戚靈樞領著無方弟子進入白鹿中殿。穹頂四分五裂,星辰倒懸,明明滅滅。青銅柱塌了大半,淹沒在不可見的黑暗裏。他們小心翼翼踩著僅存的數根巨柱往殘破的神像走去,那裏空空如也,隻有一灘刺目的鮮血,和一顆血淋淋的心髒。第109章 劍魔(一)夜深人靜,鳴蟬一陣陣叫,千重萬疊,像是劇烈的耳鳴。昭冉睡不著,爬起來穿衣裳。外麵有弟子巡夜的腳步聲,的的篤篤地遠去。被葉片剪破的月影照在窗紗上,斑斑駁駁,像皮影戲裏的布景。離戚隱失蹤過去了七日,這七天他們每天都要下禁地搜尋,他身先士卒,腳都磨出了血泡。開始的時候還好,到後麵幾天,漸漸有許多人有了怨氣,說戚隱不過是一個同妖魔廝混在一起的叛徒,何必花這麽大的工夫,就因為他是元微師叔祖的孩兒麽?誰都知道,他隻是個私生子罷了。又漸漸地,傳出了更多流言,說自打無方論道聽學那時候起,便見戚隱同他那個怪物哥哥關係不一般,同進同出,同床共枕。有人去錦溪鎮,還帶回來戚隱是扶嵐寵媵的逸聞。流言傳來傳去,便當了真。今日再下禁地,許多人隻是行走嬉戲,沒人真的在找了。沒人知道戚隱到底怎麽了,也沒人知道那顆心髒又到底是誰的。當然,除了小師叔,沒有人在乎。昭冉並不擔心戚隱,他隻是在盡他的本分。他最擔心是小師叔,從七日前在坍塌的神墓裏發現那顆心髒開始,小師叔便沉默了許多。這七日裏,他幾乎夜夜宿在禁地。倘若不在搜尋,他便抱著裝著那顆心的八寶白玉函發愣。這樣下去,便是鐵人也受不住。今天昭冉苦口婆心勸他,才讓他回石室歇息。淒迷的月光在石板路上流瀉,像一層薄薄的水銀鋪在地上。各派掌門弟子都走了,無方山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昭冉挑著一盞羊角燈籠,向思過崖走去。沿途繡球花開得正盛,累累掛在樹上。正漫不經心地看,忽然見一朵花上沾著點兒粘膩的深色液體。昭冉停下步子,用手摸了摸。是血。昭冉悚然一驚,角燈下壓,果然見地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一直向前延伸。昭冉快步走過去,隻見小徑拐角處,麵朝下趴著幾個弟子。把其中一個翻過來,是一張被剝了麵皮的臉。昭冉嚇了一跳,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被妖魔假掌門加害過的師弟們。那妖魔的嗜好著實太過殘忍,竟將人臉整張剝下。紅彤彤的血肉暴露眼前,泥濘不堪,觸目驚心。昭冉強忍著惡心,輕聲喚:“師弟,師弟!”地上的人沒有反應,昭冉探手過去試他的脈搏,已經沒有動靜了。昭冉心裏發涼,站起身,叫來巡夜的弟子。因著發生妖患不久,大家都如臨大敵,趨步跟著昭冉。到了那小徑拐角,卻見地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咦,人呢?”昭冉蹙著眉道。“師兄,是不是你看岔了?”後麵抱著劍的師弟道,“你這幾日都同小師叔下禁地搜尋那個叛徒,準是累著了。”“唉,真是煩人,那個叛徒愛死哪兒死哪兒去,關咱們什麽事兒?掌門師祖還非得讓我們去一茬一茬地尋。我看就算元微師叔祖在世,也要和這個叛徒斷絕關係。”旁邊有人附和道。“別說了,方才確實有五個師弟在這裏,而且已經遇害。”昭冉低聲道,“大家小心,或許凶手還在此地,極有可能就是他把他們拖走的。”大家麵麵相覷,都不大當真的樣子。忽然有人問:“師兄,你說的那些師弟們,是不是隻穿著褻衣?”“你怎麽知道?”昭冉一愣。那弟子指指後麵,道:“他們就在你身後。”昭冉一驚,慌忙回頭,隻見那些人直挺挺地圍著海棠樹站著,個個都垂著腦袋,草堆似的亂發遮住了臉。那一身白的模樣,著實像個飄忽的鬼魂。“是夢遊吧?”有人小聲問。“怎麽可能大夥兒一塊兒夢遊?”終於有人心裏發了怵。“不,不可能,他們已經斷氣了!”昭冉道。弟子們吞了幾口口水,緩緩拔出劍來。有個人大大咧咧,不當回事兒,道:“瞧把你們給嚇得,我來看看。”他直接上前拍他們,昭冉剛要製止,卻已經來不及,那些沒有臉的師弟猛地抬起頭,隻見海棠樹翳裏,他們的眼睛已經成了兩個黑黝黝的血洞。他們忽然張大嘴,下巴不可思議地拉下一個常人絕對無法張開的程度,兩側嘴皮拉得薄如蟬翼。霎時間,五個人的五官七竅湧出潮水般的斑斕彩蛾,撲剌剌,匯集成妖異的彩霧,頓時吞沒了所有弟子的頭顱。思過崖上,戚靈樞闔目趺坐在蒲團上,額頭冷汗直下。山裏冰涼的氣息包裹著他,涼匝匝陰著脊背,整個人像泡在一個大水缸裏。他的腦子裏一會兒是戚元微悲慘可怖的蒼白臉龐,畸形巨大的妖異身軀,一會兒是戚隱流著淚問他:“小師叔,你不是說我們是來議盟的麽?”所有血淋淋的畫麵紛紛而過,最後定格成頹圮的神墓殘破的石台上,那顆溫熱血紅的心髒。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體內靈力不受控製地逆轉,九髒像是要爆裂開來,劇痛無比。戚靈樞緊緊閉著雙目,眉心火光粲然,煞氣四溢,如有實質。不祥的氣息自胸腑中騰湧而起,滿心無解的悲哀、痛苦和怨懟漲漲落落,灌滿他的四肢百骸、三魂七魄。他驀然睜開眼,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小師叔,你又做噩夢了。”一股邪佞的黑氣沿著山階爬上來,罩在戚靈樞頭頂,是一個通體漆黑的狐狸模樣。戚靈樞看見崖下火光衝天,無方弟子四處奔走,劍光在瓦簷下出現又隱沒。“你是那日假扮成師叔的魔物?”戚靈樞啞聲道。“是我,我叫心月狐。”心月狐低低地笑,“是不是很痛苦,小師叔?你在後悔麽?後悔去了南疆,把扶嵐和戚隱勸過來,讓他們死得這樣慘,一個挫骨揚灰,一個屍首無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顆心髒是誰的?”心月狐拿出那顆鮮血淋漓的心髒,“讓我告訴你吧,這氣息好生熟悉。啊,它就是戚隱的。看來那個小孩兒承受不住痛苦,自己剜了自己的心呢。”腐壞的心髒滿目瘡痍,懸在戚靈樞眼前。戚靈樞心如刀割,心髒已壞,人豈能活!“是誰指使的你?朱明藏?”戚靈樞厲聲問。“嘖嘖嘖,那隻蠢笨的豬妖,怎麽能當我的主人?”心月狐搖頭道,“他隻是我主子的一枚棋子罷了,但他的作用遠遠不如你。扶嵐身死,多虧你盡心竭力。出使南疆,非你不可,戚隱和扶嵐一定無條件相信你,你們是那麽好的朋友,隻有你能把他們毫無防備地帶到無方。我再在你麵前露一露馬腳,讓你去查無咎小築。果然麽,你就發現了你那剛正不阿的好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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