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隱,你在嗎?”“哥……”戚隱啞聲喊他。“小隱,我是不是很笨?我不知道什麽是喜歡,我也不知道,我的情感是真是假……神的低語,真的那麽厲害麽?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扶嵐在鏡子的那頭,輕聲道,“可是我和小隱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天你喝醉了,親了我,我也很開心。我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跳得好亂,就像你說過的那樣。貓說是因為我也喝醉了,可是我覺得我沒醉,我隻喝一杯而已。小隱,我是不是愛上你了?”“哥,你別說了,你快出來!”戚隱哭著往拭劍台上爬,“求你了,我求你。”“不要哭,小隱。”扶嵐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孤零零的,沒有著落,“我是個異鄉人,沒有同族,也沒有家人。大家都不喜歡我,連小隱也會因為我而難過,或許我死掉也不是一樣很壞的事情。如果有下輩子,我想投胎當個凡人,那個時候,你還願意當我的弟弟麽?”“你這個笨蛋,我沒有因為你難過!你回來,我再也不騙你了,再也不反悔了!哥,我求你了……”戚隱拚命爬上漢白玉台階,背後的人抱住他的腿,他拖著所有人往前爬。殺陣就在前方,熾熱的溫度,仿佛可以熔化臉龐。紅蓮般的火焰中,那個有著秋水雙瞳的大男孩兒回過臉來。“弟弟,我會在黃泉的彼岸眺望你,祈求神代替我照看你的安康。”他極淡地笑了笑,“再見,小隱。”刀光結界轟然崩塌,火焰舔舐上他蒼白的臉頰,僅僅一個瞬間,他像一張脆弱的白紙,碎成片片灰燼,在火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刻,戚隱忽然間聽不到了,天地好像失去了聲音,他呆呆地望著殺陣中央,望著那些飄揚在火焰中的灰燼。過往的一切鴉羽般襲來,童年的一切像金黃色的夢境,他遺忘了那麽多年,卻忽然在現在記起來了。四歲的他小鴨子一樣跟在十二歲的扶嵐屁股後麵,頂著毛球兒似的黑貓踢踢踏踏地走。寂靜清冷的月光下扶嵐摟著他,哼響那首大巫唱給神靈的謠曲,他窩在扶嵐懷裏攥著扶嵐的衣襟,朦朦朧朧地閉上眼,夢見白鹿在叢林裏奔躍。分別的那個黃昏,寸寸斜陽點染長空,扶嵐站在田埂上向他告別,他撲向扶嵐的懷抱,哭著求他不要離開。還有娘親死掉的那個秋天,在他和娘親賃住的吳塘小院,他懵懂地貼著牆角站著,他娘的屋子裏嗡嗡轟轟,人影在窗紗上轉來轉去。不認識的人把娘的衣物揀出來,貼滿牆壁的辟邪符咒撕下來,扔在空地裏。“怎麽還有男娃兒的衣裳?”小姨拿著一件褪了色的竹布黑衣,問。“做給小隱以後穿的吧。”有人說。“這麽舊,還一股味兒,”小姨嫌棄地癟起嘴,“死人的東西不吉利,不要了,一塊兒燒了!”小姨把黑衣扔進火堆,他娘打滿補丁的的棗紅衣裙,還有小貓戴的圍巾,一股腦,統統丟進了火裏。他心中忽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怕的驚惶,好像那些東西沒了,他珍重的過去就沒了。小姨拉著他的手走出月洞門,走過青灰色的馬頭牆,走出長長的水光瀲灩的石板路。他不住地回望那重重門洞後麵,燒得像紅胭脂一樣的大火。火星和灰燼消散在空中,蠓蟲一樣撲來撲去。十三年前的火焰和眼前的真焰重合,他嚎啕大哭,大聲喊哥哥。無邊的晚霞裏他們乘著斬骨刀一直飛一直飛,漫天的夕陽漫天的風,可為什麽月亮會升起,這一切終將有盡頭?斬骨刀上終於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將一個人孤零零走到天黑,去往沒有人等候的未來。戚隱瘋了一般掙開戚靈樞和昭冉,向著火焰奔跑,仿佛是一隻撲火的飛蛾。手臂伸入烈焰,他想要去抓住那消散的灰燼,他哥哥的灰燼。手掌即將夠到那破碎的黑色衣角,可劇痛蔓延全身,他的右手漶散成灰,和那些灰燼纏繞在一起。戚靈樞和昭冉拚命將他拉回來,他失去了右臂,跪在地上,哀聲慟哭。“扶嵐伏誅!妖魔俱滅!”元苦大聲宣布。仙門弟子歡欣鼓舞,大聲慶祝。戚隱跪在陣前,木偶一樣呆滯。一切都那麽不真實,昨日還在給他做飯縫衣裳的哥哥,今日卻在他眼前化為了飛灰。是噩夢吧,他恍惚地想。真火終於熄滅,殺陣停止運轉。在那片歡呼聲中,戚隱蹣跚地走向陣法中間。斬骨刀還在,旁邊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黑貓。它已經燒成了炭,戚隱木木地蹲下身,摸了摸它,滾燙的溫度,灼得手掌嗤嗤冒煙,胸膛的地方似乎還留存著一點點心跳。疼,他明白過來,不是夢。戚隱拔起斬骨刀,收入乾坤囊,把黑貓抱起來,行屍走肉一般離開。戚靈樞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戚隱忽然站住,回過頭對他道:“別跟著我了,小師叔,我想一個人靜靜。”“戚隱,你的傷。”戚靈樞輕聲道。“哦,不疼。”戚隱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右肩,“沒事兒,我自己去找人包紮一下。”他平靜得令人害怕,戚靈樞不敢離開。“那你跟遠一點。”戚隱道。戚靈樞點頭,退後了幾步。戚隱往前走,步下懸空階。星子靜謐高懸,他站在茫茫天風裏,冰涼的風穿過他瘦削的身軀,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透明的,什麽東西都可以穿過他,沒有任何阻礙。歲月無限長,天空高邈,他是一粒被遺棄的沙塵。這塵世,一片荒蕪。戚隱忽然回過身來,雙眸像枯幹的潭。“小師叔,人間、南疆,我一個都不原諒。”他說完,縱身一躍。戚靈樞愴然失色,往前一撲,卻隻來得及挨到他的衣角。黑色的衣袂翻飛,像一隻孤飛的蝶,戚靈樞眼睜睜看著他落入荒漠一般的星空,消失得無影無蹤。第108章 薤露(四)風聲在耳邊呼嘯,戚隱閉著雙眼,流星一般下墜。大地越來越近,綿延無盡的山林向他張開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現,他落入雲朵一般綿軟的毛發,睜開眼,正見九尾白狐一雙彎如月牙的眼睛。戚隱一聲不吭,翻身落地,抱著黑貓,蹣跚地往前走。黑貓越來越冷,戚隱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團冷掉的炭火,毫無聲息。“弟娃,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我的神。”女蘿化為人形。戚隱沒有搭理她,兀自悶聲往前走。“你聽聽話嘛。”女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你家貓大爺經不起折騰了,咱們把它埋了,讓它安息,然後我帶你去雲夢古澤,去找我的神,她會幫你療傷。”戚隱忽然停下腳步,咬著匕首割開手掌,掰開黑貓的嘴,將血滴進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團焦炭了,眼睛被高溫熔化,嘴皮燒沒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觸目驚心的模樣,讓女蘿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可戚隱什麽表情也沒有,他像是一個行走的死人,默不吭聲。女蘿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冰冷的悲傷,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圍漲漲落落。他是個溺水的人,卻不尋求搭救。這家夥剛剛從滅度峰上跳下來,就是在尋死。“弟娃……”“為什麽要救我?”戚隱回過身,問。“因為……”女蘿張了張口。戚隱打斷她,“你們跟著我,讓我哥來保護我,不是因為可憐我,是因為我對你們有用。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對你們還有什麽用處,但從現在開始,你每一個字我都不會相信。請你離開,我雖然是個廢物,但起碼還有一條命。”他盯著她,緩緩把匕首抵在頸邊。“哎……你這孩子,”女蘿氣恨地跺跺腳,“我真的是來幫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黃金蓍草卜問天地大運,連卜三次,卦辭都指向了你。這就是我們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見我的神,她會告訴你一切的由來。”後麵的叢林裏忽然響起的聲音,數道陰冷邪佞的魔氣從林間蛇行而出,直撲向女蘿。女蘿吃了一驚,叫道:“九垓的魔氣!?弟娃,你靠後,讓嫂嫂來會會這邪魔!”她嘶吼一聲,蒼白的指甲暴漲,白浪般的皮毛翻滾而出,重新化為九尾白狐的模樣。潑墨般的魔氣回縮,凝出一隻身條兒纖細的黑狐,一雙赤熒熒的雙眼邪氣四溢。“你是誰?”女蘿聳著脊背,嘶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