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裏忽然沉默了,方辛蕭覺得氣氛哪裏不對勁兒,扭頭四望,這才發現小師叔一直沒吭聲,他雖平日就是不大吭氣兒的,可現在別樣沉悶似的。昭明也圓睜著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雲知咳了聲,道:“你們應該猜到了黑仔其實就是戚隱吧,剛剛那個人叫姚小山,是黑仔的表哥,他冒充了黑仔的身份上無方。”方辛蕭和昭明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具體的我也不說了,有另外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們一聲。”雲知少見地肅起神色。那種不祥的預感又起來了,戚隱心裏咯噔一下,像是大禍臨頭,巨大的陰影就罩在他頭頂上,他隻要抬眼看看,就會被壓成肉醬。他預料到什麽,是他沒法兒接受的。外麵那隻大蜘蛛仍舊在鍥而不舍地撓壁門,剌剌的響聲,攪得人心煩意亂。石門中間裂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勉勉強強能擠出幾根手指。他看見那妖怪探進了兩根蒼白的指節,纖瘦修長的,如果不看外麵那張長著八顆眼珠子的臉,會以為這是哪個俏郎君的手。不知怎的,戚隱盯著那兩根指節挪不開眼,它們扣著洞隙,尖利的指甲抓出兩道細細的抓痕。雲知掏出血羅盤,放在眾人中間,那羅盤指針一動不動,指著門的方向。他道:“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羅盤,血羅盤的功用你們都知道吧,滴血入盤,它會指出骨肉至親的方向。在禁林外麵的時候,它一直指的戚師叔墓地的方向。現在,它指的外麵這個撓門的方向。”他略頓了一下,道,“我覺得,這個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師叔。”方辛蕭和昭明一時間都瞪大眼睛,道:“怎麽可能?會不會……會不會是你的羅盤壞了?”戚靈樞啞聲道:“雲知,可有不是他的餘地?”雲知半晌沒吭聲,道:“其實這話兒應該問你,小師叔。”的確是這樣,最了解戚慎微的人隻有戚靈樞,他跟了他十三年,怎會認不出他?戚靈樞這回沉默了很久,長廊裏靜靜的,誰也不敢說話。等了半晌,戚靈樞沙啞地道:“他身上的傷疤,和師尊身上的傷疤一模一樣。四年前清剿秦嶺山妖,群妖伏擊,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裏追殺千手妖女,留下背後那一道。”他抬起眼來,那雙眸子籠著深重的陰影,“吾師平生,斬妖除魔,不問寒暑,不識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縱觀仙門百家,沒有誰如他這般,遍體鱗傷。”萬籟俱寂。墓道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靜之中隻能聽見那個妖怪滋啦滋啦撓門。騙人的吧,戚隱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夢,這他娘的怎麽可能呢?好好一個人,竟然變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腦海中有蒙蒙的迷霧被揭開,他忽然明白那五個人怎麽死的了。為什麽會有滿室的血,為什麽會有斷指?很簡單,戚慎微吃了他們。原來方才雲知偏要逞強負傷上陣,是不願戚靈樞犯下弑師之過。戚隱腦子裏嗡地一聲,忽然什麽也聽不見了。很久以前,他曾經想象過和戚慎微見麵的場景。有時候他覺得他們一輩子也見不了了,或許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訃告發滿天下,各地爭先恐後地給他立祠堂。沒人知道戚隱是這個劍仙的兒子,他就跟在吊喪的人堆裏,遠遠地瞧那白綃紗,那禦劍飛天的雕像,拜一拜,他們父子倆這一輩子的緣分,就這麽了了。有時候他覺得他們還是能見到麵的,或許有一天,戚慎微老了,變成一個幹癟的糟老頭兒,再也禦不了劍斬不了妖。於是他會從高高的天上下來,像所有浪蕩半生回家養老的浪子一樣,回到兒子的身邊。戚隱還是會養他,每天清晨起來聽見他在堂屋後麵哢剌哢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壺屎盆坐在門檻上刷洗。過年過節的時候,炕桌上熱一壺酒,父子兩人一如既往地沒什麽天聊。然後終於有一天,老人闔目躺進了棺材,澆上最後一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懟和曾經說過未曾說過的悔恨,塵埃落定。他隻是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父子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那兩根蒼白的指節在他的視野裏探著,像想要摸到什麽。沒有神智的怪物爬來爬去,黯淡的符光透過裂隙,照見那八顆眼珠骨突地轉動。戚隱顫抖著手,緩緩抬起,握住那兩根冰冷的手指。指節冰涼,覆著薄薄的細繭,是常年握劍握出來的。十八年,他從吳塘走到鳳還,再來到無方,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溫度,隻有滿心的悲哀,像撲撲的灰燼,塞滿了冰冷的心房。“戚慎微,”戚隱頭抵在石門上,咬牙切齒地大吼,“你他娘的怎麽搞成這樣?你他娘的回答我!你個忘八,負心漢,狗劍仙,你話都不說一句,你叫我怎麽原諒你!”眾人被他突然大吼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鮮血淅淅瀝瀝流下來,滴在冰裂纏枝花紋地磚上。戚靈樞用力將他往後拉,大聲喊他鎮靜。雲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離戚慎微的指節。“你說句話啊,”戚隱用力捶門,“戚慎微,你給老子說句話!”半晌,門外傳來妖怪幽幽的一聲喊:“狗崽”聲如鬼魅,鸚鵡學舌一般,沒有起伏。他喉頭一哽,終於淚如雨下。手上鬆了勁兒,大家慢慢退開,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渾渾噩噩,什麽話兒也聽不見。心裏空空落落,像有塊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準備好了和解,準備好了麵對戚慎微要說的話兒。他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不會和這個男人有多親近,但也不會對他太殘酷。該奉養他會奉養,該送終他會送終。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醜,兜兜轉轉走不出淒慘的結局。他突然萬分想念一個人,想念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懷抱。“哥,”他靠在岩壁上,流著淚想,“你在哪,我好想你。”第51章 煢煢(二)冰海天淵,天淵蛛網。地動山搖,頂上簌簌落下灰來,岩壁蜿蜒出巨大的裂痕。有弟子慌張來報:“掌門,蛛巢被毀!有強賊進犯,已有十數名死傷。”“原來你還有同黨,”元籍不見慌張,竟然淡淡笑了笑,“說出你的身份,或許我可以留你全屍,送歸你的門派。”“雖然你肯定不信,但是那個炸你們蛛巢的和我真不是一夥兒的,我純粹是走錯了道兒。”葉清明吊兒郎當地撐著劍,“多謝掌門好意,在下無門無派,鄉下人無知,頭一回開眼界,初到你們無方甚為好奇,鬥膽進來逛逛。”“哦?無門無派?”元籍眯起眼睛。“好吧,”葉清明道,“其實我是鍾鼓山的,我們掌門好奇你有沒有相好,派我來打探打探。”元籍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冷硬,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剝去。這個落拓的中年人一旦失去了笑容,竟如惡鬼一般陰冷。他看著元璽的屍體,道:“這位道友,你可知我最厭惡的門派為哪家?”“我又不是你肚裏的蟲,我哪知道?”葉清明剔著牙道。“是鳳還。”元籍負手而立,娓娓而道,“道法傳承幾千年,鳳還曾一枝獨秀千年之久。昔日萬門朝拜,仙家齊賀,何等風光。奈何一幫不肖子孫接掌門派,眼見浩浩仙山,如今竟然頹敗至此。掌門大肚便便,長老嗜酒好色,弟子吃喝嫖賭,從上至下,滿門不思進取。”“不至於這麽差勁兒吧,我打包票,鳳還長老絕對沒有鍾鼓山的那麽好色。”葉清明汗顏。“也罷,畢竟是別人家關起門來的事兒,我不好多加置喙。”元籍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眼神,“可惜,鳳還山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哦?”“那就是,”他冷冷道,“多管閑事。”一道森冷的劍光狠狠閃過清明的眼睛,仿佛直直割在眼皮上。元籍驀然出劍,劍光猶如大浪滔天,浩然壓頂。他道:“你是清式,還是清明?”葉清明輕飄飄地後退一步,那浪潮一樣的劍光打了個空。他笑道:“你怎麽不猜清和?”“你們雖然師出一脈,但你這同門倒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花,身上沒有你們的酒肉臭氣。”元籍道,“清式說到底是掌門之尊,沒道理親自前來。你是清明吧,你下次混進別人的地盤,出門前該洗洗澡熏熏香。三千仙門,隻有你們帶著一身臭皮囊進我仙山,玷汙我的門庭!”葉清明委屈地叫道:“不用這麽損我們吧!怪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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