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吃完了,回屋去了。她搖著絹扇坐在門口,靜靜等候天黑。月亮慢慢升上來,滿滿的一個圓,又白又亮,似乎兆示著滿人間的團圓。她把小圓支到老太太那去,自己悄麽聲兒地上了閣樓,紗窗掀開一個角,屋子裏黑沉沉的,木板床上朦朧一個黑影。她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進去。戚隱閉著眼,黑暗裏他的眉目安詳,對一切都不知情。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從他搭在床沿的手腕上褪下琉璃十八子。那是他爹娘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她心裏忽然感到愧疚。別怪我,我對得起你了。她在心裏說,躡著腳尖出了門,在門窗上掛上鎖。回到上房,躺在美人靠上,低頭看手上的琉璃十八子,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來。頭一回幹這種事,心跳得像一隻脫兔。她丈夫笑嘻嘻地端過一盞養顏湯,“還是我娘子厲害,辛苦了,喝湯喝湯。”她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頗有一種自負的意味,於是低頭喝下那碗湯。閣樓的黑暗中,戚隱睜開了眼。第4章 孤客(四)夜深了,街上更夫路過,敲出三更天的篤篤篤。天是霽青釉的顏色,底下的屋子沉在黑裏,一團團地排列在一起,濃得化不開。小姨翻了個身,手往邊上一靠,落入冰涼的被窩。她閉著眼摸了摸,原本她丈夫該躺的地方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出恭去了?她皺了皺眉,轉過去等了半晌,忽然覺得不對勁,床邊就是夜壺,他上哪去出恭?她滿心狐疑地坐起身,挑開簾子下了床,屋子沒有點燈,黑黝黝的,從燈籠錦的菱花窗望出去,外麵也是影影綽綽的黑,花草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叢叢森森鬼影。夜很靜,不時傳來幾聲野貓子嬰兒般的叫聲,隱隱約約還聽見女人幽幽的呻吟,很遠,聽不分明。她有些害怕,赤腳踩在地上,石板地涼匝匝貼著她的腳心。她到窗前,又細細聽了一陣,那女人的呻吟越發清晰了,分明是在她自家的宅院裏。要死了,家裏鬧鬼。她想找丈夫,暗恨他這時候不見人影兒。正著急的時候忽又一愣,一個難堪的揣測上了心頭。那呻吟聲來自廚房,小圓就睡在廚房隔壁的下人屋子。她不敢置信,卻又鬼使神差地推開門,往廚房的方向走。因為心悸,鞋也忘了穿,赤著腳踩著樹影繞過回廊,走到戚隱的閣樓底下,那呻吟越來越清楚,就在廚房裏麵。“要不今兒歇一歇吧,我肚子疼。”她聽見她丈夫哀哀地求告。呻吟聲停了,小圓哼道:“死人,是不是膩味了?你要是敢丟了我,看我不把你捅到母夜叉那去!”“不是,是真肚子疼。哎喲……”小姨氣往頭上湧,滿心翻江倒海的憤怒,正要一鼓作氣上前,頭頂上瓦片動了動,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她嚇了一跳。不知哪裏又傳來野貓子的哭叫,一聲疊過一聲,嬰孩一般淒厲,哭得讓人頭皮發麻。她撫了撫胸,隨手揀起靠牆的一根竹竿,深呼吸兩下,一腳踹開了門。那兩個狗男女果然在裏麵,兩個人都衣衫半褪,光著兩條白花花的腿。小圓半身躺在灶台上麵,門一開,月光照進來,她整個人都愣了,臉在月色下慘白得像鬼。姨爹也瞪圓了眼睛,人還趴在小圓身上,忘記了反應。小姨氣得頭發昏,大吼一聲:“我打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一竹竿打下去,姨爹抱頭鼠竄,一麵躲一麵哀嚎。小圓跪在地上嗚嗚地哭:“夫人饒命,夫人饒命,都是老爺強的奴婢,奴婢也沒有辦法啊!”她不哭不要緊,一哭小姨更是怒火中燒,返過身來用竹竿照著小圓的麵皮打:“我打死你這個浪貨,打死你這個浪貨!把你臉皮打爛,看你還怎麽勾搭人!”小圓在地上翻來滾去,哭嚎聲震天響,小姨衝上前把她的發釵簪子都拔了,又去扒她衣裳。小圓死死扯著衣裳,大叫道:“老爺救我!”姨爹站在廚房另一頭沒反應,小姨冷笑道:“你還指望他救你!我扒光你的衣裳,把你賣到勾欄院去!看他救不救你!”小圓不知道哪來的勁兒,一腳踹開小姨,連滾帶爬往姨爹那跑,兩手抱住姨爹的腿哭道:“姚郎,你說你會護我的!”小姨氣得兩眼發黑,揀起竹竿還要再打。姨爹背對著兩人,半身籠在黑暗裏,極慢極慢地回過頭來。他扭頭扭得很奇怪,像上了年紀的老頭行動不方便,動作一頓一頓的。小姨看他還要相護,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你還想攔我不成!”小圓離得近,看得卻很是分明姨爹光扭頭,身子卻沒動。脖子極清脆地哢嚓一聲,整顆頭扭向了他們。因為脖子扭斷了,腦袋郎當地低下去,正巧兩眼直勾勾地望向了抱住他的小圓。小圓大叫一聲,又連滾帶爬地蹭回小姨這兒來。小姨剛想罵她鬼叫什麽,姨爹張開嘴,那嘴張得巨大,簡直不像人可以張出來的,五官都擠上了天靈蓋。與此同時,黑洞洞的嘴巴裏伸出九個蛇頸一樣的長脖,每個脖子上都有一個又扁又幹枯的腦袋,九個腦袋一同朝小姨和小圓張大嘴巴,發出嬰孩一般淒厲的哭叫,聲嘶力竭。兩個女人嚇得肝膽俱裂,同聲尖叫:“啊”老太太被尖叫聲吵醒,拉開簾子坐起來。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得安生,她是明白的,玉娘的性子她一直不喜,小圓和她兒子私通,她是暗中默許的。隻待哪天小圓肚子有了,玉娘便是不情願也非得把她納進門來。誰知從年初到現在小圓肚子還沒個動靜,看今晚這鬧騰勁兒,沒準是東窗事發了。她歎了口氣,披上衣裳出門。還沒過角門,前麵的大樹婆娑一動,跳下一個人影兒來。她抬頭一看,正是戚隱那孩子。她暗道不好,玉娘的藥分量不夠,這孩子竟然醒了。戚隱沒有立刻走過來,隻是站在樹底下驚恐地望著她。她覺得奇怪,再一看那孩子手裏竟然拎了把斧頭,冰冷的斧刃上一滴一滴淌著血。她腦子裏嗡的一聲,顫著手指著他:“你……你……你殺了誰?玉娘還是我兒,還是我孫子?”是了是了,一定是這小子知道了他們要小山頂替他上仙山,懷恨在心持斧殺人,她目眥欲裂,哀叫道:“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收留你!”戚隱沒說話,咬著牙拎著斧頭殺氣騰騰地朝她跑過來。她愕然後退,大叫道:“你還要殺我!殺人了!殺人了!”斧子直朝她的麵門掄過來,她下意識地捂住頭,頭頂斧子呼嘯而過,她聽見什麽東西淒厲地哀嚎一聲,緊接著腥臭的血落了她滿頭滿臉。驚恐地睜開眼,正看見腳邊躺了九根枯褐色的斷頸,和那怪鳥碩大的身體和翅膀。“這玩意兒一直跟在你後麵。”戚隱抹了把臉上的血,說。老太太驚魂未定,道:“這……這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戚隱搖頭,“你回屋去,我去前院看看。”戚隱說完就拎著斧子往前院走,老太太回頭看,離屋子還有段距離,一路烏漆麻黑,她不敢自己走,踉踉蹌蹌地跟在戚隱後麵。推開角門,正見小圓和小姨滿臉驚惶地衝過來,身後姨爹嘴裏伸著九根長脖子追,隻不過那怪鳥似乎不大會操縱,姨爹走得七扭八歪,兩條腿都往外拐。老太太一見他那模樣就暈了,戚隱扶著她靠到門檻上。姚小山也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趿拉著鞋走到回廊底下,問:“你們在幹嘛?”姨爹眼看追不上小姨和小圓,腳下拐了個彎兒,竟朝姚小山走過去。小姨連忙大叫:“小山快跑!”姚小山終於看清他爹的模樣,尖叫一聲,撒腿就跑。姨爹拐著腿撲他,姚小山跑得快,姨爹追不上,又扭過來撲小圓。小圓尖叫著閃躲,姨爹看都追不上,扭頭見歪在地上的老太太,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小姨大驚失色,跑過去拖老太太,太沉了她拖不動。戚隱拎著斧頭上去,一斧砸在姨爹後腦,頓時半個腦袋被他劈開,鮮血混著黃白腦漿濺到他臉上。戚隱咬著牙根一斧一斧砸下去,姨爹的腦袋和那怪鳥的頭都被他劈個粉碎。眾人都駭然望著他,不知道是懼那怪鳥還是懼戚隱這殺人的模樣。劈了半晌,他姨爹的腦袋和怪鳥的腦袋都爛得像團泥了,戚隱扔了斧頭,靠著吉祥缸喘了口氣。驚駭稍退,小姨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姨爹已經沒了,坐在地上拍手拍腳地大哭道:“造孽啊,這是怎麽回事兒啊?咱家怎麽就進妖怪了!夫君啊,夫君啊!”戚隱緩過氣兒來,道:“是表哥從西市買來的蛋,他以為是麒麟蛋,沒想到是怪鳥的妖蛋。”小姨恍然大悟,哭嚎著撲到姚小山懷裏擰他,“你這個畜生,畜生啊!你害死了你爹,看看你幹的好事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妖蛋……”姚小山也哭,抬頭見到戚隱,高叫道,“不是我,是戚隱!他知道那是妖蛋,故意送到我爹屋裏。娘,你不是下了藥給那個小子嗎,他怎麽醒了?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姚小山從他娘懷裏摸出琉璃子,細細一瞧,大叫道,“果然!娘,這琉璃子是假的,是那小子上學塾的時候做的假貨,捎到學堂裏賣的。他拿這玩意兒來誆你!”小姨愣愣地轉過來,戚隱站在那兒瞧著他們。小姨指著他道:“原來是這樣,好你個白眼狼,你原來早就知道仙長要來咱家的事兒,布下這樣的毒計想要害死我全家啊!你這個白眼狼!”“我的確知道你們要頂替我的事。”戚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難過還是悲涼,“但是我沒害你們,有人跟我說蛋是妖蛋,我以為表哥隻有一顆蛋,就是藏在我屋的那顆。我今天回家的時候那顆蛋已經有裂縫了,我往裏頭灌了砒霜,把怪鳥藥死了。那顆蛋還在我屋裏,不信你們自己去看。”小姨不信,讓小圓上樓看,過了半晌,小圓竟真的捧了一顆滿是裂紋的石頭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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