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宣的語氣裏帶了幾分怨艾。


    聶載沉的目光驀地凝定。


    “阿宣,長輩麵前,正姿肅言!”白成山說道。


    阿宣急忙坐直身體,朝聶載沉擠眉弄眼了幾下,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


    劉廣早叫人開始上菜。


    今晚白家宴的是“十大件”,時下廣府大戶舊派待客的最高規格的筳席。“十大件”為“銀河大翅”、“鴛鴦掛爐鴨”、“昆侖鮑片”、“牡丹明蝦夾”、“象拔池蟠雙鳥”、“蟹黃玉繡球”以及”熊人掌燉鷓鴣”“鮮果雪酪”等。豪門盛宴,滿桌珍饈美饌,泛著誘人的色澤,餐具包金鍍銀,在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發光。白成山的心情看著也是極好,與邊上人說說笑笑。飯桌上的氣氛極是融洽。


    聶載沉應對了幾句來自白家叔伯的問話,略略走神,忽然又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醒過神。


    “聶大人!我三伯公剛才問你,聽說昨天那橋起了大火,都快要燒斷,你怎麽想到那樣過去的?”阿宣解說了一句,


    聶載沉定了定神,望向對麵的白家三伯公,說:“昨天情況緊急,晚輩也沒多想,能過去,全是僥幸。”


    三伯公“噯”了一聲,搖頭表示不讚同:“昨天鏡堂回來說起當時情景,老朽雖沒親眼看到,卻也是身臨其境,如同目睹載沉你於火海搶渡斷澗的勇武英姿。可佩!可佩!”


    他又笑吟吟地轉向白成山:“自古英雄出少年。載沉的身手也就罷了,這等膽色和氣魄,非我孤陋寡聞,實在是大半輩子,今日頭回遇見。照我看,載沉日後必萬裏鵬程,青雲獨步!”


    三伯公話音落下,白家其餘幾個叔公跟著紛紛點頭附和。


    阿宣瞪大眼睛看著聶載沉,目光中滿是崇拜和驚歎,心裏隻恨自己昨天沒能偷偷跟著溜出去親眼看個熱鬧。


    聶載沉被白家叔伯誇得有些耳熱,急忙站了起來:“僥幸罷了,怎敢當眾位尊長盛讚。”


    三伯公示意他坐下。


    白成山沒說什麽話,但望著對麵的這個年輕人,越看越覺順眼,盤旋在心裏的那個想法也變得更加強烈,思忖自己剛才試探女兒時的情景,看她樣子,與其說是不願,倒更像是女兒家的口是心非。一時之間,心裏竟生出了一種急著想把事情給定了,免得萬一被人搶先的念頭。等飯一吃完,送走幾個本家,對正要告辭的聶載沉說:“載沉,你先隨我來下書房。”


    張琬琰也出來在送客,聽到公公單獨留人,心裏咯噔一跳。


    當著公公的麵,她自然不敢過多表露,隻對聶載沉笑道:“聶大人,前兩天小姑人沒回,我爹急得險些病倒,昨天小姑平安歸來,我爹不知道有多高興。你是我白家的恩公,我們怎麽謝都是不夠的。”


    聶載沉微微笑了下,朝張琬琰點了點頭,便隨白成山上了二樓,進到書房。


    白成山吩咐他坐,自己也坐了下去,看了他片刻,開口問道:“載沉,你覺著我女兒怎麽樣?”


    聶載沉道:“白小姐很好。”


    白成山顯然對他的答複不是很滿意,但沒再追問。沉吟了片刻,又道:“這回我女兒能平安歸來,全是你的功勞,我很是感激。繡繡她也是一樣,昨天回來,在我麵前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你救了她的話。”


    “沒有眾多弟兄們的齊心協力,我也不能成事。白小姐能平安歸來,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白成山看了他一眼,從座位上起身,雙手背後,來回慢慢踱了幾步,最後停下腳步道:“載沉,我也不和你繞彎了,就直說吧,我白家還缺個女婿。我對你一直很是欣賞,這次你又救了繡繡,也算是個天賜的機緣。”


    “我想把我女兒嫁給你。你意下如何?”


    他注視著聶載沉,麵帶笑容。


    聶載沉立刻站了起來:“蒙白老爺厚愛,載沉萬分感激,但自知不是白小姐的良配,對此不敢有半分肖想。”


    白成山臉上的笑意一下凝住了。


    他在生意場和官場裏浸淫半生,對方說話是出於實意還是客套,又怎麽看不出來?


    並不是他自視過高,而是確實,白家女婿的位子,從他女兒十五六歲開始就競者不絕。想當白家女婿的人,除了那些豪門富戶的子弟,也不乏王孫公子、名門世家。


    他沒有想到,麵對自己主動提供的機會,這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竟會當場予以拒絕。


    他遲疑了下,又道:“你真想清楚了?我也不急,隻是確實欣賞你罷了,你也不必現在就回複,回去了,可以再考慮幾天,等想好了再找我,也是不遲。”


    聶載沉朝白成山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道:“白老爺的賞識,載沉無以為報,拂逆了白老爺的好意,我更是萬分慚愧。但載沉確實配不上白小姐,不敢存半點辱沒之心。”


    白成山明白了,對麵的這個年輕人,是真的無意做自己的女婿。


    他的心裏,此刻除了驚訝和失望,還有幾分不解。沉默了片刻,自我解嘲般地點了點頭:“原來是我誤會了。罷了。既然你無意,我自然不勉強。隻是……”


    他看了眼聶載沉。


    “我以為你對我女兒也是有心的,這才冒昧開口招你為婿。既然這樣,昨天那事和你沒什麽關係,你怎會甘冒性命之險去救她?我聽鏡堂講,當時情況千鈞一發,但凡你稍微失手,後果不堪設想。”


    “前次在古城,我行為不當,負罪於白老爺,白老爺您非但不怪,還照著您的許諾叫將軍升我為標統。提攜之恩,無以為報,白小姐遇險,我怎敢不盡全力?”


    聶載沉的語氣平靜,但白成山聽了,卻十分驚詫,不禁“啊”了一聲。


    “不對啊!先前我雖提過此事,但你當時無意,我後來也就沒在將軍那裏提過。他升你為標統,與我毫無幹係!”


    聶載沉沒有接話,沉默著。


    白成山卻是信了他的一番解釋,果然合情合理,忍不住喟歎了一聲:“原來如此!一場誤會!”


    他搖著頭,又連著歎了好幾口氣,神色才漸漸地恢複了過來,沉吟道:“雖說是誤會所致,但我女兒確實是你救回來的,你功不可沒,我白成山不能欠下人情。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但凡我能做到,必無所不應!”


    他的語氣誠懇。


    聶載沉點頭:“我救白小姐的初衷,是為報答白老爺的提攜之恩,一時也無別求。但白老爺的盛意,載沉不敢再拂。容我再想,日後若有需求,我再向白老爺索求。”


    “也好。那就一言為定了!”


    “多謝白老爺今日邀飯,載沉不敢再多打擾,告辭了。”


    白成山微笑頷首:“往後有空,記得時常來坐。”


    聶載沉道謝。白成山送他下了樓,叫劉廣代自己送客出門,隨後在廳口立了片刻,轉身回到書房。


    晚上的這頓飯,白錦繡人雖沒露麵,但叫阿宣替自己看著動靜。剛才聽到阿宣說飯終於吃完,叔公伯公都走了,父親把聶載沉單獨留下到書房說話去了,心中就有些忐忑。這會兒人在房間裏,心一直懸著,正出著神,門被人一把推開,阿宣衝了進來,嚷道:“姑姑姑姑!聶大人剛走了!爺爺也回書房了!”


    白錦繡心口一跳,站起來問:“知道他們說什麽了嗎?”


    阿宣搖頭:“不知道!你又沒叫我偷聽!”


    白錦繡一頓。


    “不過我看爺爺笑嘻嘻的,聶大人也很高興的樣子。爺爺還叫聶大人往後常來家裏走動!”


    白錦繡想起父親晚飯前在書房裏和自己說的那一番話,疑心婚事就這麽被父親給談下了。


    她心如鹿撞,人一時也定住,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才好。


    她覺得自己應當不討厭那個姓聶的人了,甚至還有點喜歡他在自己身邊的那種感覺。


    可是就這麽嫁給他,又覺得有點不對。


    這個人,他既沒有翩翩的風度,也沒有博學的才華,至於所謂男女精神共鳴的追求,更是不可能的。要是和他談歐洲文藝複興三傑,他恐怕連da vinci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這些也就算了,兩人一起,她要是不先開口,他大約一天也沒一句話,更不用說哄自己開心什麽了,人無趣得像根木頭,完全不是自己從前理想中的婚戀對象。


    “姑姑,我幫了你的忙,下次背書,我要是忘了,你得給我提示!”阿宣打完了報告,立刻索要報酬。


    白錦繡回過神來,胡亂點頭,打發走了侄兒,心情越發亂了。


    “要是爹等下找我說就這麽定下了,該點頭還是反對?”


    她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簡直是坐臥不寧,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感覺是對的,難受極了。


    第36章


    白錦繡在房間裏等了又等, 始終等不到父親叫自己過去,看了眼時間, 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實在按捺不住, 輕手輕腳地出來, 走到書房外,停在了門口。


    書房的門虛掩著, 有燈光透出來,父親應該還在裏頭。


    白錦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叩了叩門, 推開, 探頭進去, 看見父親戴著副老花鏡, 坐在落地台燈下麵看書。


    “爹, 你還沒休息啊?”


    她走了進去,停在桌邊,佯裝幫著收拾散在桌上的幾冊書本。


    白成山瞟了眼西洋鍾:“你哥應該快回了, 我再等等。不早了, 你前兩天受驚不小,去睡吧。”


    白錦繡說:“我白天睡太多, 現在睡不著。”


    她走到了父親的身後, 伸手幫他捶背,一邊捶,一邊隨口似地說:“爹, 晚上聽阿宣講,你後來又留了聶載沉,說什麽啊?”


    白成山抬頭看了眼女兒,略一遲疑,摘下老花鏡,把書也放在了一旁。


    “繡繡,你老實和爹講,你對他有沒有什麽想法?”


    白錦繡心微微一跳:“什麽什麽想法?我對他會有什麽想法?爹你這麽問,什麽意思?”


    “繡繡,你也不算小了,當初你娘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有了你大哥。這兩年爹也沒問過你,你的心裏頭,到底有沒有人?”


    白錦繡立刻搖頭:“什麽人?沒人!我誰都不想嫁!我就想陪在爹身邊過一輩子!”


    白成山笑了,打量著女兒。


    白錦繡被父親看得有點心虛。


    “爹你這麽看我幹什麽?我說的都是真的!”


    白成山搖了搖頭。


    “傻丫頭,哪有女兒陪爹過一輩子的道理?你還小,爹已經老了,再過幾年等爹走了,留下你一個人,爹怎麽放心?”


    白錦繡咬了咬唇,正要說話,白成山擺了擺手。


    “你剛才既然問起,爹也就不瞞你。爹是看中了聶載沉這個年輕人,有本事,人品也靠得住,他要是做了我們白家女婿,你的後半輩子,爹也就放心了。正好這回他又舍命救了你,晚上爹留下了他,就是和他說這個……”


    白成山停了一下。


    白錦繡緊張得握拳的手心都有點發汗了,生氣似的輕輕捶了下父親的的肩。


    “爹你怎麽這樣!我都說了,我才不要嫁他呢!”


    “本來呢,爹以為你們互有好感,年歲又相當,是樁天成的好姻緣。沒想到是個誤會,我多想了。罷了,往後不提了。”


    白錦繡的心咚地一跳,遲疑了下,問道:“爹,你說誤會是什麽意思?”


    “他這回奮不顧身救你,爹還以為他對你有意,所以今晚才貿然開了這個口。沒想到是個誤會。他從古城回廣州後,不是很快就被升為標統了嗎?他以為是爹在你舅舅麵前替他要的這個位子,存了報恩之心,見你情況危急,這才全力救助……”


    白錦繡捶背的手停住了,片刻後,慢慢地道:“爹,你是說,他拒絕了爹你的好意?”


    白成山點頭,又搖頭。


    “話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婚姻之事非同小可。有人想做我白成山的女婿,自然也就有人不想。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是難能可貴……”


    父親後頭還說了些什麽,白錦繡已經聽不進去了。


    白成山感到身後的女兒有些異樣,再次轉頭,見她站著一動不動,遲疑了下,道:“繡繡,你難過了?”


    白錦繡一下回過神,繼續替父親捶肩,滿不在乎地道:“怎麽可能?爹你在說什麽呢!這樣最好不過了!我本來就和爹你說過的,我才不要嫁給他那樣的人呢!爹你就不該開口提這個的,無端端叫人輕看了咱們,還以為是我們倒貼著要求他呢!”


    白成山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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