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口站崗的衛兵來自一標,但認得他,沒檢查關防證件,就向他行了個軍禮,予以放行。


    當步入這個位於郊外的巨大的西營時,聶載沉感到自己那顆似乎還浮著的心,終於徹底地平定了下去。


    滾滾的汗水,飛揚的泥塵,鐵,血,槍和炮,這裏才是屬於他的熟悉而遊刃有餘的世界。


    這趟回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方大春喝酒。這頓酒,方大春已經念叨了好幾次,但每次都因為各種原因而被推後。


    他加快腳步,穿過營地,終於回到了他所在的二標營地。撲麵而來的氣氛,卻令他立刻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沉重氣息。


    新軍的軍規和西營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已經晚上十一點了,這個時候,士兵早就應該熄燈休息,但是營房裏卻亮著燈。他的手下陳立他們,還有十幾個一標的士兵,竟然聚在一起,這會兒還沒有睡覺,仿佛正在商量著什麽。


    他走了進去。


    陳立他們突然看到離開一個多月的上官回來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聶大人!你回來了!”


    眾人紛紛迎了上來。


    聶載沉放下手中的行李,看了他們一眼:“這麽晚了,怎麽還沒休息?”


    士兵們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憤色。


    陳立走了上來。


    “聶大人,你不知道,出事了!一標的方大春犯了事,明天就要槍斃了。”


    聶載沉一怔,神色立刻變得凝重萬分。


    “怎麽回事?他犯了什麽軍規?”


    新軍軍規雖然嚴格,士兵一旦觸犯,處罰也很嚴厲,但大多是體罰肉刑而已,夠得上槍斃的罪名,並沒幾條。


    “方大春和他手下的幾個士兵前兩天在外頭和幾個紅頭阿三起了衝突,被阿三譏笑留辮,回來氣不過,擅自剪辮剃了發,被旗人兵舉報到了康成的跟前,說他們私通新黨,康成大怒,以這個罪名把人給抓了起來,明天就公開槍斃,以儆效尤!”一個士兵說道。


    “一標好些人,還有我們二標裏的人,都去請願求情了,要求去發,釋放方大春他們!但是康成非但不允,還讓高春發下令,說誰再求情,或是煽動去發之請,一概以通敵論處!”


    “我丟他老母!聽說北邊好些士兵都已經剪了頭發!老子也早就想剃了!他康成要是敢真槍斃人,老子索性也剃了去,大不了去投新黨!”


    陳立和士兵們情緒激動,紛紛破口大罵。


    聶載沉這才明白了過來,沉吟著。


    新軍內部要求去發的呼聲,並不是現在才起的頭,很早之前就已有了。正如陳立所言,北方的新軍,下麵有膽大的士兵曾出於出操方便的理由,約定去發,隨後相互效仿,蔚成風氣。軍官大約自己也早想去了,或阻止不力,或視而不見。最後陸軍衙門官員知道了,十分惱怒,一度嚴厲查辦,但法不責眾,加上新軍蓄發確實不利訓練作戰,亂哄哄地鬧了一陣子,官員們最後糊弄了下上頭,事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過去了。


    但在廣州這邊,康成對此抓得極其嚴格。為杜絕隱患,廣州陸軍衙門很早就製定出嚴厲的軍規,但凡擅自去發者,一概以通敵論處,當眾槍斃。幾年前新軍剛成立的時候,就曾斃過一個酒後剪了自己頭發的士兵,所以這兩年,新軍士兵雖然對強製留發有諸多的不滿,但始終不敢有動作,直到這回,出了這樣一個意外。


    “大人,剛才我們正說你呢,你就回來了!太好了!你趕緊給我們拿個主意,現在怎麽辦?”


    士兵們紛紛圍到聶載沉的邊上爭著說話。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嚴厲的嗬斥之聲:“幾點了?還不解散休息!”


    眾人回頭,見是協統協統高春發來了,頓時靜了下來。


    高春發用嚴厲的目光掃視著陳立等人。


    “你們的大人剛回來,什麽都還不知道,你們就想把他也拖下水?我告訴你們,這事已經板上釘釘!方大春觸犯軍規,誰去鬧也沒用!敢再挑唆鬧事者,一概以同罪論處!”


    “還有你們!這裏是二標,你們半夜擅自出來,是想聚眾造反?”他又厲聲嗬斥一標的那些士兵。


    眾人不敢發聲。


    “都給我回去!”


    一標士兵低頭要去,高春發也轉身要走,聶載沉忽道:“高大人留步。將軍現在何處?我想求見。”


    高春發一愣,隨即冷臉:“不必了,將軍誰也不會見了!你剛回來,路上辛苦,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說完就走,卻聽身後又傳來聶載沉的聲音:“不知高大人可否還記得去年靶場發生的慘案?二標神字營的一個兄弟,發尾被機槍勾住,以至慘死槍口之下。舊發本就不利軍人。方大春犯的要是別事,夠上槍斃,我絕無二話。但現在不是三百年前的十七世紀了,世界變,情勢亦當變,否則朝廷立新易服,意義何在?”


    這聲音並不高亢,但一字一句,透著不可阻擋般的力道。


    士兵們剛才還懾於高春發的威壓,不敢再出聲,見聶載沉竟有如此膽氣,字字句句,直戳心肺,頓時全都來了精神,紛紛跟著點頭:“對!聶大人說的對!早該變了!”


    聶載沉回頭,示意身後的人噤聲,隨即轉向高春發。


    “我請大人代我通報,我要求見將軍。大人若是不予方便,卑職隻能僭越!”


    第30章


    高春發盯著聶載沉, 忽然道:“你隨我來!”


    聶載沉跟著上司出了營房, 來到一處空曠無人的地方,高春發臉上的威嚴之色立刻消失了,眉頭緊鎖:“載沉,你以為我不想救他們幾個嗎?都是我的兵!我在將軍麵前不知道替方大春說了多少好話, 但將軍就是怒氣不消,我有什麽辦法?不止我, 顧景鴻也去求見過將軍, 用自己的性命替他們擔保,說不是匪黨,請將軍予以法外開恩。連他的麵子, 將軍也不給!我聽說還嗬斥了他。我知道你和方大春的關係,就是怕你衝動,知道你一回來, 我立刻就趕了過來的。你去又有什麽用?”


    他頓了一頓。


    “之前我對你說過,等你這趟差事結束回來,升遷令就會下。這個節骨眼上, 你給我老實待著, 沒你什麽事!要怪, 就怪他們幾個運氣不好,明知將軍的忌諱, 還自己要往槍口送!”


    聶載沉道:“卑職鬥膽,隻問一聲高大人,新軍去發, 該是不該?”


    高春發一時語塞。


    軍人留舊發,不但出操極不方便,且要保持軍容整齊的話,每天還要像女人那樣花時間去打理,遇到些不注重衛生的懶漢士兵,頭上爬虱那是常事。


    這些就算了,最大的問題,還是新軍的武器和操練。新軍手裏的家夥,是從前的冷兵器所無法比擬的。機械設備增多,零件結構複雜,軍人操作之時,動作過大,或者一個不慎,長辮勾纏阻礙倒在其次,嚴重的話,纏進機器,損毀機械,甚至發生性命危險,隱患不可謂不大。去年靶場發生的那件慘案,至今他還記憶猶新。


    他不是旗人,自然沒有長辮情結。先前聽說北邊新軍出了場亂子,鬧到最後,許多人包括高級軍官在內都趁機去了辮,變成西式短發,心裏也是羨慕了一番。但身為協統,又是康成的心腹,對此他怎麽可能有半點意思表露?


    現在被聶載沉這麽發問,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高大人,我感激你的點撥和對我的愛護之心,我亦理解你的難處,絕無為難你的意圖。新軍去發,雖有百利而無一害,是大勢所趨,但也不是迫在眉睫,原本我也不想多說什麽。但事關人命,那就不一樣了。方大春是我的結義兄弟,哪怕不自量力,我也不能坐看他因為這種事被槍斃!請大人準許,讓我試上一試!”


    高春發對上了聶載沉的目光。


    對麵的這個年輕人,目光堅定,毫無懼色。


    他心裏清楚,自己是無法阻攔了,終於勉強點頭:“好吧,那我就去幫你安排!”


    “你千萬克製,記住,自己前途才是第一!”


    聶載沉微微一笑,向他道謝。


    ……


    廣州將軍康成最近可謂衰事連連。先是兒子婚事失敗,幾乎同時,他獲悉有人密謀起義攻打廣州,好在對方人員構成複雜,組織渙散,幾名頭領也意見不一,還沒來得及完全準備好行動,就被他密布的如同天羅地網的耳目察覺,及時破壞掉了。當日他從古城匆匆趕回,為的就是這事。好不容易平息了,新軍竟然又鬧出這樣的事,這叫他如何不大為光火?


    這股風氣要是不狠狠刹住,日後隻怕後患無窮。


    深夜他還是無眠,在自己用作辦公的將軍府書房裏愁眉不展,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漸近的軍靴踏地的腳步之聲,知道是聶載沉到了,立刻將身體坐得筆直,神色也恢複成自己該當有的威嚴。


    聶載沉換了身熨得筆挺的墨綠色哢嘰料新軍軍官常禮服,緊扣立領,肩佩龍紋章,前襟左右兩排各七顆金色銅扣,袖口和領襟刺繡一圈雲紋,頭戴端正禮帽,腰束銅扣皮帶,還佩了一柄佩刀,腳上則是雙拭得一塵不染的長筒牛皮軍靴。


    他大步入了書房,站定,向康成行了一個新式軍禮。


    新軍當日創辦之初,就采納了洋教官的建議,下官見上司,一律行新式軍禮。實則這些年一直是新舊並行的,有人行新式禮,也有些人唯恐上司覺得自己不夠恭敬,還會沿襲舊式的跪拜之禮。


    康成冷眼看他:“高春發說你一定要見我?何事?”


    “你要是為了方大春幾人來求情的,還是現在就出去。私通匪類,沒罪誅九族,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他立刻又補了一句。


    “敢問將軍,定他們私通的罪名,證據是什麽?”聶載沉問。


    “陸軍衙門早有明文規定,你身為軍官,不知道嗎?敢去發者,不問緣由,一概槍斃。不是匪類,又怎會明知故犯?”


    聶載沉沉默了片刻,取下頭上的禮帽,放在一旁,隨後抽出腰間的佩刀,手起刀落,蓄在腦後的那根辮發從根而斷。


    他把割下的長辮扔在腳下,佩刀收回鞘中,抬眼道:“將軍,我這樣,是否也要判一個私通匪類之罪?”


    康成起先驚呆,反應了過來,勃然大怒,猛地拍岸而起。


    “豈有此理!簡直無法無天!聶載沉,你這是在公然向本將軍示威?仗著自己身上有些微功勞,能煽動人心,以為我就不會槍斃你了?”


    聶載沉道:“卑職無名小卒,何來的功勞可以倚仗?將軍自然可以將我和方大春他們一道槍斃。但將軍應當也有所耳聞,新軍官兵對蓄發本就不滿。去年的靶場慘案,誰人敢忘?將軍你今天殺幾人事小,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僅僅隻是因為去了自己的頭發而被槍斃,接下來的新軍內部必定群情激憤,人心渙散,士兵與將軍你離心離德,更不用說那些隨時等著製造社會輿論以達到煽動民眾仇視朝廷情緒的新黨人士了。他們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值此動蕩之時,朝廷人人謀私,將軍你卻還在此苦苦維持,目的為的是什麽?廣州府的穩定!現在為了幾條辮子,苦心經營的局麵毀於一旦。恕我直言,將軍你得不償失!”


    他聲音沉穩,說完便望著康成,麵上沒有絲毫懼色。


    康成臉色鐵青,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自然不是蠢人。蠢的話,也不可能令炸.藥桶一樣的南疆廣州府經受住了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起義和攻打,至今維持著相對還算穩定的局麵。


    正是因為他不蠢,所以憤怒之餘,在他的心裏,也是湧出了一絲悲涼之感。


    這個年輕軍官說出的話有沒有道理,他怎會不知?即便下令的時候因為憤怒而失了理智,過後,他很快也就想到了。


    他隻是不甘,極其的不甘,還有幾分被人戳破後的惱羞成怒。


    “聶載沉!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麽對我說話!”


    康成拂袖,把桌上的東西給掃到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除了色厲內荏,其實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聶載沉神色凝重。


    “軍人和普通民眾不同,是特殊之人,為何不能行非常之事?新軍上下,苦蓄發已久,將軍你不是不知道的。方大春的舉動,不是偶然,是遲早的必然。對於將軍和將軍你想守護的而言,真正的禍患,難道是頭發的長短?”


    “將軍你身為宗室,身上卻有罕見的開明之氣,作為將軍,獎賞分明,對廣州民眾而言,也是一個叫人稱道的父母官。將軍你更是個明白人,知道如今局麵艱難,這才操練新軍。既然這樣,將軍你為什麽不能再開明一些,為官兵出操作戰的方便和安全考慮,準許去發?”


    康成咬牙道:“祖宗法度,我不能變!”


    “將軍,朝廷早已變法。國法尚可改,何況是區區體發?朝廷的氣數,不是靠留辮來維持的。是逼迫軍人留辮重要,還是順應廣大新軍官兵的心聲,收攏人心,效力將軍重要?何況新軍去發,此前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康成一下啞了。書房裏除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之聲,再沒有別的動靜。


    聶載沉也不再說話了,依然靜靜地立著。


    半晌,康成臉上的怒氣終於消失了。他盯著聶載沉,一字一字地問:“我要是饒了這幾個人,你能擔保新軍上下往後對我忠心耿耿,不為新黨所惑?”


    聶載沉道:“十指尚有長短,何況人心。卑職不能擔保,且恕我直言,誰也沒法擔保。卑職唯一可以擔保的是,將軍能繼續維持廣州府今日的局麵。而日後,萬一形勢大變,到了人力所無法左右的地步,那時,不管我聶載沉留的是舊發還是西式短發,我必竭力保將軍的無礙。方大春是我的義兄,這是我對將軍你饒過他性命的回報。”


    都是聰明之人,康成又怎會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到屢撲不滅層出不窮的新黨之人,頓覺滿目蒼涼,前途渺茫,一時灰心喪氣,有些不知自己這樣嘔心瀝血苦苦經營,前路又到底是在何方。


    他的臉色灰敗,緩緩地坐了下去,出神半晌,拂了拂手:“你下去吧!我再考慮一番。”


    聶載沉朝他行過軍禮,戴回自己的帽,也不取回地上的斷發,轉身離去。


    第二天的清早,西營刑場之上,已經被關了三天的方大春和另幾個士兵五花大綁地被帶上法場。一排準備執行槍刑的士兵端槍立在對麵,周圍站滿了聞訊而來的新軍官兵。人人臉色凝重,不時翹首看著遠處,等待消息。


    方大春倒是神色坦然,對著周圍官兵大笑:“老子就剪個自己的頭發,居然被自己人給斃了!好極好極!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候這些韃狗要是還沒滾,老子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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