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驅趕走之後,他坐在涼亭裏一整個下午。影隨日移,曲了腿躺倒了的他,攤開一本書蓋住自個兒的臉,心裏頭在那書墨氣息裏,對祖父生出了一股怨來,但並不明顯,細細的一點而已,有些紮人。他諷刺地想著,掌權者的好處大概就是如此了,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連他人的喜怒哀樂都能一並攥在手裏。然後他在這嗤笑的當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阿爹的側臉。日暮西垂,那時候他還冠著神童稱號,有時候念書至黃昏,他抬眼就能看到阿爹坐在窗口,夕陽下的一個側麵剪影,眉眼都是溫潤如玉,卻隻是一個表象,這個人其實心如磐石,心裏裝著的大概也就隻有那個人他自己。


    是啊,隻有自己。許多念頭說斷就好像能斷得很容易,分析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頭頭是道,字字冷漠見血,卻在實際操作起來的時候並非是如此。他是阿爹生的,骨血相連,而他年幼時所有接觸的人裏占據了他整個世界大半部分的,也就隻有阿爹。他所有的人格獨立部分都在一個尚未長全的階段,無論是人生的認知,還是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所以他那些偏斜著隻圍繞阿爹而生的念頭,似乎又都好像是可以因此解釋清楚的——如果他不夠優秀,阿爹就不會喜歡他了,如果阿爹不喜歡他了,他靜靜地想著,那他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在那之後他依舊還是那個胡鬧的小霸王蒲小公子,胡鬧以一種慣性的姿態持續下去,隻是沒了最初的意義,於是越是胡鬧,便越是覺得這樣沒意思,生活好像越來越無趣,他不知何時開始專門去找些刺激的事情,危險的或是不危險的,好像從那些刺激裏他能感覺自己還活著一樣。


    宋二依舊愛找他麻煩,他見招拆招,有時候也會覺得宋二這個人有點意思,文采人品皆下流,滿腦子都是別人想也想不到的齷齪玩法,他學不過一二,在這方麵也得說一句“佩服”。後來宋二家遭大變故,宋二牢獄裏轉了一圈回來,他也沒什麽,隻是往常宋二總找他麻煩,他便也就臨時起意,去找宋二落井下石地奚落兩句,淨撿些不好聽的來說。


    對方往日的時候總端著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樣子,因為是打不過他。他那日說了兩句,可宋二偏就是不鹹不淡的樣子,看得他分外惱火,然後兩個人就打了一架,或者說這是宋二單方麵的對其他所有連他在內的人的一頓毆打。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宋二在他印象裏,始終就是個拳頭都伸不直的軟蛋,他不由詫異,難道坐一回牢死一回雙親就能讓人變化那麽大?緊跟著他心裏頭翻上來一個不知所謂的想法——不知道父親和阿爹死了之後,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能發生巨大的變化,比如說……比如說是恢複了曾經過耳不忘和過目不忘的能力。


    ——如果,他們,死了的話。


    這想法實在是太過惡毒,以至於蒲東儀他自己,都被這陡然冒出來的想法給嚇得變了臉色。不知所措裏,他遷怒地想著這一切都是宋觀的錯。如果不是宋觀,他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反正兩個人天生就不對路,相逢就是冤家路窄,多結怨或少結怨一樣抖是結怨,他惶惶不安地越發的是要去找宋二麻煩,可他一次也打不過宋二。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要打過宋二的,因為打過了宋二,就證明他戰勝了自己那些惡毒的念頭。這是無理取鬧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可他不說出來,沒有人會知道。所以就讓他繼續無理取鬧下去好了,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


    後來有一日騎術課上,他被分到和宋觀一組,這是個兩人合作項目,有一段同騎的時候,宋觀就坐在他身後攬著他,手是相當自然地摟住了他的腰,正巧這一摟就樓在他前日裏被宋二揍出來的還沒有消退的烏青上。他幾乎想拿馬鞭去抽宋二的臉:“你做什麽貼這麽近,要死嗎?”


    宋二也不高興了:“你以為我想啊,我不坐近一點我就掉下來去了,有本事你跟我換一個位置啊。”


    他哼了一聲一手肘往後打去,被宋二不動聲色地化去了,兩人就這麽折騰了一路,之後聽到上課的先生說,接下來一個月裏,都是這樣兩個人合作的騎術課,而且最後還會有一個全組的考察比賽,墊底的那一個小組會有相應懲罰。


    這是非要把人逼瘋不可嗎?


    彼時兩人都已經下馬,他回頭看一眼宋二,正見到宋二也瞟了他一眼,兩人視線撞上,宋二拉回自個兒的視線偏頭拿著蘿卜去逗馬了,跟個白癡似的,他也哼了一聲側過頭,看也不看對方。


    這一天之後的騎術課上,兩個人就一直磨合得磕磕絆絆,第五日的時候,更是直接從馬上墜了下來。宋二護了他一把,兩個人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身上滿是草屑,最後是宋二壓在他身上的姿勢。他注意到宋二的臉上沾了槐花花瓣,是一點白。宋二惱怒地抬手給了他一個拳:“發生什麽瘋。”


    這一拳將他捶醒,他原本看著對方唇色鮮明,大概也是摔蠢了,居然一時莫名想湊上去咬一口,這一拳捶過來倒是將他給捶得回轉過神來,蒲東儀一把推開宋二,起來轉頭就走,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然後發現宋二崴了腳。


    他頓在原處半晌,終於回過身朝宋二走去。將人扶起來架著走了幾步,宋二開口說話,他感覺得出宋二是耐著性子才說出的這些話,宋二說:“騎術課的先生這麽看好你,你不會叫先生失望的對不對?”


    明明是全然不一樣的話語,隻片麵相似,又是全然不一樣的場景,卻偏偏勾得他想起多年以前阿爹摟著他說過的一句話。那時月光恍若地上霜雪,阿爹對他說,東儀,你永遠也不會叫阿爹失望的,對不對?


    他失魂裏一腳絆到一塊石頭,兩個人一同跌在地上。綠蔭如蓋,一旁槐樹蒼蒼鬱鬱的枝葉裏是成串成串的白色槐花,沉甸甸地綴滿枝頭,宛如密密錦織的花瓣,將大片的枝椏都壓彎了,空氣裏全是甜香膩人的味道。


    那是多年以前的蟬發一聲時,槐花滿枝椏。


    ——


    天際一輪圓月如銀鏡高懸,宋觀將上官宴托付給了蒲東儀之後,便匆匆入了宮。這宮燈燃了一路,夜色裏像一隻隻明亮的眼,懸掛半空,冷漠地注視著人們從其身邊走過。他麵見太後,在太後跟前站定了,雙膝一彎,便徑直跪了下去,前額貼著地麵,久久不曾起身,隻是說:“臣有罪。”


    太後任由他跪了一會兒,良久才出聲:“你給我起來。”


    宋觀聞言,依舊跪著,隻是直起了上半身,然而他腰未挺直,麵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太後厲聲道:“宋觀,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


    第140章 第九彈 人人都愛宋丞相


    這一耳光打得極狠,宋觀被打得頭偏向一側,嘴角洇出血來,也不敢擦,就這麽垂首默默跪著。


    室內的燭火是通明到了亮如白晝的地步,蒲太後終於注意到宋觀眉心一道鮮紅的刀痕印子,他一怔,一時心疼,連此刻心中翻滾的怒火都熄了一點,然後他半彎下身自,兩隻手指捏住了宋觀的下巴,將人的臉抬了起來:“你臉上這道傷是怎麽回事?”


    宋觀沒說話。


    蒲太後心中已有答案,看到宋觀這陣沉默,也隻覺得宋觀是維護那人。他是氣得呼吸都亂了,恨得隻想將上官宴拖出來千刀萬剮,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說你以為哀家不知道嗎?”太後目中冷意凝結,陰鬱的都有些嚇人了,“是不是上官宴這賤人。”


    宋觀完全沒想到會從太後口中聽到“賤人”這麽刺耳的字眼,一時有些愣。而這一愣落在蒲太後眼中,自然是被揭穿真相的心虛表現了,偏偏這樣之後,太後還聽到宋觀說:“不是他……”


    “不是他還能有誰!”太後高聲打斷,隨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開口了,應該等著一陣情緒過去,他竭力想要控製,卻並不能夠,那種失控感在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他終還是說道,“哀家告訴你,今夜刺客一事,宋觀你難辭其咎。一切過錯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宋丞相要去喝花酒,才會有今夜此事!你知不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外頭死了那麽多人,可你和上官宴……你和上官宴在那密道裏頭?!”


    說到這裏他就是恨極,手高高揚起,是又想扇宋觀一耳光。可手已經舉起來了,他看著宋觀,看著對方閉目仰臉的模樣,幾次都想扇下去,偏偏就又都是怎麽無法再下手。


    他恨死宋觀了,恨死宋觀那張沾著血跡仿佛勾引人去親吻的嘴,還有那無辜得近乎無依的姿態。他現在什麽都不想做,隻想將眼前這個人按在地上,撕裂對方的衣服,看他錯愕的表情,然後狠狠地親他,咬他。這個人應該接受懲罰,他絕對不會溫柔地對他,要十分粗暴才可以,要將他弄哭,將他弄得說不出話來,最好把他弄的隻會一直在哭才好。反正屋裏那麽多見不得人的折磨人的東西,隨便哪一樣都能把這個人弄哭的。他不是誰都不愛,他不是誰都不沾嗎?他以前放著他不動他,不正是因為誰都不能占據眼前這個人嗎?可現在冒出來一個上官宴算什麽回事?


    當年有關宋二和上官的流言滿城風雨,諸人將這傳言穿得沸沸揚揚,可實際上大家都是心中不信的。當然他也不信,然而因為多疑,所以有了青岩寺的一試。這一試的結果讓他徹底放下心來,宋二和上官果然沒什麽。


    那時他怎麽可能想的到,如今宋二和上官,還真的是能睡到一處去了!


    什麽國事,什麽刺客,全都滾一邊去好了。太後隻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流得太快,幾乎有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他現在什麽都不想管,他覺得自己也是瘋了,他看著宋二重新俯首告罪說這一切是他自己失職,說一切都他自己的過錯,說自己耽於色相,說自己不配做丞相。


    哈,哈哈哈……笑話!耽於色相?


    說到色相,這世間萬般,哪一個比得上你宋丞相?!


    太後覺得自己心頭仿佛被人潑了一捧烈酒,燙得他心尖都猛得縮了一下,說不清楚是疼還是醉。宋觀就跪在他麵前,他看著他,他看了他那麽多年,每次都是這樣近得可以隨意親吻的距離,可他從來什麽都做不了。


    而此時此刻他又聞到對方身上的檀香了,和宋大公子身上完全不同的檀香類別,蛛絲一樣綿密地纏上來,要人逃脫不得。他被徹底蠱惑了一般地捧住了宋觀的臉,就這樣一同跪在了宋觀的麵前。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麽,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了。咫尺之間的距離,彼此的呼吸交錯。他什麽都不想管了,隻是想做這麽多年以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掩飾了這麽久,實在是受夠了!


    宋觀被太後驀然捧住了臉,一時驚愣難言。這個動作太不對了,這個距離也太不對了,太後是他從來想都沒有想過會發生意外情況的人,他一直以來都是把太後當大嫂來看的好嗎,他一直覺得太後對自己肯定也是同樣對等的感情。可是此刻兩人之間升騰起來的,這種不容錯辨的侵略曖昧感。


    太後依舊年輕的麵容近在眼前,這個距離,宋觀能夠清晰地看到太後眼角那一顆綴著的淚痣,鮮紅濕潤而形狀飽滿的嘴唇,還有對方眼中仿佛燃燒著暗火一般膠著的眼神。宋觀因為過度驚愕以致於一時什麽反應都做不出來,幾乎被親上的瞬間,他猛地一把推開太後,將太後推得後仰隻能單手撐在地上。


    殿堂上一片寂滅一般的寂靜。


    宋觀開始慌了,他覺得這周目似乎已經全然在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發展。袖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他猛地深吸一口氣,跪膝後退,沉默裏也不抬頭看太後,就維持著跪伏的姿勢,伏在地上。現在的宋觀是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是不正常到自己難以理解的,一驚再驚之後已是麻木,可能就算此刻大哥跑過來跟他說喜歡他,他也是不會再吃驚的了。


    蒲太後被推得坐在了地上,那張少年時以豔麗著稱的臉上顯出一種茫然的神情。他感到自己耳朵裏充斥的全是嗡鳴聲,太陽穴突突跳起,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咬牙垂首掩麵,他以寬袖遮住了自己此刻的表情。牙齒咬在嘴唇上,咬得原本就鮮紅顏色的嘴唇,更是透出一種仿佛會有汁液流淌而出的飽滿色澤感來。也許宋觀不推開他,他就真的會做出一係列不可挽回的事情。


    這勉強撿回來的理智裏,全遍布著心驚肉跳的後怕。太後急促呼吸著,感覺在許久之後那暈眩感才消退下去。這期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然後他慢慢地從地上起來,他知道的,宋二還是那個宋二,而他也隻能還是那個太後。


    說不上難堪,隻是他也的確此刻不太想麵對宋觀,更確切一點來說,可能是有一點心灰意冷的感覺。


    “這事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太後沉默片刻之後,輕聲說道。好像之前什麽都沒發生,他的行止之間,又恢複成了往日模樣,“你也要……”他心裏泛上來一點形容不上來的微妙惡意,“你也要想想,到時候要怎樣跟你大哥解釋這件事情。”


    隻是等宋觀默然告退離開以後,蒲太後轉身一把將後頭案幾上的物件全都掃落到了地上。


    那些東西都摔得七零八落,碎的碎,撒的撒。他手扶著桌麵,十指緩緩用力到關節發白。濃秀的眼睫在燭光映照下,便於那張秀麗的麵上落下了一道鴉青色的晦暗陰影,這光影交錯裏,愣是催生出了一種陰冷詭譎的豔麗感。太後眉峰緊蹙,他恨恨想著,太少了,到底是他握在手裏的東西太少了,所以不夠他去攫取他想要的東西。


    右手食指的指節,在剛才掃落物件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刮擦出了一道血痕,濕潤鮮妍得如此不詳。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要。可越是想要,就越是要禁錮著自己不去碰。因為一旦擁有了,更加害怕的就是失去的那一日。但是憑什麽他看了這麽多年的人都不敢下手的人,要平白讓給其他人。既然這樣,還不如由他自己將人攥在手裏不放。誰管那最後結果如何,誰管那最後得失如何,他就是要那人誰都不能見,誰都不能看,誰都不能碰,他要把那個人牢牢占為己有。那人還去做什麽丞相當什麽官?合該被他鎖在深宮,隻許日日夜夜在床上哭給他一個人看……


    指關節上的血跡,因為手指的用力而越發洇出血跡,蒲太後見著了,將手指送到唇邊慢慢舔上一口。


    他將傷口處的血液全部舔食而去了,忽然沉沉笑起來,那眼波流轉之間流瀉出的光彩,和著眼角的淚痣,恍惚像極了脈脈含情。隻是這瀲灩宛如一往情深的波光裏,總歸是別有用心,於是靡靡之中,便豔得像是裹了一層毒藥。


    長夜涼得像一汪含著碎冰的水,天色是一種霧蒙蒙的灰,這楚王宮裏殿台樓宇仿佛是矗立在黑夜裏的一道道剪紙影像,宮人提著宮燈在旁側引路,離宮的路上,宋觀一語不發地前行。他心裏焦躁煩悶,不痛快極了,總覺得事情像是要糟,現在隻恨不得能立刻飛去邊疆一死了之,再不管旁人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夜風一陣一陣,吹得人手腳冰涼,總算也將心頭那些焦躁的情緒給吹得冷卻了些許。一路急行,走過兩座樓宇之間的複道時,宋觀抬眼裏冷不丁的,就看見前方夜色之中慢悠悠地晃過來一盞宮燈。


    因隔得遠,執燈之人的身型俱是模糊的,所以這盞宮燈就像是憑空飄移一般,竟像是個鬼故事。但宋觀是沒有半分心緒,能分出來給怕一怕這眼前景象的,而且這也的確沒什麽好怕。也不知是誰,這半夜還有人像他一樣在外頭走動。不過能有宮燈照明,想必不是什麽內侍。


    宋觀這般分析,心中不以為意。待到雙方逐漸逼近相逢,對方籠罩在夜色的細節逐漸清晰起來。最先分明的,是對方手中宮燈模樣。走得近了,才看清原來那燈罩上頭描畫的是竹影橫斜的光景,經由了燭光的渲染,便有一種日暮黃昏獨立之感。夜色裏這般看著,竟是分外淒清的。隨後再近了,跟著慢慢浮現出來的,是提燈之人的身形模樣。在瞧清楚那身明黃色的衣服時,宋觀猶自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直到再靠近,對方的麵容在那昏黃的光線裏浮現,虛弱無力的光亮自下而上烘托出了那張臉,確然是小皇帝的臉無疑。


    今夜還真是熱鬧。


    你方唱罷我登場,還每一出都是個大戲。


    宋觀驚疑不定地站定,對方夜間這樣出行,不合帝製,接下來的這個想法雖有“臉大”之疑,但他的確是覺得這是專程衝著自己來的。不過心中如此想著,麵上卻沒一點情緒痕跡給帶出來,宋觀給小皇帝跪下請安,跪了一半的時候便叫小皇帝伸手攙扶住了。攙扶住他的那隻手,於昏昏夜色之中,簡直有一種比擬白瓷的瑩然感。那五指是修長潔淨的,但這修長之中,又帶一點類似於花枝柔弱的意思在裏頭。這是很纖細,而且很柔軟的一雙手,實在是有別於大多數男子,若隻瞧這一隻手,宋觀幾乎要以為對方是個小姑娘了。


    “宋愛卿無須多禮。”


    小皇帝笑吟吟地用那一雙看起來蒼白纖弱的手,將宋觀從地上扶起,可將人攙扶起來之後,也不鬆手,就這麽順勢握住了宋觀的手腕。


    宋觀感覺自己右眼皮跳了一跳,頓了頓:“皇上這樣握著臣的手腕,怕是於理不合。”


    小皇帝些許年前小的時候,就長得像小白兔,如今過了些年份,人長大了,養尊處優了這麽些年,養出一身貴氣,卻依然看著好像還是過去那軟綿綿的樣子,笑起來有點羞澀。但也就是這一位小皇帝,近些年很有些擁戴的臣子為之給太後添了賭。宋觀當然清楚地記得大綱上寫著小皇帝後來長成了一個殺伐果斷的帝王,會有那般結果,小皇帝內裏肯定也不像現在表現上看起來的這麽軟綿。


    太後和小皇帝兩個派係近來暗湧不斷,也不知以後會是個什麽光景,不過一直以來,太後對小皇帝本人是一點威脅也不放心上的,隻是以嘲諷的口氣提了提那些個鬧事的大臣,然後也不太願意多說什麽。宋觀自覺無需多此一舉,自然也不會去跟太後說小皇帝的事,但總覺以後要出事。不過那都應該是他死後的事,既然是他死後的事情,即使洪水滔天,這些人的明爭暗鬥也都和他沒有關係了。


    宋觀想將手抽回,但對方五指握得極緊,他此刻實在沒什麽心力拉拉扯扯,也就沉默在那裏。


    而此刻小皇帝聽到宋觀說到“於理不合”四字,他手上沒放,隻笑了一聲。少年天子,他長得沒有宋觀高,一步站近了,還要仰著臉同宋觀說話,抿了一個薄薄的笑出來,偏偏浮於表象,隻黑色的眼瞳望著人的時候,是濕漉漉的黑,像春雨洗滌過一般的明淨,一眼見底的幹幹淨淨,蓋過了原本笑容裏的敷衍之感:“朕隻握了握宋愛卿的手,宋愛卿便要說朕於理不合,可朕現在還仰著頭同宋愛卿說話呢,這下愛卿是不是也要說於理不合?”小皇帝似笑非笑,“倒還有一件事,朕十分好奇。說到於理不合,愛卿一直以來總是滯留太後宮中商討國事,這個也是極其於理不合的。可怎生的對於這一件事,朕就從未聽丞相大人提起過‘於理不合’呢?”


    這話說的,平日裏宋觀鮮少有和小皇帝單獨說話的機會,未料此時相遇便是這樣咄咄逼人場景,倒是一怔,小皇帝這時已經再次開口:“宋愛卿是不是奇怪,今晚怎麽會見到的我?”


    的確奇怪,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氣氛詭異,宋觀不想再由著對方握著手,膝蓋一曲,就要再次跪下。而這一回小皇帝沒攔著他,倒是鬆了手後退一步,由著宋觀去跪。


    宋觀沉聲道:“臣是萬萬不敢有此念頭的。”


    此時夜已深,月更東沉,四下裏隻有夜風呼號而過的聲音,小皇帝輕笑一聲,卻是對著那些執燈的宮人說道:“你們都站開些。”然後他走到宋觀跟前,步態隱約有殺伐之氣,半彎下了身子。需說小皇帝體態的確好看,是種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模樣,他微微啟唇,湊在了宋觀耳邊悄悄話一般的,親昵地輕聲說道,“這有什麽敢不敢的,宋愛卿連太後都敢戀慕,敢問這天下間還有什麽是宋愛卿不敢做的嗎?”


    宋觀:“……”


    宋觀被這驚人的話語給嚇呆了,一下子抬起了臉,他委實沒想到,小皇帝的腦子裏,居然開著這樣的腦洞!


    大抵是宋觀驀然抬頭時臉上的表情太震驚,小皇帝忍不住伸了手想摸摸宋觀的臉,但手伸了一半,隔空裏虛虛的一觸,就又憑空收了回來。小皇帝直起身子,背過了手,淡淡道:“這有什麽難知道的。而且你同上官今夜之事,朕當然也知曉,上官宴同太後生得相似,若朕還猜不出宋愛卿你到底是為了什麽,也實在是可笑了。”


    一語畢,他笑了一下,因執燈的宮人都已站遠了,遙遙的那一點燈影實在無法將宋觀他們二人照得清晰。小皇帝緊盯著宋觀,眼神在夜色裏卻意外得明亮,他嘴角笑意加深,那種微微變化的表情頓時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之感,他輕聲說道:“朕倒是好奇,方才丞相去見太後時,都是說了什麽?丞相大人在太後麵前,也會是像在朕麵前這樣凜然不可侵犯麽,還是說是會成另一番模樣,可有嬌喘連連不勝嬌羞……”


    “……”這都什麽東西?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宋觀忍無可忍出聲打斷對方,“陛下!”


    輕輕嗤笑了一聲,小皇帝看著宋觀,眉眼彎彎,將聲音放得更加輕柔了,隻是神情裏漸生出一種越發孩子氣的頑劣,他戲謔地說道:“宋愛卿做什麽不好意思,太後的手段如何,朕也是見識過的,也當真是能叫人欲仙欲死,欲罷不能。隻是朕沒什麽本事,不能叫太後給朕寬衣,倒是由著他作弄了朕好些年。有些趣意朕沒能體會到,但宋愛卿的大哥怕是清楚的很。你們兄弟同侍一人,果真香豔得很。太後有福,朕為人之子,也替太後高興。”


    宋觀吸了一口涼氣,也不知對方言語中真假,隻覺自己聽到很多了不得的東西。他今晚遇到的小皇帝很不對,或者說他今夜遇到的所有人都很不對。這種“不對”或許彼此心知肚明,卻又是說不得的。宋觀繼續跪著,一時無言,半晌才道:“臣與太後之間,誠然不是陛下所想的這般不堪。”


    小皇帝並不將此話當真,微微一哂:“那麽今夜刺客之事,丞相大人又是要如何交待呢?”


    宋觀不答。


    小皇帝繼續道:“刺客已自裁了,現在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是和宋大人早些年審理的一樁奸細案相關。這人是那刺客的表弟,算來今夜便是衝著宋大人去的。隻是如今刺客已死,又沒了三個朝中大臣,這般行刺事件,怕是要牽連得廣了,愛卿是這場晚宴的發起者,偏偏自身又安然無事,中途還消失了一段時間……”小皇帝露出一個“你知我知”的表情,微微一笑,話到此處一轉,“朕不知丞相大人是準備做如何打算,不過,朕這裏有一個法子,不知愛卿是聽還是不聽呢。”


    宋觀此際默了一會兒,道:“聽陛下一言,勝讀十年書。”


    小皇帝輕輕“哦”了一聲,這一聲尾音拖得極長,他笑著說道:“那若是朕叫你去邊疆,你是肯還是不肯呢?”


    宋觀聞言驀地抬頭去看小皇帝。


    這個動作是十分無禮的,但他在小皇帝麵前其實一直挺無狀。小皇帝提議對宋觀來說,真真是剛瞌睡了就有人送來一個枕頭,但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提議情形,和大綱所述完全不一樣。他不太懂小皇帝到底是個什麽心思,可是方才他在太後那邊走了一遭,心裏已經開始發虛。這些年太後一直將他看得挺緊,他原先覺得對方會這樣是因為大哥的緣故。然而剛剛殿堂上發生的事,卻又分明地昭示著另一種可能性。宋觀覺得如今太後應該是不會輕易讓自己去邊疆了的,眼下小皇帝的這個提議,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也說不定。


    宋觀今夜經了很多事情,實在心神俱疲,小皇帝到底是如何心思,宋觀實在不敢隨便假想以致於最後被打臉。他沒有直接應下,最後隻迂回著試探著說道:“陛下讓臣去邊疆,臣自是不敢請辭的。隻是臣怕去了邊疆之後,臣也不見得有什麽作為,說不得隻出了個拖後腿的作用。京中才出了如今這一件事,臣不當遠行。臣不當拖累旁人。”


    小皇帝聞言臉上笑容漸斂:“宋愛卿倒是個有情義的人。”他此時的臉上表情淡得就像是月光之下萬物的影子,虛浮薄弱得隻餘留一點,他極其冷淡地說道,“愛卿口中這‘旁人’二字,恐怕也隻是專門指的上官一人罷——丞相大人,朕便直接告訴你好了,此次你若去了,朕便可保上官平安,不管之後別人要對他做什麽,朕都會將他護住了;但你若不去,屆時上官身上發生點什麽,朕可就不能保證了。”


    這小皇帝還真是鐵了心的要他去邊疆,居然拿主角受來威脅他。


    宋觀跪在那裏,心中琢磨了一會兒,但他也確實不能馬上一口答應,所以隻說:“陛下這是在威脅了?”


    小皇帝低頭看著跟前的宋丞相,幽暗的光線裏,他看見宋觀的眉目浸在這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五官恍惚依舊是當年模樣,仿佛還是當年花燈節上那個牽著他手的宋二公子,他忍不住放軟了聲音:“朕不過是給愛卿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丞相大人難道是不信朕嗎?”


    宋觀道:“如果臣說不呢。”


    小皇帝看了宋觀一會兒,突然笑起來:“若愛卿要朕說句實話,那麽朕的這個提議,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麽選項。”


    宋觀有片刻未語,直到小皇帝問他為什麽不說話,他才說:“臣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小皇帝微微頷首:“你說。”


    宋觀叩首行過一禮,才又直起了上半身子,他的神情像是此刻冷冷月光,那是沒有溫度的清輝之姿。小皇帝聽得宋丞相宋大人問他:“臣此一去,可果真能回得來?”


    天幕是稀薄的深重湛藍,曙光不知何時才能落至人間,隻有一輪圓月寡言地掛在半空之中,沒有星光。這一句話問出來之後,宋觀分明察覺到小皇帝的呼吸一下子就亂了,他心中頓時了然。其實這一問甚是冒險,但好歹從結果上來說是沒有白問的,如今這整件事當中意味如何,他已分明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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