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嬈低著頭,有些默然。這件事,隻有她身邊幾個人知道。庵主竟然發現了。


    “……還有,那西院……以前死過人,一屍兩命,常鬧鬼,如果你住得不舒服,我可以重新安排。”


    郭嬈想起靜心和靜一古怪的言行,忽然明白了,她淡笑:“多謝了,不過,我不信鬼神之說。”


    庵主一笑,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


    “你是誰?”


    郭嬈抬頭,她突然想認識這個女人。


    門口的身影頓了半晌,沉默。而後轉身。


    逆著光,女子的輪廓分外柔和,她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她淡淡開口:“我是季文舒的侍妾,也是……他的姨母……親姨母。”


    郭嬈手中的經書垂落。


    第25章 一場往事


    撚指已到四月,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梧桐葉,透過鏤花窗,灑在女孩的臉上,女孩悠然轉醒。


    香雲見小姐醒了,就要服侍更衣。她拿出一套素色衣裙,郭嬈伸出手任她動作。


    十四歲的身體發育姣好,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係上腰帶,素色的衣裙將年輕女孩凹凸有致的身段盡顯無遺。


    綠枝進來:“小姐,庵主說山上的牡丹和山茶開了,想請你一起去賞花。”


    郭嬈淺笑起來:“好,待會兒吃完飯我就去找她。”


    自從兩個月前庵堂裏的那次談話,庵主就像變了個人,經常找她說話。郭嬈也很喜歡庵主的性子,兩人聊得有些投機,她閑暇時除了念經,就經常和庵主約在一起。


    吃完飯走出院子,庵主正站在一棵樹下,望著池塘的遊魚,目光悠然。


    郭嬈走過去,喊了句:“黃鶯姐姐。”庵主本名黃鶯,這是她告訴她的。


    麵前的女孩明眸皓齒,淺淺一笑如姣花照水,烏發素裙,襯得身姿亭亭玉立,素淨脫俗。即使黃鶯每天都見到她,但每日都有不一樣的驚豔。


    她道:“走吧,前幾日剛下的雨,如今後山的花應該開得正豔。”


    “嗯。”郭嬈笑著點點頭,和她並肩而走。


    開花的地方是廣源寺後山,她們順著羊腸小道徒步而去。聞到花香,郭嬈不由加快腳步,前麵的紅色若隱若現。黃鶯見她這般心急,不由笑著搖搖頭,在後麵慢慢走。


    郭嬈被映入眼簾的花海所驚豔,迎著清風帶著晶瑩露水的茶花花瓣輕輕顫動,滿目的深紅淺紅如浪翻滾。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清新微潤的空氣,道:“黃鶯姐姐,這裏每年四月都這麽漂亮嗎?”她喜歡茶花,曾經父親也為她種植過滿園各色茶花,但沒有此時山上這層層疊疊的生機壯觀。


    黃鶯點點頭,眼神有些迷遠:“開了快二十年了吧……初來靜水庵時,整日渾渾噩噩,就想著開闊心境,於是買了很多花的種子,但最後活下來的隻有牡丹和山茶。”


    “你真厲害!”郭嬈自從來京城,心情從來沒有這麽放鬆過,此刻毫不吝嗇地誇獎。不過她也沒說錯,能將半邊山種滿花並養活,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的確很令人敬佩。


    黃鶯被這輕鬆歡快的氛圍所感染,走過來,閉著眼輕輕呼吸,她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有多少年沒有這麽舒暢了?


    歲月太長,她記不清了,也不想去記。


    她摘下一朵茶花,喊道:“阿嬈。”


    郭嬈正彎腰想摘一朵開得紅豔的茶花,聽見身後的聲音,回頭:“怎麽了?”


    黃鶯一笑,踮腳將花戴在她發上。女孩眉眼彎彎,眼眸清澈,笑頰酒窩如璀璨朝陽,讓黃鶯的心瞬間明朗。差不多兩個月相處,她知道麵前的女孩聰明.慧黠,性子堅韌,讓她也感染了幾分年輕人該有的朝氣活力。


    憶起過往,黃鶯忽然有了一種想要傾訴的衝動。


    她也的確這樣做了。


    “阿嬈,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郭嬈訝異,“黃鶯姐姐,你……”


    黃鶯話裏帶著輕鬆,“悶在心裏久了,總是不暢快,怎麽發泄都沒有用,我想講出來,你就當個故事聽吧。”


    郭嬈聽她這樣說,想起她的發泄法,不由赧然。她不知庵主為何那樣糟蹋自己,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她沒想過去深究。所以她不說,她也不問。


    現在,黃鶯想要告訴她,她當然是極想知道的。


    黃鶯看著她寫滿期待的臉,不由莞爾,“那日我告訴過你,我是季文舒的親姨母,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是林太妃的女兒。”


    她看向那茶花,接著道,“但我卻不是光慶帝的女兒,光慶帝將我母親打入冷宮後,我母親和一個侍衛私通,偷偷生下我。我和姐姐相差十二歲,她並不喜歡我,後來母親病逝,她便留我一個人在冷宮,然後向她父皇請旨下嫁魏地。直到她變成了高高在上的魏國公夫人又重回京城,一次進宮,她將我帶了出去,她對我說‘我帶你出來隻是不想讓你死了,好歹你是我妹妹。’她還要給我錢,讓我離開京城重新過日子,但我拒絕了。”


    “冷宮的日子寂寞孤獨,我沉浸在姐姐救我出來的溫暖裏,以為不論怎樣,她始終將我當妹妹了。我沒有親人,於是就求她讓我留在她身邊,她也同意了,但沒有承認我的身份,所以我一直在她身邊當丫鬟伺候她。我喜歡製香,她也喜歡我製的香,見我頗通此道,後來就專門開辟了一片花園,給她製香料。”


    二十一年前,黃鶯二十三歲。


    十七歲的季文舒正值少年慕艾,沙場歸來,血氣方剛,到老夫人那裏請安,見過黃鶯幾次。黃鶯姿容秀雅,又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娉婷嫋娜,女子該有的成熟嫵媚樣樣具備,還喜歡製香,身上總有一股神秘的芬香,這樣的女子怎會不惹人心動?


    就連初嚐人事的季二爺也曾求老夫人將黃鶯許給他,老夫人卻毫不猶豫地拒絕。


    一次季文舒也來找黃鶯,說可以娶她為妻,黃鶯大驚。季文舒先前和她見過幾次,每次來老夫人這裏都會笑著和她說話,她一直當他是外甥,所以總是笑著回他。


    她與他相差六歲,還是她的姨母,她從未往那方麵想過,季文舒會喜歡她。


    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如同老夫人麵無表情地拒絕討她的季二爺。但沒想到季文舒反應激烈,逼視著她問她為什麽不願意,黃鶯無法說出冷宮秘聞,告訴他自己是他的親姨母,於是撒謊說自己有喜歡的人。


    後來季文舒有一段時間沒找她,再一次找到她卻將她堵在假山一角,有些發怒,說‘你騙我,我調查這麽久,你身邊連隻公蒼蠅都沒有,怎麽會有喜歡的人!’


    黃鶯有些慌,無法回答他,推了他就往鬆風堂跑,季文舒卻過來追她,似乎不問清楚不罷休。


    黃鶯無奈,難道她要告訴季文舒她是林淑妃和一個侍衛的私生女,是她母親的異父妹妹?


    最後無法,拔下發上金簪以死相脅,他才放她離開。


    她回到鬆風堂,卻是想著該嫁人了,隨便是誰都行,隻要品行端正,能陪她安安穩穩過一生,於是將這個想法告訴了老夫人,讓她幫自己找一個良婿,老夫人答應了。


    卻沒想到一次漏口,老夫人在季文舒來請安時以這件事來調侃他娶親,黃鶯無法描述他當時的表情,隻知道非常難看,最後推了茶盞拂袖而去。


    老夫人似乎也察覺了什麽,隻是還沒等她懷疑,季文舒就已經動作了。


    黃鶯記得那晚的月亮特別圓,大而皎潔,純白無瑕。


    季文舒喝醉了酒,將她扔在床上,壓在身下,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放開,最後她哭著說自己是他的姨母,他卻冷笑:你總是騙我,連姨母都搬出來了,就這麽討厭我?


    她隻感覺身體一陣刺痛,然後腦海茫然,他在她身上使勁折騰,像是發泄一般。初時他的生澀讓她疼得發抖,後來的高.潮她卻如墜冰窖。


    他笑著說:鶯鶯,我這輩子都沒有這般快活過,我會娶你的。


    後來在她身邊沉沉睡去。


    她目光呆滯,看著窗外皎潔的月亮,卻想到了寒冰冷雪。她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像月亮這般的純白無瑕了。


    第二天起來,季文舒擁著她笑得歡快,那笑臉,年輕陽光,她卻一陣惡心,當季文舒再次將她壓在身下時,她使勁推開他,拔了發上的簪子就刺入自己的胸口。


    她看到他慌亂和不可置信的眼神,心裏五味陳雜。


    當她再次醒來,卻是在季文舒的房間。老夫人看著她,目光淡漠,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阿晗要娶你,你知道,我不可能答應。他以後的妻子得和他門當戶對,所以我答應他讓他納你為妾。”


    黃鶯不敢置信,她是老夫人的親妹妹啊,她居然讓自己給她的兒子做妾?


    老夫人卻說:“他鐵了心要你,甚至以死相逼,難道你還要我告訴他你是他的親姨母?我從未見過這孩子這般不顧一切的模樣,他是將來的國公,我不能告訴他真相,這對他打擊太大。更何況,你和他已經上床了,做個妾也罷,他願意怎麽寵著你我不管,隻當了了他的心願。”


    黃鶯聽著她話,心下一片悲哀,嘲諷:“姐姐,我是你妹妹,他是你兒子,你讓我們在一起,這是亂.倫啊!”


    老夫人聲音冷淡:“妹妹?那又如何!皇宮的醃臢你還見得少嗎?當父皇將自己的侄女和弟媳壓在身下時,你當時就躲在我身邊吧?看得可清楚?當當年的四皇子在冷宮玩褻自己的妹妹時,你是不是也和我躲在一起?”


    黃鶯心裏突然發疼,她也許,從未真正認識過自己的姐姐:“我不會答應的,除非我死!”


    老夫人目光忽然淩厲:“死?我從未求過你什麽,這次,是不是要我這個做姐姐的跪下來求你才成?如若你還不答應,別怪我狠心。你不要忘記了自己也是有親爹的,他當初在冷宮時時照顧你,現在老了出宮,你也不希望讓他晚年過得生不如死吧?”


    黃鶯心裏一震,驟然跌在床上,淚流滿麵。姐姐將她從冰冷的冷宮救出來,將她帶在身邊,給她衣食無憂,幫她開辟花園,她一直覺得姐姐是將她當妹妹的。


    也許她是將她當妹妹,可這卻是在這個妹妹對她毫無威脅的情況下。但是當這個妹妹與她的利益相衝時,她第一個推出去的,就是這個曾經憐惜的妹妹。


    她顫抖著聲音:“……好,我答應你,給……季文舒做妾。”


    老夫人見她答應,這才溫和一笑:“答應就好,你父親那裏,我會派人好好照顧。還有,文舒那裏,你伺候著就是,我會給你避孕丸,放心,你不會懷孕。”


    老夫人走後,她幾次拿起匕首,想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又膽怯了。有時候,死過一次,感受過那瀕臨死亡時的窒息絕望,就再也沒有第二次的勇氣了。


    第26章 情愫暗來


    老夫人說她不會懷孕,可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


    她伺候了季文舒兩年,後來懷孕了,季文舒喜不自勝。那時正值老夫人幫季文舒選妻之際,對方是禮部尚書張嵩的嫡次女,溫良淑慧,她還有一個當皇後的姐姐。


    她去告訴老夫人這個消息,老夫人麵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是開口讓她別打掉。


    後來……沒過三天,她就被莫名其妙地抓奸在床,通奸的,居然是一個她見也沒見過的小廝。


    她腦子一片空白,隻麻木地見那小廝跪在冰涼的地板上,哆嗦著開口:“饒命啊,大爺……是……是黃姨娘勾引小的,小的隻是……隻是想來讓她打……打掉我們的孩子,這……這是個孽種,誰料,黃……黃姨娘竟然脫了衣服,讓小的……小的摸她的肚子,說那裏是……是我們的骨肉,她……她舍不得打掉,然……然後,小的……小的忍不住……又和她……”


    季文舒緊握著拳頭,額上青筋暴起,紅著眼眶死死盯著她,她突然有些不忍再看。


    隻聽小廝忽然一聲慘叫,那人道:“將他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又跑來床邊,掀了她的被子,在看見那些曖昧痕跡時,他似乎有一瞬間茫然,倒退一步。繼而回過神般,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聲音都有些抖:“我這麽愛你!這麽寵著你……可你……你的心,為什麽總是捂不熱呢!”


    說完慘淡一笑,踉蹌著走出去,再也沒回頭。


    屋子裏丫鬟奴才很多,但卻都低著頭噤若寒蟬。


    她的唇角流著血,發麻發疼,但不及心裏突然而來的難受,想要拉住他,但觸及老夫人的涼淡眼神,驀然止住。她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絕望。


    老夫人對她說:“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阿晗嗎?現在也算功成身退了,這個孩子不會留下,我待會兒會讓人送一碗打胎藥過來,你喝了以後就去靜水庵吧,或者哪裏都可以,隻要你喜歡,隻要不呆在國公府。”


    “功成身退?”黃鶯擦了唇角的血,目光有些呆滯:“昨晚送的那碗湯……你下了藥?”


    老夫人理所當然地承認:“的確,小廝也是我安排的。你知道,文舒這孩子倔,我不能讓他看見一絲假象,所以隻能假戲真做。不過你放心,我調查過,這小廝底子幹淨,沒染過什麽病。”


    說著她又歎了口氣,“姐姐不是容不得你,是阿晗這樁婚事必須能成,他是國公,需要一個能幫助他的賢內助。素芳有些氣性,如果讓她知道他的妾室懷孕了,還沒嫁過來,未來夫君就有了孩子,任誰也接受不了。她說不定就會拒絕這樁婚事,你也知道,京城出色的貴族子弟,何止阿晗一個。”


    黃鶯臉色蒼白,滿眼含淚:“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將我送到一個陌生人的床上和他廝混?”


    黃鶯怔怔地看著床上淩亂的被褥,眼前模糊,“姐姐,我是真的將你當我姐姐,當我的親人,你不知道,當你當年答應我,將我留在你身邊,我有多開心,我想,就算當個丫鬟伺候你一輩子我也願意。也許我在你麵前總是太過卑微,所以你總是將一切都當作理所當然……總是在想利用我時就利用,不想利用時就揮開……”


    也許是她的語氣太過真摯,太過哀傷,老夫人忽然看了她一眼,半晌無語。


    黃鶯語氣嘲弄:“罷了,我這種人,這副肮髒的身體,還能去哪裏重新開始?你送我去靜水庵吧,從此,我不會再入國公府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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