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那道紗簾被打開了,謝三爺的臉也出現在他的麵前。謝臻倒是沒想到,葉鴿會在他離開的這麽短的時間裏醒來。一打開簾子,他就看到了那隻病蔫的小鴿兒,正不安地抱著被子,眼巴巴地瞧著他,額前還趴著幾根軟塌塌的發絲。如此情景,著實讓他的心,又軟了幾分。謝臻想做些什麽,又怕再嚇著他,於是隻將手中的藥碗輕輕地放到了床頭的小櫥上。隨著碗底觸及櫥麵的那一聲輕響,葉鴿才回過神來,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微低下了頭。謝臻看著葉鴿如今這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恍然又回憶起當年他在台上肆意笑嗔的樣子。想到這些不如意的年月,生生讓他的小鴿兒受了那麽多的揉磨,不禁伸手,憐惜地摸了摸他鬢側的碎發。葉鴿低著頭,感覺到耳邊有溫熱的觸碰,才驟然抬起頭來,正對上了謝臻的目光。就是這麽一眼,葉鴿的心忽地安定了下來,許多話他想說,但現在啞了不能說了,可他卻覺得,對方好似都懂得。“喝藥吧。”謝臻的聲音響起,他將藥碗又端了起來,用小湯匙將藥汁送到葉鴿的嘴邊。葉鴿呆呆地咽了半口就嗆起來,原本就可憐兮兮的黑眸中迅速蘊上了層水汽。謝臻想都不想,一麵輕拍著他的後背,一麵取出快白帕子,溫柔地擦去葉鴿唇邊溢出的藥汁。葉鴿前撲後仰地咳了好半天才停下,緩過勁來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已然伏進了謝臻的懷中,他勉強積了點力氣,立刻想要退出去,卻不妨被謝臻的手按住了後背。葉鴿就這樣被那溫熱的懷抱環繞著,耳邊有傳來謝臻的聲音:“這兩年的事,我都知道了,是小鴿兒受委屈了。”“小鴿兒”這三個字,直令葉鴿心頭一震,幾乎要落下眼淚來。那是兩年前,他們第二次見麵的時候。長夜過半已經散了戲,葉鴿隻披著件白衫兒閑坐在台階上,碰到了從酒席上溜出來透氣的謝臻。他見這位謝三爺醉得難受,禁不住心中的那點好感的慫恿,再三猶豫下,傻傻地捧著一塊還熱乎的糯米糕,送到了對方的麵前。謝臻收下了米糕,嘴邊是含醉的笑意。他躺到葉鴿身邊的石階上,每個字都帶著灼人的溫度,仿若不經意地說道:“你是……剛剛台上那玉鴿兒吧,我喚你小鴿兒可好?”與謝臻有關的舊事三三兩兩,盡管零碎,卻令葉鴿這些年來反複回憶,總也不舍得就這樣忘記。而如今,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麵前了,葉鴿終於忍不住了,頭用力地埋到了謝臻的肩上。謝臻按著葉鴿的手微動,輕輕拍打起他的後背,細眸微抬冷厲地看向窗外,語言中卻極盡溫柔:“放心,以後的事,都交給我吧。”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了盛滿湯汁的瓷碗中,又被謝臻用勺子撥碎,伴著褐色的藥,送到葉鴿的嘴邊。原本苦澀的味道,在葉鴿嚐來再無半點難喝,乖乖地順著謝臻的動作,一勺一勺的含在嘴裏。每當他抬眼,看向謝臻的臉時,總能望見對方淺淺地笑容,還有那眼眸中,自己滿滿地身影。似是場午後的黃粱夢一場。但他卻知道,這是真的,他的三爺,真的回來了。喂完藥後,謝臻有心再多陪葉鴿說說話。但葉鴿到底是大病初愈,精神頭頂不住,沒多久眼皮子就撐不住了,卻又舍不得謝臻,迷迷糊糊地還用手抓著謝臻的衣袖。謝臻看著他這般,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溫聲安撫了好一會,才終於把葉鴿又哄睡著了。這房間是謝三爺開口要的,也沒有人敢來打擾,葉鴿醒一陣睡一陣,再次醒來時,卻又是個上午了。雖然仍是冬日裏,但臥房中卻十分暖和。葉鴿覺得身上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難受了,於是就打算起來活動一下。此刻謝臻不在,房裏也沒有別人,葉鴿並不怎麽拘謹,直接從床上爬起來。他剛想去尋自己的大灰襖,可那灰撲撲的衣裳早就被收了,白白找了半天,隻看到了放在床頭的新長襖子。軟棉布做的裏子,暗花厚白緞製的麵,摸起來極厚實舒服,不用想,這也是謝臻給他備下的衣裳。葉鴿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會,最終還是將這襖子穿到了身上,心口都捂得發燙。換好了衣裳,他也不在房中停留,而是小心地推開門,向外探出了頭。這麽一看,葉鴿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所在。因著不在京中,這福月班裏戲子的住處安排自然也就沒那麽多講究。名頭大的角兒大多都自己置辦著住在外頭,名氣不足些又沒什麽錢財的,班中便會在園子裏給他們安排住處。此刻葉鴿便是身處給園中戲子們的房間中,推門出去就是一方小院子,一條長廊貫通著院中三四個房間。“喲,你醒了。”隔壁緊挨著的那間推開了窗,一個未上妝的男伶靠在窗邊看著他。葉鴿趕忙點了點頭,他依稀還記得,這人藝名兒叫青螺,今年約有二十多歲了,論起來算是班中的老人了。聽說年少時他也火過一陣子,但是不願意委身去做那打茶圍[1]的買賣,所以盡管戲好,卻漸漸被埋沒了,如今在班中,隻算得上是個二流的人物。葉鴿剛入行那會,吳有東就常拿青螺的事敲打他,讓他千萬別有那些不該有的心氣兒。可葉鴿卻是半點都聽不下去,反而暗暗佩服這人的骨氣。“醒了就好,昨兒謝三爺走的時候,囑咐我看著你些。”那青螺一麵說著,一麵繞到門口走了出來,“還讓我跟你說一聲,他白天有些事情,晚些時候再來看你。”葉鴿一聽他是幫謝臻傳的話,臉上有些發燙,想要道謝又說不出,隻得極誠懇地衝他點了點頭。就這麽個動作,卻又引得青螺一陣發笑,擺著手邊說邊走了:“你且進屋歇著吧,到底還是冬日裏,別站在這裏又招了風。”葉鴿並不知青螺為何笑得那般厲害,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想要再道謝後就回到屋裏。可他冷不防地,卻想到另一件事。這青螺既然是班中的老人了,自然會比他更清楚些幾年前戲園子裏的舊事。說不定,就知道那位史少爺的事呢。雖然他昏睡了這幾天,但是那晚的事他卻並沒有忘記,總覺得事情還沒有結束。葉鴿想問青螺,說不出話,還好他們學戲時都粗粗地學過認字,於是便走到了青螺的麵前,在他手上描畫起來。青螺本就是極為通透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這是葉鴿在對自己說話,於是便細細看去。“史少爺?你說的是……史光文?”青螺微微顰眉,將葉鴿寫的字讀了出來:“你問這個做什麽?”葉鴿不敢多說那晚發生的事,於是就含糊地問:“他前些年是不是常來咱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