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兒稍房是二百文一晚,但是頭房隻要二百八十文而且包早飯,房間裏除了床還有一張暖塌,您不考慮考慮嗎?”“不……”柳盛剛想拒絕,卻聽徐寒柯說,“好啊!那就頭房!”柳盛又嫌棄地瞟了徐寒柯一眼。徐寒柯嘖了一聲辯解道,“柳兄,這房錢都是能報銷的,你這麽節儉替誰省錢啊?”柳盛把徐寒柯扯到一邊,壓低聲音說,“大少爺,我們盤纏就帶了這麽多,到時候沒錢了把你留在這兒刷盤子抵債嗎?”“哎呀,沒錢了不還有官府呢嗎?我帶著官印出來的。”柳盛瞪大眼睛,“你……”不等柳盛發怒,徐寒柯已經笑著回到櫃台前,對重六親切地說,“就要頭房,你們這兒有什麽招牌菜沒有?我聽說這紫鹿山上出的鐵觀音很不錯,你們有沒有?”“哎呀客官您可真是個有品位的人!您放心我一會兒就給您沏上。我們店的招牌菜有酒蒸蟹,醬香鴨,蔥香鯉魚膾和鵪子羮。另外我們店的香糖果子都是從水方齋進的,有的軟糯有的酥甜,特別好吃!”“那行,那就都送點到我們房間裏。”登記完了,重六便幫忙搬著一箱行李,帶著二人從後堂的門進入中庭。庭中一棵碩大的古槐巋然而立,粗壯虯結的樹幹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巨傘,枝葉厚重地從空中壓下,宛如一道蔭碧蔚然的蒼穹。此時正值槐花盛開的時節,空氣裏漂浮著一層輕紗幽夢一般的淡淡槐花香。徐寒柯仰頭望著那年深日久的古樹,半是讚歎半是擔憂地道,“虛星垂淚,落地為槐。萬物有盡,百鬼同根。在中庭種這種集陰樹,你們不怕不吉利嗎。”重六心想,這人嘴欠的程度好像不亞於自己啊?於是他做出略微誇張的驚愕表情,四下看了一圈,壓低聲音湊近了問,“您怎麽知道我們這樹下埋著一百個死人?不瞞您說,我們這家客棧,進來了,可就出不去了!”一時間院子裏一片寂靜。隨即重六又賤賤地笑起來,“我開玩笑的客官!您放心,我們這可是在紫鹿山腳下,方圓百裏所有妖魔鬼怪早就被山上青冥觀的方士消滅幹淨了~要是沒有這棵樹,我們客棧的名字都得跟著變。”中庭的北麵和東麵各有一座兩層小樓,二十四間客房便在這兩座之內。西麵是寄存貨物的庫房。從東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道月門通往二進院,那裏有馬廄和客棧裏工人們居住的房舍。北樓的走廊中光線昏暗,牆上的燈燭無法點亮所有陰暗的角落,搖晃著錯落不安的陰影。兩側的客房中,零星房間有光線從紙糊的窗格中透出,有低低的交談聲和鼾聲湧動在夜晚特有的安寂裏。重六停在一間房間前,用鑰匙打開門鎖。房門邊掛著一塊木牌,寫著“雨聆”二字。頭房裏家具擺設一應俱全,臥榻也十分舒適。重六離開後,柳盛關好門,低聲說,“你以後在外麵能不能少說兩句。。。”徐寒柯在後麵拆行李,聞言無辜地抬起頭,“我也沒說什麽啊……”“出門在外,上來就報自己的真名,你也不怕人家知道你是新任昭寧憲司把你給綁了?而且我不是都告訴你不要帶官印嗎?我們這次也沒知會當地官府,本來就是來暗訪的,你倒好,報了真名不說還連官印都帶來了。”柳盛心累地長歎一聲,坐到另外一張沒被徐寒柯占領的床鋪上,把背上的包袱解下來,“你覺得這間客棧怎麽樣?”徐寒柯沉吟片刻,說道,“那個店小二的字寫得不錯。”柳盛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就知道看這些沒用的!”“怎麽能說是沒用呢?”徐寒柯看著正忙著脫靴子的柳盛,“市井小民,識字的本就不多,會寫自己名字的都是十裏挑一。這個跑堂卻能聽懂我說的那些,而且一個字都沒寫錯,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柳盛想了想,確實有點怪,“也沒準人家念過書呢?”“柳盛,你我都是官家子弟不覺得有什麽,但書院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除非是想傾全家之力送個兒子去考功名,否則誰會白白往裏扔血汗錢?”“或許是他沒考上呢?或者隻是跟人學過幾個字?”“你看他提筆如行雲,指上還生著筆繭,就知道絕不是簡單認得幾個字而已。如果是經過書院正經教導出來的書生,誰會願意放下身段來做跑堂這樣伺候人的行當,就算餓死都不會的。但你看他的手,又不像是書生的手,確實像是幹活幹慣了的。真是怪哉。”徐寒柯拿起桌上的茶壺,打開看了看裏麵,嘟噥道,“哎,頭房裏竟然都沒有名窯燒製的茶壺嗎?”柳盛忽略這位大少爺的抱怨,繼續思索著,“所以這家客棧確實有點奇怪……”“我們也隻見了一個跑堂而已,回頭找機會再打聽打聽,看看來的都是些什麽樣的客人。”徐寒柯說著說著又嘟噥道,“嘖,你看這房間裏連個熏香都沒有……”重六正匆匆跑向後廚跟廖師傅報菜。然而就在穿過中庭時,忽聽一道魔音貫耳,“六兒啊~~~”重六條件反射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拖長叫魂般的聲音不可能是別人,必定是……“東家!”祝掌櫃披著件雲錦繡仙鶴的外袍,懶洋洋地靠在簷廊下的朱漆柱子上,懷裏抱著他那隻虛胖的狸花貓,對他招了招手。怪了,掌櫃一般不怎麽搭理他啊?重六小跑到掌櫃麵前,點頭哈腰道,“東家,您找我?”“剛才那兩位客人給安排了哪間房?”“雨聆,您看見他們了?那兩個客人有點怪,感覺像是從哪個大戶人家私奔出來的似的……”掌櫃低笑兩聲,輕歎道,“剛才我去拿賬本的時候看了他們的名字。昭寧新上任的提點刑獄司監察使忽然大駕光臨,咱們實在太怠慢了。”重六的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啥?您說那個藍衣服的是個大官?”“不是藍衣服的,是另一個。徐寒柯,戶部尚書的兒子。藍衣服的是他的副官,兵部侍郎家的三爺柳盛。”重六的表情上寫滿難以置信。大概是因為那個叫徐寒柯的看上去實在和一般高官大老爺在市井小民心目中的形象不甚相符。沒有大肚子,沒有白胡子,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儀仗。而且東家是怎麽認出來人家的?“那……憲司跑到我們這兒來幹什麽啊?我們這兒也沒發生什麽命案啊?”重六納悶地問道。“可能是為了忠王中邪而死來的案子來的吧。”掌櫃有些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著那顆槐樹,“他被提拔上來,就是為了查這個案子。”一直居住在昭寧路濟雲府的忠王去京城給太後祝壽卻莫名其妙薨逝的消息早已在民間傳開,但他死在京城,住在晉襄城,這個憲司跑到天梁城來查什麽?而且還是住在他們這間沒多大名氣的客棧裏。重六用崇敬的語氣說道,“東家你知道的好多啊!”末了還找了個能讓燈籠的光從眼睛裏反射出來的角度,力圖營造眼睛裏冒星星的效果。掌櫃垂眼看著他,嘴角微微一抬,仿佛十分受用。祝掌櫃比他高一頭,看他也總是拿眼睛覷著,仿佛懶得低頭一般。重六總覺得,大概世界上應該沒有比掌櫃更懶的人了,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就算站著也總得靠著點什麽。這麽懶偏偏身材還那麽好,真個能把人氣死。“不是我知道的多,是客棧開久了,總能聽到點奇奇怪怪的消息。”祝掌櫃見重六仰著臉一副很感興趣很好學的乖巧樣子,開恩一般繼續說道,“忠王之死邪性得很,明明是皇帝最喜歡的四兒子,死的時候卻草草發喪,甚至都沒有停靈。據說他死前幾天神誌已經不清,經常整夜不睡覺,讓所有仆人在他的房間裏站著陪他,仿佛怕什麽東西出現一樣。”重六一副絞盡腦汁思考的認真模樣,“沒有停靈?可能是皇帝太傷心所以想快點結束?或者是因為忠王瘋了所以皇帝覺得丟臉?”祝掌櫃吭哧一笑,仿佛聽到了什麽十分幼稚的發言一般,“皇家麵子大過天去,要不是有什麽隱情,絕不可能這麽草率。忠王從小康健,性情和柔八麵玲瓏,是太子一位的重要人選之一,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輕易發瘋呢?除非是……受了什麽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