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腦海裏有了那個絡子繡了回字紋的模樣,“奧,那是簡單又大氣的,比上麵繡個什麽花啊,鴛鴦啊好看多了。”


    “可是你頭一回給他送的東西,真的不繡個鴛鴦嗎?”連城繼續道。


    我輕搖搖頭,有些羞赧:“不了,繡了鴛鴦,他便更帶不得了。”


    “喲,想得還挺全的,又叫人家收,還得叫人家戴,想得真周到。”連城又開始臊我。


    可算是又恢複原來說話的樣子了,我心道。


    時間倒是快,才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午時了。府上開始緊張的備菜,母親都親自下了廚。


    誰知剛到午時中,正在用餐,卻是孟家突然來了人,說軍中的孟公子回來了,孟連城一聽這話,猛地扒了兩口,連忙告了罪,便回家了。


    我同母親送她回來,去了堂裏,尋思了許久,還是將姐姐的事情告訴父親罷,母親對這裏麵的利害關係,並不是很清楚。


    夜裏父親回來,用過飯,正獨自在書房裏。我雖然到了門口,卻是還在遲疑,畢竟答應了姐姐,此話不該說的。可是聽了連城的話,我總覺得事態並沒有我想的那麽樂觀。


    在門口踱步許久,歎一口氣,心想著:這回就算了吧……


    “進來吧。”


    哪知道父親突然傳來一句話,我一愣,隻得退回去了。


    進了書房,父親正執筆寫著什麽,字跡遒勁又瀟灑。他許久沒寫過字了,向來是喜歡作畫的,今日怎的寫起字來了。


    “怎麽?有事要說?”


    我輕輕一俯身,猶豫道:“也沒什麽要緊事情。”


    “說罷,你每次這般說,便是篤定要自己受委屈了。說出來,叫為父幫聽聽看。”父親不看我,手上繼續不停地寫著。


    我一歎氣,知女莫若父啊,“父親可知京城裏那麽多姑娘,為何皇後娘娘偏偏選了我去?”


    他突然停了手上的動作,抬頭看著我。那一刹那,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猜到原因了。


    我定定的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是姐姐,向皇後娘娘提議的。”


    他麵上不可遏製的震驚,慢慢地五官幾乎皺在一處,表情由震驚,變作無比痛苦的模樣。


    “父親?”我被他的表情嚇到了,連忙喚他。


    他開口,聲音還微微顫抖:“你可知,今早退了朝,皇後娘娘叫我作甚?”


    我眉頭微蹙,輕搖頭道:“不知。”


    “她叫我給她的兒子,三皇子,寫些歌功頌德的玩意兒。”父親歎了口氣,繼續道:“這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三皇子是個沒什麽才能便罷還十分般紈絝的主兒?我起先不答應,她卻是叫你姐姐來勸我。”


    我一愣,瞧著父親的模樣,他大約是對姐姐失望了。


    “起先我隻當你姐姐是被人要挾,不得不如此行事。哪知她自己說漏了嘴,說她將來是要嫁給三皇子的!她若跟著皇後,得了信任,倒也算能得庇佑。”


    父親歎氣,仿佛蒼老了許多,“可若是將來指望著三皇子,那可是八個皇後都救不回來的草包,遲早要完的。”


    我給父親遞了盞茶,叫他順順氣。


    他喝了口,繼續道:“我一路回來越想越氣,本來沒往你這邊想,突然問我皇後為什麽選你嫁去李家,我才把事情連在一處。”


    父親很是惆悵,我隻好開口道:“父親,事已至此,唯願父親多照拂著姐姐那邊,免得叫她出了岔子,宮裏不比外麵,弄不好要丟命的。”


    “我已經管不了她了,今早她勸我時,我便知道,此事是我控製不得的了。”他很是喪氣,細想想這幾日,他總是很喪氣。


    他突然放下茶盞,瞧著我,“韻兒啊,是為父叫你受委屈了,都怨為父沒什麽本事啊……”


    他還要繼續,我卻聽不下去了,“父親快別說了,女兒從未怨過父親,且父親確實是盡了力的,您不必自責。”


    瞧著他歉意的模樣,我不忍心繼續說了,隻好道一句:“女兒先退下了。”


    出了書房,隔著窗紙,瞧著父親又繼續提筆寫了起來,我定定的瞧著他的影子,大約是在給那三皇子寫讚書吧。


    我對自己也挺失望的,看著父親向我道歉那一瞬間,我竟然在想:我需要的不是一聲歉意,而是您向皇後娘娘告罪,哪怕說自己身體抱恙,不能寫了。


    也許我需要的隻是您對我的一份公平,對您自己立場的一份堅持。


    回去的路上,風輕動,銀杏葉子又飄落了幾片。我突然有些羨慕孟連城,那天真的模樣,連笑裏都不摻雜一絲旁的意圖。


    第9章 第8章


    銀杏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的落,很快就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卻依舊挺拔的樹幹。入了臘月,天越來越涼,人往屋外一走,嗬氣都能成霜。


    本以為親事是皇後娘娘給賜下的,便可以免了“六禮”,隻需納征和親迎,其餘有的沒的,走走過場便罷了。父親母親也是這般想的。


    哪知李將軍竟從邊關回來了,親自拍了案,說:人家姑娘怎麽說也是個清白人家的孩子,雖說家世差了些,卻也是個好姑娘,況且一輩子就這一回,定要按著六禮一步一步地走完,丁點都不能差的。


    可把母親給高興壞了,連連在我耳邊說了幾日,說我將來的夫家是多麽多麽的善解人意,我未來的公公也是個糙話不糙理的人。


    我瞧著她笑得天真,況且一切已成定局,不忍心將這裏頭的曲折告訴她。


    九月初三,及笄禮才過了沒幾日,皇後娘娘便傳了旨意,說她親自請宮裏的天師給我們二人合過八字了,今年的臘月二十八正是個極好的日子,萬事皆宜,尤其宜嫁娶。


    此事聽起來便是天大的榮耀,畢竟隻有那些在宮牆裏麵的皇子公主們,才能叫天師給合八字,算日子。


    我心裏卻清楚,皇後娘娘不過是想早些了了此事,以免中間出什麽差池罷了,同旨意一起過來的,還有皇後娘娘賜給我的一些金銀珠寶。可叫母親樂開了懷,終日笑意掛在嘴上。


    如此,日子便是定下了,那“六禮”自然是要緊著辦的。新娘不宜動作,裏裏外外可把我娘給累壞了,又要急著備嫁妝,又要接待親朋。


    九月初六,聖旨下了才不過三天,李府便差了媒人來納采(和提親差不多),來的正是孟連城的母親,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之妻,皇家的命婦。於我們兩家皆是最好的選擇,身份沒有過高,卻也不低,實在是正正好。


    那一日媒人帶著一大群人在家裏熱鬧了半天。


    九月十八便來問名了。這問名,除了問女方的名字,卻是還要問女方八字的,好將男方和女方的生辰八字合一合。


    其實合八字,主要是為了選個婚期,如今婚期已經被皇後娘娘定下了,便隻是走走形式,順便瞧瞧看有什麽相衝的東西,大婚當日避開便罷了。


    十月初八,納吉,所謂納吉,便是由媒人將合婚的結果,告知女方。另外再為女方送上一套金或銀的首飾。李家是首屈一指的高門大戶,母親本想著大約會更精致些,哪知不僅如此,竟送來了三套,赤金、素銀、碧玉的各一套,當真是奢華。


    這可叫我娘高興壞了,好幾天都合不攏嘴,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喜滋滋的包好給我當嫁妝。


    十月十八,是六禮中的大日子——納征。民間所謂的送聘禮,那日李府的送聘禮的車隊,足足排了一道街,除了禮節之外金銀器具一應俱全。其中最為貴重的便是那套嫁衣了,正紅的綢緞衣裳上墜著珍珠、翠玉,流光溢彩。頭上戴的金釵子,更是巧奪天工,做工細膩非凡,甚是好看。


    聘禮入了我們府裏,擺了滿滿一院子,六個傭人跟著一起細細盤點,竟用了快一天的時間。


    十一月二十三,便是親迎之前最後一個禮節了——請期。其實於我們這樁婚事裏,請期便是毫無用處,婚期乃是皇後娘娘親指,本就沒得選。於是那日便也是媒人帶著男方家裏的人,同著我們家各路親朋走個過場,熱鬧了一天。


    *


    瞧著眼前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我長籲一口氣。此刻母親正同家裏的那些親戚們在前院的屋裏給我縫錦被,說是娘家一人一針,晚上睡覺的時候,一瞧見被子便知道,娘家有人,也更有底氣些,還能給新郎一個震懾。


    手爐漸漸的有些涼,我叫一旁的珍兒給我去暖一暖手爐。珍兒樂顛樂顛兒地拿著手爐便回來了,卻一眼瞧見我還立在院子裏,嗬氣拉的老長,又開始嘮叨起來了。


    “小姐呀,天這麽冷,你看一會兒便罷了,若是染上了風寒,到了成婚那日可該怎麽辦?打著噴嚏上花轎嗎?”我瞧著珍兒說話時的模樣,很是生動,當真是出落的越來越嬌俏了。


    我向她開口告饒,“我的好珍兒,離你小姐我成婚還早呢,染了風寒也來得及好。”


    “哎呀,小姐你可千萬不能這樣想!萬一好不了,那小姐你便是偌大的京城裏頭,唯一一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上花轎的新娘子了!”


    她把手爐遞到我手裏,輕輕推我。我隻得無奈的搖頭:這丫頭,當真是越發難管了。


    我假意往屋裏走,心知她早就想去看我的嫁妝了,口中循循善誘:“聽說前院母親她們正在縫錦被,庫房門口此刻大約是沒多少人看著的,你要不趁機去看看?”


    她明顯警惕起來,猶豫了一下卻不上當,“小姐你先去屋裏再說。”


    “好~”我將門簾撩起,一隻腳踏進屋裏,道:“你放心去吧。”便進了屋。從窗縫裏悄悄地瞧著珍兒,果真開開心心地走了,我這才從屋裏出來。


    又去瞧院裏的那棵銀杏,我發現我似乎有些貪戀這棵禿了的樹。突然想起它葉子剛剛開始發黃時的模樣,然後漸漸地一片一片的金黃飄落了一地,變成現在這副,挺拔卻光禿禿的模樣。


    摸著暖哄哄的手爐,心裏卻突然起了惆悵。


    站了不過片刻,竟是漸漸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許是天還沒有太冷,雪若有似無的,剛到地上便化了。


    大概是壓抑的久了,我今天似乎尤其任性,竟是張開手,試圖去接那些雪花,想看看她們未化開時的模樣。幾番抓不到,便將手爐放在一旁,左右撲了幾下,手裏的雪花卻是在看清楚的刹那間,便全化開了。


    “容二小姐。”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男聲在喚我,我一驚,這個聲音並不熟悉,連忙轉身看他。心裏有些著急,想著是哪個登徒子敢隨便闖入女子的小院。


    卻在轉身瞬間定住了,那人正是我的未婚夫婿。


    他此刻一身藏青色的便服,腰間佩玉,頭戴一頂絨毛寬簷帽,同平日的禁衛官服不同,更加儒雅了些。長身立在淅淅索索的小雪裏,卻顯得更加挺拔,眉目如畫一般。


    眼看著他往前行了兩步,站在了離我很近的地方,我卻一時忘了反應。直到他輕笑出聲,那聲音低沉且磁性,仿佛有癮的藥物一般,叫人聽了還想再聽,他道:“傻姑娘,回神了。”


    我瞬間回神,瞧了他一眼,便瞬間把臉轉到一邊。寒冬臘月裏,我卻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滾燙滾燙的。連忙往後退了兩步,一時心急,竟是有些踉蹌。


    卻是又傳來了他輕笑的聲音,“當心些。”


    我一時間又急又羞,也不敢抬頭看他,生怕被他發現自己的大紅臉,輕聲嗬斥道:“李公子,你現在如此出入我的小院,這不合規矩。”


    “你知道我是誰?”他一愣,輕聲問我,我卻未回答他。


    總不能承認說皇後娘娘已經叫我在屏風後麵偷瞄過你了吧。


    可抬頭瞧著他的臉上,似乎也起了些紅雲。


    “抱歉,確實是在下唐突了。”他微微躬身,拱著手解釋道:“在下實在是有些好奇,未來的新娘是何模樣,並沒有任何冒犯的意圖。此番也是悄悄進來的,並沒有第三人知曉。”


    我微蹙了眉,雖是喜歡他,卻也知他不該在此處出現,輕聲開口道:“既然你已經看過了,那便快些走吧,若是被人發現了,於你我和我們的家族都是不好的。”


    他又往我這邊走了兩步,我連忙後退。


    眼瞧著他的嘴角扯開一個弧度,比這白雪還幹淨。“容二姑娘莫怕,我不過是心悅姑娘,想送姑娘玉佩做信物罷了,送了就走。”


    我一瞧他,腰間的玉佩果然沒了,此刻正拿在手裏。粗粗一瞧,是許久之前在梁園裏見過的那一枚。


    我急著叫他走,沒多想便伸手接過。可我接了玉佩他卻還不離開。


    “你怎麽還不走!”我有些慌了。


    他微微蹙了眉:“額,容二姑娘呀,我把我祖傳的玉佩給了做信物,你總要回些什麽吧?”


    我一個箭步衝進屋裏,將幾個月前便織好的絡子遞給他,胳膊伸得直直的。另一隻手裏捏著玉,卻不敢看他,隻看見白白的嗬氣從自己口間大進大出。


    他伸手接過,仿佛端詳了一下,語氣裏仿佛是滿意的,道:“容二小姐,告辭。”


    他走了許久,我卻還愣在原地。搖了搖頭,努力回神,卻隻覺得一陣燥熱。我都幹了什麽呀?為什麽收了信物?他剛才說心悅我?


    雖然沒有照鏡子,我卻知道自己的臉一定通紅,麵上還愣愣的,心裏卻笑開了花。


    我設想過無數次我同他見麵時的情狀,有平和卻冰冷的、也有激烈而厭惡的,卻沒有一個像今日這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兩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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