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校長為他們介紹著白集村,“如果你們實在看到窮得……窮得看不下去,就拿點餅幹和糖果給人家,不用給錢,你們是外麵來的老師,給錢他們也不會收的。”


    秦朗他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心裏卻在後悔出來時沒多買點東西當禮物。


    走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漸漸走出了汗來,黏濕的汗液漸漸沾滿後背,被風一吹又癢又膩。幾人裏,黛文婷這樣的姑娘最怕的就是這樣的天氣,早早用一幅巨大的羊絨圍巾包住了頭臉,帶著墨鏡低著頭走在江昭輝的背後,乍一看就像這邊回族的姑娘,可再一看那顏色漂亮光澤細膩的羊絨圍巾和收腰漂亮的長款羽絨服,就知道這不會是這邊鄉下的姑娘。


    說實話,張校長一開始都不太願黛文婷一起跟著出來,因為這姑娘長得太漂亮了,他怕出事。


    但黛文婷堅持要來,這些校服都是她募捐來的善款添置的,她對學生和這批物資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親自弄明白怎麽回事,她不會放心的。


    臨走前她給張校長看了這麵大圍巾,又有江昭輝跟著保護她,張校長這才鬆動,讓她跟著。


    走了整整四十五分鍾,都已經走到讓人不耐煩的時候,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座小村莊,村頭有幾個青年人在挖水渠,旁邊散放著幾頭羊,埋著頭吃掘出來的草根。


    這些青年老遠看到人來,放下手裏的鐵鍬往遠處張望。


    等看清楚打頭的是誰,幾個青年都笑著打招呼。


    “張校長,又來咱們村啊?這次是誰學費沒交?”


    附近幾個村的孩子們都是張校長教出來的,對張校長都很客氣。


    “沒有,今年的都交了。我帶幾個新來的支教老師熟悉熟悉學生家環境。”


    張校長笑嗬嗬地領著老師們往村子裏走,沿著一條已經幹涸的溝渠,一直走了好遠,還能看到後麵的青年們對著黛文婷指指點點,哄笑著什麽。


    按照江昭輝以前的暴脾氣,見到這種明顯是調笑的架勢早就發火了,但一路上黛文婷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不讓他回頭,再加上黛文婷裹得嚴實連臉都看不到,這火硬是沒發出來。


    “別放在心上,都是好小夥子,自願留在家照顧爹媽和爺爺奶奶的,以前也有附近幾個村來招工勸他們去的,都沒走。這裏水少,自來水也沒有,渠要經常通,要沒有幾個年輕壯勞動力,連種地的水都沒有。”


    張校長回過頭,用當地方言吆喝了一聲什麽,小夥子們笑做一團地散了,繼續挖地。


    其實這種狀況,所有人也理解。


    一群大小夥子,枯燥地挖著地,在荒田灰地裏突然出現幾個年輕的姑娘,其中一位還裹著美麗的圍巾,就算沒看到頭臉,都能感覺到黛文婷那與眾不同的精致氣。


    本就是荷爾蒙最沒處用的年紀,外麵來的漂亮女老師自是給這灰撲撲的世界平添了一抹明亮動人的色彩,哪怕不能冒犯,也足夠讓一天的心情變得興奮雀躍。


    隻不過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有之前那些事情,幾個老師都很擔心安全問題而已。


    李曉欣的父母是白集村裏難得沒有出去打工的人家,李曉欣的父親年輕時從高處掉下來,摔破了脾髒,雖然人救回來了,但是也從此做不了重活,又沒什麽手藝,出去打工也沒人要,拿著工傷給的那點救濟金,回了老家。


    無論是一年級時入學填的資料,還是在張校長印象裏,李曉欣都是家裏的獨女,所以當張校長在李曉欣家門口見到背著繈褓在磨玉米麵的女人時,頓時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咦,那個繈褓……”


    蘇麗看著女人背著的繈褓,瞪大了眼睛,用手肘拐了下身邊的秦朗。


    那繈褓,是拿李曉欣的羽絨內膽裹著抓絨衣打出來的包。


    第53章 困難vs苦難


    李曉欣的媽媽似乎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陌生人”到她家來,一下子有點慌,丟下手裏的磨子就往屋子裏跑,一邊跑一邊喊她男人的名字:


    “李大力!李大力!來抓生孩子的人到家裏來了!”


    李大力聽到自家婆娘的交換,提這個扁擔就跑了出來,一抬眼看見院子裏站著五個有男有女的年輕後生,手裏的扁擔就是一緊。


    如果人少還好,來了這麽多人,就他這半個廢人,哪裏保得住誰?


    可一想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再厲害的政府人員也不可能把孩子給丟了,最多就是罰個款,他心一橫,索性耍起了賴。


    “你們要查也沒用,我們家一分錢都沒有,錢全部因為找接生婆花掉了,娃娃連奶水都沒有的喝,全靠喝村裏羊奶救濟,你們要罰款,明年再來吧!”


    瑟縮的男人身後露出的兩間小土房仿佛要驗證他所說的話似的,一間已經半毀,全靠隔壁的另一間撐著才沒有倒,大半部分已經塌陷,露出用稻草和短木混雜出來的筋骨;另一間雖然尚有屋子的形狀,但是屋簷下方也破了許多個大洞,用幾塊青瓦片勉強蓋住。


    窗戶是拿報紙糊的,前幾天下大雪刮大風,早已經是千瘡百孔,房門薄如紙片地靠在牆上,大開的屋門露出內裏家徒四壁的現實,從屋頂漏洞傾瀉的光灑在屋子裏,光線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但一旦遭遇雨雪,恐怕裏麵的人也不好過。


    一切的疑問,在看到那個繈褓的一瞬間,都有了答案。


    李曉欣咬著牙也不敢承認的原因,也有了猜測。


    即使是農村,也是有計劃生育的,這裏也一樣,如果第一胎是女兒,在第一胎五年內能生第二個孩子,但是超過五年就不給生了。雖然國家一直有會放開生育的傳聞,可畢竟還沒有法律法規推行下來,李曉欣的媽媽懷了二胎這種事,必然要保密,否則輕則會被罰款,重則要被拉去流產順便結紮。


    李曉欣不敢說出真相,八成是怕家裏要被罰款。


    農村人大部分沒有避孕意識,就連結紮是什麽都不知道,有些知道也沒有錢做,對於那種生了好多胎還不死心想要兒子的,計生辦一般會出錢為她們做結紮,免得三天兩頭打遊擊,越生越窮就算了,經常還出事。


    村裏有不少孩子是留守兒童,這些留守兒童有弟弟妹妹的過程往往也很戲劇化——某一天回家好好的,爸爸媽媽就回來了,然後帶回來一個弟弟妹妹,把弟弟妹妹交給家裏,人就又走了,依舊一兩年見不到一麵,隻不過從一個人等,變成一群孩子在等。


    反倒是那種父親或母親出去打工,留一個人在家照顧兒女的家庭最讓孩子們羨慕,能把配偶留在農村照顧孩子的都是在乎孩子的,因為夫妻聚少離多,也不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弟弟妹妹,村裏大部分獨生子女,都是這種情況。


    李曉欣以前也是獨生女,雖然家裏條件特別差,可過的也不算苦,然而弟弟一生,這個小嬰兒即是男孩又是最年幼的那個,自然就受到了家裏最大的照顧,包括李曉欣在內,都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我們不是計生辦的。”


    口直心快的蘇麗首先憋不住,開口解釋。“我們是李曉欣的老師。”


    “欣欣的老師?”


    李大力用狐疑的眼神看著一院子男男女女,仿佛是在審視他們是不是在詐自己。


    直到張校長重重地一聲咳嗽,從年輕人身後露出身形,李大力才如釋重負般丟下了手裏的扁擔,從防備變得熱情起來。


    “張校長!原來真是老師們來做客啊,哎呀家裏亂的很,屋子裏也不好招待,對不住,對不住!”


    他的身體非常瘦弱,風一吹就倒似的,隻是吹了一下風整個臉都紅了,嘴裏說著對不住,自己卻像實在受不住風一般先一頭紮回屋子裏去了。


    “孩兒他媽,出來招呼一下老師,誤會啦!是欣欣的老師來了!”


    背著孩子的女人這才重新走出屋外,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是欣欣的老師?是不是欣欣在學校淘氣了?”


    說話間,也許是動靜太大,她後背上的孩子醒了,發出貓叫一樣的哭聲,女人焦急地解下後背的繈褓,急地直吼:


    “欣欣呢!不是說去老樁子家拿羊奶去了嗎?怎麽還沒回來?!孩子餓了!”


    這世界上最尷尬的事是什麽?


    杜若可以很肯定的說,是在學生家的院子裏看著女人在磨盤上給孩子換尿布。


    隻見李曉欣的媽媽匆匆忙忙地解開捆著繈褓的繩子,打開外麵羽絨內膽疊成的包裹,又揭開裏麵貼身裹著孩子的抓絨衣,露出一個穿著單衣、又小又瘦的小嬰兒來,孩子連哭都沒有什麽力氣,叉著兩條細細幹幹的小腿,任由李曉欣的媽媽從他的臀下抽出一條隔著塑料袋的粉紅色尿布來。


    尿布大概是由秋褲的褲腿剪成的,早已經洗得發白,厚厚一疊,被丟在地上,李大力熟練地又遞過一疊,讓李曉欣的媽媽換好,又在尿布外再隔上那層塑料袋。


    這一幕看的幾個老師眉頭直皺,在這個連水都稀少的地方,又是大冬天,尿布肯定沒辦法那麽容易幹,哪裏有那麽多布做尿布?


    而且拿塑料袋當隔尿墊也不透氣,孩子遲早要長疹子的。


    可是他們也問不出口為什麽不用尿不濕,因為答案不用問都知道,肯定是因為沒錢。


    李家夫妻都去忙著折騰小孩子去了,任由老師一肚子話也沒辦法說出來,他們也顧不上招呼老師,所以所有人隻好尷尬地站在那裏看著他們給小孩子換尿片。


    “你這個憨貨怎麽才回來……”


    直到小孩尿布換完了,李曉欣才端著一碗羊奶回來,李曉欣的媽媽見她露了個頭,大概是想訓斥她為什麽回來晚了,但一反應過來孩子的老師在這裏,後麵的話就沒說完,隻是動作有點大的奪過了她手裏的碗。


    倒是李曉欣看到幾個老師來了吃了一驚,都沒注意到她媽差點要發火的事,怯生生地向他們問好:


    “張校長好,杜老師好,秦老師好,江老師好,蘇老師好,黛老師好……”


    “你好。我們今天就是來看看你,還給你帶了禮物。”


    蘇麗終於找到能正常說話的人了,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似的從肩上卸下雙肩包,從包裏拿出幾袋餅幹和捆好的一小袋糖果,遞到她手上。


    李曉欣不敢拿,直看她爸媽。


    “收下吧,最近你學習挺刻苦的,語文和數學都考了八十分,英語稍微差了點,但也有七十分,這個分數,在縣裏上中學也夠了的。”


    鄉下孩子學習成績普遍和城裏有差距,八十分就已經算是很好的了,所以杜若才有此一說。


    聽到孩子在學校裏成績好,老師來不是找“麻煩”的,李大力也很開心,給女兒使了個眼色:


    “老師叫你拿,你就拿了吧。”


    李曉欣這才接下。


    那一頭,小孩子已經像貓兒一樣舔起了碗邊,喝著估計已經被風吹冷的羊奶,大約是因為“拿人家的手軟”,再加上來了這麽多人不好意思,李大力把幾個老師邀請進了屋子裏。


    屋子裏有一股便溺的酸臭,幾個老師都有點不想再呆了,匆匆把李曉欣身上穿得少、在班上冷得直跺腳的事情說了,蘇麗更是眼睛不停地瞟向那個繈褓。


    “我,我去看看灶上要不要燒水,給老師們喝!”


    聽到老師們是為了她沒衣服穿來的,李曉欣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悶著頭就去了灶間。


    “是我們家欣欣告狀了?”


    李大力皺眉。


    “不是不是!”


    幾個老師嚇一跳,趕緊解釋,“她什麽都沒說,是我們怕她家裏有什麽困難,才決定來家訪的。”


    “我也知道我苛待了孩子,可是不讓欣欣挨凍,弟弟就活不了了!”


    誰料他們一提到“困難”,李曉欣的媽媽就抹起了眼淚,一邊哭一邊嚎了起來。


    她的話夾帶著方言和普通話,而且發出來的還是唱歌一樣的哭腔,一段一段的,反倒比單純的方言更難辨認,幾個老師都像見了鬼一樣地看向張校長。


    “哎!”


    張校長壓低了聲音,給幾個老師解釋,“她是說,生孩子傷了身子不能著涼,吃的東西又沒有油水,沒有奶,孩子又瘦又小,家裏錢都去買奶粉了。李曉欣是夏天生的,沒有厚繈褓給弟弟接,男人身體差,一感冒就要住院也不能受寒,就隻能拿李曉欣衣服當繈褓……”


    其他哭腔到聽得懂,說自己前生做多了孽,嫁到李家來受苦。


    “這是她前生做多了孽來受苦嗎?這是李曉欣前生做多了孽生到他們家來受苦吧?”


    江昭輝壓低了聲音,對黛文婷吐槽。


    她身體不好、她丈夫身體不好,都受不得寒,所以就讓才十二歲的李曉欣受寒,把女兒衣服都扒了給弟弟當繈褓?


    大概是她哭得沒完沒了,張校長也不耐煩起來,磕了磕搖搖欲墜的桌子,終於開了口。


    “李曉欣他媽,你先別哭了!”


    沒什麽用,她還在抽泣。


    “不管你家裏困不困難,這衣服你都得還給李曉欣,她每天起那麽早上學,早上那麽冷,穿那麽少,遲早是要出問題的!現在才十一月都上凍了,後麵幾個月會更冷,你們難道就讓孩子穿那麽點上學嗎?”


    張校長知道這樣的人家和他們說好話沒用,就得語氣硬一點,態度也強硬了起來,“而且這些衣服是別人花錢給她買的,就是給她穿的,誰要敢克扣,我們就要把衣服收回去,誰也別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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