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幹笑了一半突然頓住,納悶地問,“剛剛不是還在的嗎?”


    “剛剛杜若視頻的時候,她說她肚子痛,去上廁所了。”


    黛文婷小聲地說,“我們要等她嗎?”


    他們等了半小時,蘇麗都沒回來,坐在多媒體教室裏又挺無聊,也就自然散了。


    到了十一點,蘇麗才出現,這一天秦朗有意無意問過幾次視頻的事,都被蘇麗支吾了過去,他是個體貼的人,遂就不再提。


    其餘幾人,江昭輝一顆心都在黛文婷身上,黛文婷是個不怎麽主動的人,杜若更是完全不關心別人私事,於是蘇麗和家人視頻的事情就這麽被忽略了過去。


    到了第二天上課,幾個老師拿著學校的花名冊,一個個核對學生們家長的姓名,並登記起孩子們父母的名稱,告訴他們以後就可以在多媒體教室和父母們通過手機、電腦和屏幕與父母們通話、見麵了。


    最重要的是,不要錢。


    讓幾個老師心酸的是,百分之八十的孩子,都能一口背出父母中某一人的電話號碼,有些父母兩人的手機號都流利地背了出來,他們並沒有多少打電話的機會,能這麽快背出來,明顯已經在心裏記住了許多遍,已經深刻到不假思索的地步。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有些是父母因為工作原因經常換手機,沒辦法確定現在號碼有沒有換,有的是年紀太小,完全不明白手機號碼是什麽,沒辦法,幾個老師隻好去找張校長,拚拚湊湊的,八十七個學生,要到了七十四個電話號碼,也算是很大的成績了。


    然後,秦朗便請來了張校長,當著他的麵,拿著捐款新買的手機,一點點教他怎麽登陸學校的微信,怎麽一個個申請添加好友,將這些學生家長的電話號碼輸了進去,發送了“我是紅星小學老師”的申請。


    在孩子們焦急的盼望下,一天一夜過去了,隻有十幾個學生家長通過了回複。


    從這邊農村裏走出去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因為地處西北,他們去打工的城市大多是成都、西安這樣的城市,工作非常辛苦,工資卻普遍隻能溫飽,買個手機就不容易,智能的更是難得,有智能手機又會用“微信”這種工具的家長,隻有五分之一。


    於是和父母成功聯係上的孩子就能高高興興地和爸爸媽媽視頻了,其他聯係不上的孩子就隻能扒在多媒體教室的窗子外,用充滿渴望的眼神看著屋子裏的孩子們用本地的方言和爸爸媽媽聊天,有些孩子看著看著,就開始抹眼淚。


    有些事情,如果沒有對比,就放在那裏,是不會痛的,因為所有人的痛都一樣。


    然而,一旦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就在眼前卻求而不得,那痛就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就像是被壓抑太久的洪水突然決堤,轟然而來。


    思念、痛苦、委屈,如洪流一般排山倒海,哭也不是那種嚎啕大哭,隻是麵無表情地一邊看著屋子裏的孩子,一邊無聲地抹著眼淚,卻更讓人心疼。


    站在走廊那頭的杜若,眼眶也漸漸紅了。


    這一刻,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們的悲傷和委屈。


    “杜若,你去幹嗎?”


    準備和她一起去多媒體教室看看的蘇麗見杜若掉了頭,追上幾步,茫然地問。


    “我去打電話。”


    杜若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她從抽屜裏翻出花名冊,握著自己的手機,到了村門口,開始對畫著x的電話號碼,一個個的給學生的家長們打電話。


    第二天,通過微信申請的家長漲到了二十多個。


    但不夠,還是遠遠不夠。


    就連最遲鈍的蘇麗,都感覺到了杜若的焦躁。


    “杜若,不就是聯係不上嗎?這也是客觀條件造成的,有些家長就是沒有智能機或者不會用視頻通話啊,孩子們不會怪我們的。”


    蘇麗挽著杜若的手臂,拉她去多媒體教室。


    “你去看看,聯係上的孩子們多開心!”


    現在,多媒體教室是整個學校最受歡迎的地方,堪比幾十年前的電話亭。


    隻要一到下課的時候,能和父母通話的孩子就會纏著張校長或者其他幾位老師,請老師們幫他們撥通和父母的視頻電話。


    視頻不是每次都能接到,但孩子們大多會和父母約定下次通話的時間,現在大部分父母已經習慣了每天和自己的孩子通通視頻、問問生活的情況,有些在家裏確實受了委屈的也敢和父母說了。


    依舊聯係不到父母的孩子們確實失望,但他們至少做到了開頭,以後情況會越來越好的,蘇麗這麽堅信著。


    杜若被蘇麗連拉帶拖的到了多媒體教室,窗外依然趴著許多孩子,年紀最小的馬珍珍連窗台都夠不著,隻能踮著腳尖往裏看。


    她聽張校長說過,馬珍珍的媽媽因為被家暴,實在忍不住,偷偷跑了,馬珍珍的爸爸對外說,是因為家裏太窮,老婆才跑了。


    馬家一家都沒走出過大山,也不敢出門,所以沒人知道她跑到哪裏去了,更不會有電話號碼。


    但馬珍珍還是踮著腳尖,如饑似渴地看著別人和爸爸媽媽通話。


    屋子裏一共隻有兩部手機、一台電腦,即使不用投影布,同時也隻能讓三個孩子和父母通話,其他孩子就在旁邊等著。


    因為人數太多,午休時間又太短,每個孩子自己私下裏做了約定,時間決不能超過十分鍾,一旦超了,其他人就會提醒他到時間了。


    好在黛文婷正在忙著架構“紅星小學直播間”,等直播間架構好了,黛文婷教會了他們怎麽進直播間,孩子們的父母就能在直播平台上看到自己的孩子每天上課的樣子了。


    多媒體教室裏,一個孩子正在和他的爸爸聊著爺爺的老風濕犯了,原本在門外趴著看的一個孩子突然神色激動地衝進了屋,對著電腦屏幕那頭的同學爸爸喊了起來。


    “劉叔,我爸是和你一起出去打工的吧?你們是不是在一起?你能把手機借給我爸爸,也讓我們說說話嗎?”


    他湊到屏幕前,眼裏都是哀求。


    “我聽秦老師說過,打這種電話不要錢的,求求你了劉叔……”


    “我都兩年沒見過我爸媽了!”


    第49章 情怯vs情深


    農村裏出去打工,一般都會去“投奔”同鄉,哪怕是在工地裏搬磚,大多是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除了能互相照應以外,老板也喜歡用這樣的工人,雖然是流動人口,但有知根知底的同鄉在,用起來要比隨便招來的人放心。


    被喊做“劉叔”的人就是某個工地上的小隊長,村子裏有不少壯年勞力出去打工後都投奔了他。


    他是小隊長,收入高,手機好,因為經常和包工頭、監理這樣的人接觸,也學會了用微信和不少手機軟件,是最早通過申請的一批家長,隻是因為工作忙,並不能經常和兒子視頻。


    窗外那孩子一嚎,被孩子們叫“劉叔”的男人就樂了,畫麵暫時空白了一陣子後,小工棚裏被劉叔三三兩兩領進來幾個茫然無措的男男女女。


    這個工地上不但有男人,也有紅星村出去的女人幫忙燒飯、做小工,於是幾個老師就看見原本還在窗外扒著的孩子們裏有好幾個胡亂喊著爸爸媽媽衝了進來。


    相比起手機這頭孩子們的激動,這些大人就要木訥的多。


    他們很多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打工,除了過年回家,就沒和孩子接觸過,對自己的孩子更不了解。


    如果說孩子對父母的渴望是源自幼小的生物對庇護者的向往,那很多從沒有擔過一天父母職責的家長,更多的把孩子看成一種“成年階段”完成的任務,以及……累贅。


    至少在手機畫麵裏,那些被叫進來的學生家長並沒有多少喜色,更多的是茫然。


    劉叔還算個熱心人,拿著自己的手機跟他們說著什麽,又推著一開始喊他“劉叔”的那個孩子的爸爸上前,然而那個局促的中年人對著手機醞釀了好半天,也隻對著兒子問出一句“你好好讀書沒有?”


    小孩子完全沒感受到父親的不知所措,又急又快地冒出一大堆話來。


    這裏的方言屬於北方語係,和普通話的語調相似,但是吐字發音卻是大相徑庭,聽起來經常跌宕起伏,仿佛鼻子和喉嚨都要花好幾倍的力氣才能爆破出一個音,而且也沒有什麽鼻音,一旦他們將方言說快了或是太激動了,幾個老師都聽不懂,也不知道那孩子對著父親說了什麽。


    孩子的父親聽完那一段話,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磕磕巴巴地說:“你來不了,我,我這裏沒地方住,你上不了學……”


    “那我就不上學了,我和你們一起打工!”


    孩子急急地說。


    “我有力氣,我也可以搬磚!”


    “瞎說什麽咧!”


    劉叔在那邊一拍桌子,“我們在這裏搬磚就是為了讓你們讀書,讓你們出人頭地!等你們考上大學,到了城裏,就是城裏人了!”


    幾個孩子爸媽也跟著點頭,“你劉叔說的對,我們這麽累死累活的就是不想讓你們跟我們一樣,娃兒,你也別看什麽視頻了,越看越胡思亂想,好好在家,聽話啊!”


    後麵還沒跟父母說上話的幾個孩子慘叫著“不要不要”,擠過去想要和父母多說幾句,然而屏幕已經不知道被哪個的父母點掉了。


    誰也沒想到,好不容易連上線的結果是這樣,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俱是沮喪和不敢置信。


    大概是憋屈的勁頭要個地方發泄,幾個孩子對著一開始喊著“不上學”的孩子發起了火。


    “你不想上學我們還要上,你嚇我們爸媽做麽事!”


    在杜若他們猝不及防間,一個高年級的孩子已經對他踹了過去,那孩子一個踉蹌直接跪趴到了地上。


    眼見著要打起來,杜若和蘇麗連忙去攔,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和大人也差不了多少了,農村的孩子打架也粗野,蘇麗好心去拉地上的孩子,還差點被撲倒。


    最後是張校長拿著大棒子冷著臉進了屋,才中止了這場騷動。


    原本應該溫馨的畫麵,最終以一場鬧劇結束,因為張校長拿大鎖鏈鎖了多媒體教室,這一天孩子連上課都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完全靜不下心來。


    放了學,張校長把大門一鎖,冷著臉將老師們喊到辦公室。


    “你們搞的這個什麽不要錢的網絡電話,我個人還是支持的,可是這幾天試著搞這個搞的人心浮動,我覺得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最好都冷靜幾天。”


    他皺著眉頭說,“已經有家長和我反應,這幾天孩子在家裏哭著喊著不讀書,要去外麵找爸媽!”


    老師們沒想到隻是視頻而已,會造成這樣的結果,麵麵相覷。


    “像今天這個事,有不願意和孩子們見麵的家長,就不該勉強的!我們這裏情況複雜,總有見不到父母麵的,像馬珍珍的媽媽,誰能聯係的到?其他孩子都和爸媽打什麽網絡電話,就她沒有,她回家要不要鬧?”


    有錢又有上進心的如“劉叔”這樣的,早早就換了手機,學會了如何在大城市生存,早有了把孩子接出去的心思,當然會關心自己的孩子,其他幾十個一開始就通過了微信申請請求的家長也多半是出去打工的人裏“混”的好點的。


    那些混的差的,根本不願意和家裏孩子聯係,因為知道聯係了也給不了孩子什麽,隻會讓對方更失望。


    張校長越想頭越痛,開始後悔任由幾個老師折騰,“說句不好聽的話,孩子長這麽大了,讀幾年級都不知道,能有幾句話講?翻過來覆過去就那麽幾句,‘吃飯了嗎?’‘有沒有好好讀書’,我都會背了!”


    其實留守兒童和父母一年都見不到一麵,若論感情,能有多少?“父母”更多的像是一個可觸卻不可及的符號而已。


    可沒有人願意自己的人生是缺失的,小孩子並不能理解什麽是賺錢,什麽是學區房,什麽是九年義務製教育,他們隻覺得爸媽是因為沒有錢,所以不要他們。


    既然如此,那就不讀書,不花錢,出去打工,一家子就能團聚。


    但對於在外打工的父母來說,能負擔他們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很艱難了,再來個孩子根本沒人能帶,他們自己就住在流動工棚和臨時宿舍裏,孩子是住不了的,而孩子年紀太小即使打工也沒人要,多個人還多張嘴,不如留在老家,還有地種,學校也包飯。


    與其說他們是怕孩子看到父母越看越想,更不如說是在逃避一種責任,慌慌張張地拒絕了孩子溝通的要求。


    孩子們不會懂這些,如果家長和老師不能正確的疏導,他們隻會更加怨恨父母、怨恨家庭、怨恨學校,以致於怨恨整個社會。


    被張校長這麽一“剖析”,幾個老師臉色也沉重起來。


    “其實我也注意到了,有幾個孩子最近上課根本沒心思聽,一直魂不守舍的。”秦朗難過地話都說不出來,“我問了其他人,他們都是聯係不到父母的孩子。”


    和每一任的支教老師一樣,秦朗他們一直努力地試圖讓這些孩子能適應現代生活,能接受到外界的訊息,不至於和這個時代脫軌,但每每事情到了最後,總是會一波三折。


    方老師和李老師得到捐贈的衣服和善款,反而被村民們誤會;


    秦朗努力接通了對外的網絡,希望教會孩子們用網絡和外界溝通,卻引發了更多的不平……


    就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反抗著這種變化,每當他們想要改變點什麽,那股力量就凶猛地對他們叫囂著:


    ——別費力了,就讓他們這樣子吧,對誰都好!


    “是小孩子需要父母,但不是每個父母都需要小孩子。”


    杜若的聲音冷淡到幾近冷漠,“不管我們怎麽努力,隻要有這種父母存在,事情隻會適得其反。從兒童心理學上說,不善於表達的孩子,常常會使用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憤怒,這不僅是情緒的宣泄,也是自我存在的一種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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