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發貴不在嗎?”


    “王發貴,喊你呢!”


    一個小女孩推了推自己的同位。


    鼻子下拖著兩管鼻涕的孩子用袖子擦了下鼻涕,搖搖頭:“我叫毛毛,不叫王發貴。”


    “你傻啊,王發貴是你的大名!”


    那女孩終於忍不住了,舉舉手指了下隔壁的同桌,“老師,王發貴在這裏。他不知道自己大名,隻知道自己叫毛毛!”


    聽到女孩的的話,有幾個孩子笑了起來,尖聲尖氣地怪喊“毛毛”、“毛毛”,沒一會兒,全班都哄然大笑,王發貴被笑得滿臉通紅,委屈地扁著嘴:“我就是叫毛毛嘛,王發貴是誰嘛……”


    農村裏為了讓孩子不夭折,起個小名而不喊大名的事情很正常,杜若眼見這個叫王發貴的小男孩要哭了,用喝止聲打斷了孩子們的起哄,又走到王發貴麵前,低聲對他說:


    “毛毛,每個人上學就要用上學的名字,你上學的名字叫王發貴,記住了嗎?”


    王發貴傻乎乎地看著彎下腰的老師,在她身上聞到一股好聞的香香的味道,忍不住聳了幾下鼻子,於是那好像怎麽也擦不完的鼻涕直接流到了他的嘴裏。


    “王發貴吃鼻涕,王發貴吃鼻涕!”


    孩子們又起哄了起來。


    說實話,看到這樣的場景杜若也犯惡心,不過她還是強忍著生理上的不適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麵巾紙,遞給王發貴。


    “王發貴,把自己的鼻涕擦擦。”


    王發貴下意識用手袖子擦了下自己的鼻子。


    杜若看了眼他的手袖子,發現已經濕漉漉一片,還帶著青青黃黃的顏色,再看他的鼻涕像是怎麽也止不住似的,終於沒忍住,直接抽出一張紙,給他把鼻子擦幹淨了。


    “用這個,別用袖子,知道嗎?”


    王發貴隻知道傻乎乎的笑,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杜若沒辦法,直接把那包紙巾塞進他嘴裏,又問他身邊的小女孩:


    “你認識他,對吧?”


    “他是我鄰居。”


    小女孩有點怕這個麵冷的女老師,怯生生地說。


    “那我交給你個任務,你看著他,如果他鼻涕流下來了,就讓他用紙巾把鼻子擦幹淨,別用袖子,你能做到嗎?”


    杜若輕聲問她。


    “我行的!我在家也帶弟弟!”


    小女孩驕傲地一挺/胸。


    杜若對她笑笑,走上講台,繼續點名。


    大概是她不太愛笑的緣故,孩子們除了之前起哄,之後就沒有再喧嘩,讓杜若得以一個個點名過去。


    當點到一個叫“馬珍珍”的女孩子時,杜若一愣。


    她記得這個名字,報道那天這個孩子的父親什麽材料都沒帶,卻直接申請兩免一補,之後蘇麗給他墊了七十塊的雜費,他卻再也沒來。


    既沒有送錢,也沒有送戶口本。


    她不知道蘇麗是不是已經忘了這件事了,還是沒把馬珍珍和那個軍裝男人聯係在一起,但是杜若後來又整理了一遍資料給張校長,對這個名字還是有印象的。


    她點了馬珍珍的名字,倒數第二排一個女孩很輕地說了一聲“到”,杜若看了過去,發現是個頭發枯黃的瘦小女孩,心裏已經有了數。


    即使在西北這樣偏僻的地方,大部分孩子也並不會餓肚子,隻有少數家庭條件特別差的才會有這種長期營養不良的膚色。


    因為食物的匱乏和營養的缺失,這樣的孩子多多少少有發育遲緩的情況,個別的還會智力低下,目前看起來馬珍珍的智力應該沒有問題,但身高和體重的標準卻明顯低於班上其他孩子。


    好在這孩子現在上學了,學校有國家補貼的餐費,中午一頓至少能吃飽。如果省著點吃的話,還能帶一個饅頭回去,晚上說不定也能吃飽了。


    杜若在心裏將“學雜費”畫了個叉,看了馬珍珍一眼,若無其事地點完了名。


    一年級的課程照例從拚音開始教起,在城市裏,一年級的孩子大部分已經從家裏、或者是幼小銜接班學過拚音了,可在這裏,大部分孩子看拚音的表情就像是看天書。


    之前蘇麗已經教了韻母,杜若“a”“o”“e”的問了一遍,大部分的孩子都會讀,也會寫,看來在家裏已經做了作業。


    這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好。


    隻有少數幾個孩子不會寫,那個流鼻涕的王發貴和瘦小的馬珍珍都在其列。


    杜若按照蘇麗教案上的進度繼續教,等快到下課的時候,按照教案上的流程提出了讓學生上黑板“示範”,很快七八個孩子都舉起了手。


    這麽積極,就連她教的高年級都做不到。


    五六年級那邊,要想點名讓人上來做示範,得靠她用“抓壯丁”的。


    杜若在舉手的孩子裏點了一個最積極的上來,隻見那個孩子拿著粉筆的手還有些不熟練,但還是像模像樣的寫完了幾個複韻母。


    她滿意地點點頭,誇獎了他一句,請他下去,卻見那個孩子站在原地不動,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好似在等什麽。


    “錢厚望是吧?你做的不錯,下去吧。”


    杜若耐著性子,指了指他的座位。


    “餅幹呢?”


    那孩子好奇地看看她,“沒餅幹嗎?”


    啥?


    餅幹?


    就在杜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時,那孩子終於意識到蘇麗老師走時沒和這位杜老師說,於是熟門熟路地自己走到講台前,從講台抽屜裏掏出一塊餅幹,誌得意滿地回到位置裏去了。


    全程看完經過的杜若狐疑地彎腰看了眼講台抽屜,隻見裏麵放著七八塊小袋的餅幹,有奧利奧也有鬼臉嘟嘟之類……


    她摸出來一看,不是奧莉奧也不是鬼臉都嘟,都是正品,應該是她帶來學校的那一堆零食。


    看樣子,蘇麗把李老師的話聽進去了,可是全靠零食獎勵來調動孩子們的積極性,真的沒問題嗎?


    “我是來幫蘇老師代課的,不知道還有小獎勵。”


    她關上抽屜,看了眼腕表,說:“還有五分鍾下課,接下來的時間,我給你們布置今天的語文作業……”


    用五分鍾的時間布置完了作業,杜若喊了聲“下課”,孩子們連課本都沒合上,就像是脫韁的野馬一般衝出了教室。


    她整理了下蘇麗的教案,想了想從課桌抽屜裏把剩下來幾包餅幹也拿了出來,準備打個包帶走,卻發現那個叫馬珍珍的孩子猶猶豫豫地站在課桌後麵,欲言又止了半天。


    杜若眼見教室裏已經沒人了,好奇地問馬珍珍:“馬珍珍同學,你有什麽事嗎?”


    隨著杜若的問話,馬珍珍終於鼓足了勇氣,從課桌後跑到了黑板麵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起來。


    “a、o、e 、ai、 ei、 ui……”


    她一個一個重複著剛才那個上黑板的孩子寫的“示範”字母,握著粉筆的手顫抖到杜若擔心下一刻那粉筆會不會就被她捏斷。


    粉筆沒有斷,孩子的手雖然顫抖的厲害,但是還是彎彎扭扭的把今天學的拚音字母寫完了。


    “你做的很棒。”


    杜若看著整個臉都憋成紅色的馬珍珍,刻意放柔了麵容,彎下腰和她說:“下次老師找你們上來示範的話,你也勇敢一點舉手,好不好?”


    馬珍珍紅著臉點了點頭,雙手不安地搓弄著自己的衣擺。


    那件衣服明顯是她某個哥哥淘汰下來的男孩衣服,套在她瘦小的身體上好似麻袋。衣服被洗得發白卻又帶著沒好好洗滌的汙漬,陳舊的衣擺被馬珍珍那麽一搓弄,好像隨時都可能裂開。


    馬珍珍的目光從講台上的餅幹上掃過,很小心的不讓自己的目光看向那些餅幹,但這麽小的孩子很難掩飾自己的表情,於是杜若就從她的眼裏感受出了她對餅幹的濃濃渴望。


    不是“我想吃餅幹”的那種渴望,倒像是……


    ——“我要吃不到這塊餅幹,我就要死了”的那種。


    下一刻,杜若醍醐灌頂般悟了。


    馬珍珍為什麽要故意留下來,為什麽看到她收拾餅幹要走就著急,為什麽之前害怕到不敢舉手的她現在卻要在她的麵前單獨為她寫拚音……


    杜若假裝什麽都沒發現,從桌子上拿起一小袋獨立包裝的奧利奧,遞給她。


    “你表現的很好,老師獎勵你一塊餅幹。”


    馬珍珍飛快地伸手接過了餅幹,就好像害怕杜若會反悔似的緊緊捏著它。雙手握著餅幹的動作讓她身上的骨頭顯得格外突出,讓人感覺她瘦到令人心酸。


    杜若鼻中猛然一酸,於是又在講台上拿了一袋更扛餓的蘇打餅幹遞給她:“這個也給你吧。”


    “蘇老師說,每次隻能拿一袋,否則別的孩子下次就沒有了。”


    馬珍珍眼睛死死地盯著餅幹,沒握餅幹的那隻手卻小心翼翼地將杜若的手推開了。


    她推開餅幹的表情虔誠又沮喪,然後就像是害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反悔似的,她將奧利奧放進自己破爛的口袋裏,向杜若鞠了個躬就跑出了教室。


    杜若握著被推開的蘇打餅幹,久久回不過神。


    就在馬珍珍走上講台之前,她的腦海裏曾經閃動過許多的念頭。


    她曾想過,等蘇麗回來要告誡她用餅幹利誘孩子向學的做法不對,如果餅幹用完了該怎麽辦呢?


    她曾想過,如果將餅幹就這麽放在抽屜裏,會不會有孩子為了吃餅幹而偷偷拿走它,從此嚐到了甜頭,就學會了偷盜;


    她還想過孩子們吃慣了香甜的餅幹,會不會就嫌棄中午食堂裏做的那兩個幹巴巴的饅頭……


    然而馬珍珍的拒絕讓她知道,自己看低了孩子們,也看低了蘇麗。


    也許之前她還有各種各樣的顧慮,但這一刻,她理解了蘇麗的做法,也明白了蘇麗為什麽會將餅幹就這麽放在抽屜裏。


    至少現在,她願意請他們吃餅幹。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有一定的存稿,但是在我再審閱時感覺行文有些囉嗦,還有些無關緊要的枝節,所以我把它們砍了,重新整理了下,這幾天沒日更,接下來節奏會沒這麽慢熱,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


    第19章 勇氣vs脾氣


    馬珍珍捂著口袋裏的餅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在上學之前,她從來都沒有吃過餅幹,隻吃過一些餅幹屑。


    那是她大哥搶來的餅幹,二哥後來又和大哥為了搶那塊餅幹打起了架,餅幹摔了個稀巴爛。大塊的大哥撿走了,小塊的二哥撿走了,她隻能趴在地上,用舌頭將那些碎掉的餅幹屑一點點舔走。


    那些餅幹屑是什麽味道,她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那些帶著點鹹味的泥土,還有眼淚流到嘴裏的苦澀味道。


    眼淚這種東西,並不能在家裏換來一點點的餅幹。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有了一整袋的餅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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